顾明远：关于教育学中几个基本概念的辨析

最近拜读了陈桂生教授的《教育学的再认识——回望教育学苦旅的一程又一程》一文，受益匪浅，感慨甚深。陈桂生教授善于思考，勇于质疑，对中国教育理论问题指出了许多发人深思的矛盾和问题，很受启发，值得教育理论工作者深思。教育是人类的一个十分复杂的活动，涉及儿童的成长、社会的发展。研究教育理论的教育学更是错综复杂，许多概念模糊不清，至今没有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读了陈桂生教授的大作，勾起我对教育学中的几个基本概念的思考，似乎这几个概念至今还存在着理解和认识的不一致。

一、中国古代的教、学和教育概念

在我国，教育这个词最早见于《孟子·尽心上》，“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此前只有“教”和“学”两个概念，而教和学两个概念是相通的，都是指教育。《学记》中说：“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建国君民，教学为先”。这里的教和学，指的就是教育。《学记》是世界上最早的教育理论著作，比古罗马教育家昆体良的《论演说家的教育》一书还要早三个世纪。

《学记》记录了我国古代的教育机构和制度：“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这是教育机构；“比年入学，中年考校。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五年视博习亲师，七年视论学取友，谓之小成；九年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谓之大成”，这是学制。《学记》还论述了古代教育的原则和方法：“君子既知教之所由兴，又知教之所由废，然后可以为人师也”，“学不躐等”，这是讲教育原则；“时教必有正业，退息必有居学”，“豫”“时”“孙”“摩”以及学者有四失、善问善答等，这是教学方法。《学记》1229字，讲的都是教育问题，但没有教育这个词。《礼记》大学篇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里的“大学”二字，不是现在我们常用的大学的称谓，而是指教育。至于孟子说的“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教育二字，是一个动词，而不是一个概念。综观我国古代典籍，似乎没有发现教育这个概念词。

二、教育、教养和教学

现在我们使用的教育和教育学这些概念词，都是外来语。1632年，培根首次把“教育学”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提出来。1806年赫尔巴特《普通教育学》出版，就明确出现了“教育学”的概念。《普通教育学》的全称是Allgemeine Padagogik Zweck der Erziehung Abgeleitet（从教育目的推导出的普通教育学）。这里有两个概念：一是教育学（Padagogik），另一是教育（Erziehung）。德文Erziehung是教养的意思，是德行的教育，或称德育。Padagogik是研究教养的理论。

新中国成立初期，我们向苏联学习，引进苏联教育学，就有教育、教养、教学三个概念。当时国人不太理解这三个概念的内涵，北京师范大学王焕勋教授曾经在《光明日报》上专门发文解释了这三个概念。这三个概念其实也是从赫尔巴特《普通教育学》中来的。教育，俄语为образоваиние，德语为Bildung，这个词有建筑构成的意思，当指整个教育事业，包括教育制度，如国民教育、高等教育、基础教育等。教养，俄语为воспитание，德语为Erziehung，是指培养人的素养、德行，也称德育。教学，俄语为обучение，德语为Ausbilden，指知识的传授和训练。但我国教育界对这几个概念的理解和运用又有所不同。我国教育界很少使用教养这个概念，而是把教育分成两个含义。一是把所有培养人的活动称为教育。《中国大百科全书·教育》对教育的定义是：教育是培养人的一种社会活动，是传递生产经验和社会生活经验的重要手段。《教育大辞典》的定义是，教育是传递社会生活经验并培养人的社会活动。二是把教养、德育也称为教育，如学校的教育教学工作，这里的教育主要指思想道德教育，相当于苏联教育学的教养的内容。但俄语和德语中教养一词，又与教学有紧密的联系，都是强调在教学的基础上完成教养的任务，似乎与我国思想道德教育的概念又有所不同。《中国大百科全书·教育》则连教养这个词都没有收录。《教育大辞典》中对教养一词的释义为：“使学生掌握系统的科学文化知识和技能、形成思想品德、健全体魂的过程。”这似乎又和教育的大概念重复了。教学，《中国大百科全书·教育》释义为教师的教和学生的学的共同活动。《教育大辞典》的释义则是：“以课程内容为中介的师生双方教和学的共同活动。”二者都没有说明怎样活动。而俄语、德语中则有训练的意思在里面。

三、教育学、教育科学和教育学原理

人们对教育学（Pedagogy）这个概念的理解更是混乱。赫尔巴特《普通教育学》的教育学是指研究教养的理论，苏联凯洛夫教育学则包含了教育、教养、教学三者的理论。《中国大百科全书·教育》中对教育学的释义为，“教育科学中重要的基础学科之一，旨在研究教育规律、原理和方法”。这里又出来了“教育科学”的概念，教育学成为教育科学中的一个分支了。《教育大辞典》中对教育学的释义是，“研究人类教育现象及其一般规律的科学”。同时《教育大辞典》中另有教育科学（Scince of Education）一词，是“研究教育规律的各门学科的总称”。南京师范大学教育系主编的《教育学》则干脆就说，这本《教育学》所研究的主要是学校教育这一特定的现象。这样，教育学和教育科学就打起架来了。当然20世纪以来，随着人们对教育认识的深入，出现了许多分支学科，一本教育学已经不能涵盖所有教育现象了，出现了教育哲学、教育经济学、教育社会学、教育技术学等分支学科。于光远曾经在1979年《关于教育科学体系问题》一文中把教育科学分为教育社会现象学和教育认识现象学。这也是教育学科的一种分类法。胡德海教授则认为教育学和教育科学是同义词，“必须坚持教育学就是教育科学，它是诸种教育学科的总称”这一理论观点。我认为教育学和教育科学这两个概念可以并存。教育学是一门学科的大概念，有如数学、化学、物理、医学等，但又有综合学科的概念，如生命科学、航天科学、材料科学等名称。

我国研究生和学位专业目录中，教育学就是一个大门类，教育学门类下又分教育学、心理学、体育学三个一级学科，每个学科下面又分有若干二级学科。教育学下面有教育学原理二级学科，于是就出现了“教育学原理”这个新概念。《教育大辞典》中把它解释为同“教育基本理论”“教育概论”。但教育学有哪些原理？有哪些基本理论？与教育学有什么区别？至今没有人说得清楚。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我国教育学中究竟有哪些基本概念，对这些概念如何解释，都有大不同，至今没有统一的认识。它一直困扰着教育理论工作者。

建设一门学科，首先要抽象出该学科的基本概念，如政治经济学的基本概念有劳动、资本、分配、剩余价值等。要建设中国式教育学理论体系，也需要抽象出教育学中几个最基本的概念。这项工作似乎至今我们尚未完成。正如瞿葆奎先生所说，由于“坚持历史地、唯物地考察各种社会形态的教育做得还不够”，“难以对教育进行科学的抽象和概括”。但是要建立中国现代教育理论体系，这个问题是规避不了的。教育理论工作者需要在深入研究继承中国优秀教育传统、分析批判外国教育理论、总结我国教育实际的基础上，共同研讨，科学地解决教育学中的基本概念，为建设中国式教育学理论体系奠定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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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顾明远，国家教育咨询委员会委员，北京师范大学资深教授，中国教育学会名誉会长

来源 | 《中国教育科学》

转自：“河南教研网”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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