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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济已从山寨经济发展到可以制造出好产品的阶段了。
下一阶段如果想再上一层,取得领先,就要有高度创新的能力,而这一定和中国未来科学的发展有着紧密的关系。
本文整理自科研工作者鲁白、汤超、张双南在2017年GMIC全球科学创新峰会上的对话。
主持 | 鲁 白 清华大学药学院教授、《知识分子》主编
嘉宾 | 汤 超 北京大学讲席教授、前沿交叉学科研究院执行院长
嘉宾 | 张双南 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研究员
鲁 白:我先做一个开场白。很多科技大咖、投资人、企业家在谈科学的时候,有一个非常自豪的说法:你看我做人工智能、做芯片、做DNA的测序检测,这就是做科学。这样听得多了以后我开始担忧,连社会的精英阶层都把科学和科技给混淆起来了。因此对“什么是科学?什么是科技?”我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什么是科学?什么是技术?
张双南:我们从比较熟悉的问题、李约瑟难题说起。李约瑟是英国的历史专家,写了很多中国科技史的著作。他发现中国古代的技术和文化是很发达的。但很显然我们中国没有产生科学。我们从小到大学科学的教科书所有的知识,都来自于西方,包括我们数学、物理、化学都是来自于西方,为什么?
我们中国古代有非常好的技术,四大发明。李约瑟问“为什么中国没有产生科学”这个问题的时候,不认为中国古代四大发明是科学。什么是科学?简单来讲技术背后的道理是科学。牛顿定律、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以及量子力学,还有各种生物学规律,这些规律是科学,而规律的应用是技术,这是科学和技术的一个区别。
有时候研究过程中两者是不太区分的。研究技术找到了背后的道理,这时候就变成了科学;研究科学变成规律了马上应用,这个应用变成了技术。有些科学对技术影响非常深远,比如牛顿做出牛顿力学三定律、万有引力定律的时候,真的没有什么应用,应用是很晚以后的事。
他那时候关心太阳系里面天体到底是怎么运作的,他发现牛顿力学三定律和万有引力定律可以精确解释太阳系的运动,这背后的道理就是科学。
量子力学、相对论科学是一百年前发现的,它们的应用今天才开始逐渐显示出威力,这是科学和技术表现上所展现的不同。
汤 超:刚才张双南说到四大发明,其中有一个是指南针,指南针是一个发明、也可以称之为技术,但是在中国没有变成科学。我们老祖宗没有问“为什么有指南针?磁到底怎么回事?有没有什么规律?”没有问为什么。
西方安培、法拉第玩电流、玩磁场没有任何应用目的,就是觉得很有意思,发现其中有一些规律,开始总结。到了麦克斯韦,把电磁学整个科学总结了出来——直到这个时候还没有什么应用。
但麦克斯韦方程出来以后,可以用于电磁波做通信,现在所有通信基本上都基于麦克斯韦方程组,包括电视、电话、手机等等。
可以看到,技术不能代替科学,没有科学上真正突破的话,技术也只能停留在指南针,虽然也有用,但是谁也想不到有现在的通讯时代。
刚才张双南说到量子力学,量子力学怎么发现的?也不是因为大家要去做技术、要有创新等什么目的,是当时一帮物理学家毫无目的地就发现黑体辐射——就像现在我(在有光的地方)看在暗处的你们都是黑的,其实你们也在辐射一些不同的电磁波光谱。
但测量这个光谱的分布后,发现跟经典的建立在牛顿力学基础上的统计物理很不一样。大家觉得很奇怪,怎么回事?因此完全出于好奇心,后来发现了量子力学。
还有相对论的发现——爱因斯坦很小的时候问,我如果跟着光跑会是什么样子?后来发现光速是不变的,你永远追不上光,你跑再快,光也跑得快。
量子力学、相对论发现基本上奠定我们所有技术的基础,包括超导、半导体、互联网技术,全部基于量子力学、相对论和麦克斯韦方程。
▍人类发展是被科学还是技术推动的?
鲁 白:我想到一个问题,人类的文明、历史到底是怎么被推动的?是科学推动还是技术推动?有人说瓦特的蒸汽机造就了工业革命;有人说爱迪生是最伟大的科学家,因为他有很多很多的发明,包括推动历史发展的电灯;还有人说互联网是推动历史发展的一个动力。我想听听两位的观点。
张双南:当然爱迪生是非常伟大的,是伟大的科学家,还是伟大的工程师,有不同的说法。所以上次在深圳开会有人讲爱迪生是他最崇拜的科学家的时候,我就微信问旁边的鲁白,爱迪生是科学家吗?鲁白立刻回我说,不是,爱迪生不是科学家,爱迪生是非常出色的工程师和发明家。这是比较清楚的。
今天的社会,技术先进到了什么程度?我们可以造出火箭、造出卫星来,这些不是爱迪生发明的。要依靠牛顿的力学理论来计算轨道、进行各种力学的设计,我们的桥梁、建筑,所有的这些设计背后的力学基础全部是牛顿力学;飞行器在太阳系里面飞行还要考虑相对论的效应。
更精确,更宏大,更先进的技术背后都有非常深刻的道理。当然我们需要非常好的工程师、发明家才能有很多创新,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技术可以取代科学在背后起到重要的作用。
汤 超:技术当然非常重要,首先,技术使科学成果可以造福人类,造福社会。其次,技术往往反过来可以促进新的科学的发现。比如因为计算机技术、互联网技术越来越好,所以现在有大数据,所以有数据科学。虽然现在(人们)主要是讲技术,但是我相信对数据的研究本身可能带来新的科学,给数学本身带来挑战。人工智能技术,到后来可能变成一个科学。技术本身可能也会促进科学发展。
▍不能总是用别人的知识来做成产品卖去赚钱
鲁 白:有人说科学是很伟大,但是需要投入的强度太大了,要等待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中国可不可以就发展技术,让美国那些发达国家去做科学,等科学发明出来以后,再把它的科学应用弄来发展我们的经济。一个国家可不可以没有科学,只发展技术?
汤 超:技术可以直接影响到国计民生。短期看这样做是可以的,长期看就永远跟着别人背后跑了。作为大国这样做是很不相称的,从长期来说一定要静下心发展科学。
张双南:中国是一个大国也是文明古国,我们今天一再强调我们国家要有自信,其中一个就是文化自信。无法否认,科学已经是人类文化里面很主要的一部分,当我们以及我们下一代学习科学的时候,如果教科书里面永远都是外国人的名字,我们的民族自信心到哪里去找?至少从这一点来讲它也是非常重要的。
除了民族自信心之外,研究科学很显然也有实际的用处。
毫无疑问现在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是美国,而近代最重要的科学成果大部分都是从美国出来的,这不是偶然的事情,这里面是有必然联系的。
如果我们中国要想长久地维持繁荣,为作为一个中国人而感到自豪,我们也需要在人类文明里面很重要的这一部分做出我们的贡献,不能总是用别人的知识来做成产品卖去赚钱,我想作为一个民族来讲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英美日史鉴:中国若想再上一层,未来要靠科学
鲁 白:刚才说了美国的例子。从历史角度考察,比如说英国,它是怎么崛起的?又怎么落后了?美国是怎么到现在仍维持着世界领先的优势?再有一个参考就是日本,很多年以前它的国力曾经逼近过美国,大有超过美国的架势。回顾一下这几个国家,也许对中国有一些借鉴。
汤 超:美国的科学真正兴起是二战以后,虽然它在殖民地时期的科学也还不错,那时候欧洲是主流,美国就是一个小荒岛,但是那时候有富兰克林、杰弗逊,有一些从欧洲带来的科学传统,所谓科学传统就是去玩、完全从好奇心出发去研究大自然,没有目的性。
等到美国建国以后,因为经济发展,它反而有很强的目的性,所以那时候应用科学代替了基础科学,有很长一段时间,基本上有一个世纪,美国基础科学上没有什么建树,那时候美国太急功近利了。
二战的时候,大量的科学家从欧洲移民到美国,而且美国运用科学、科学带来的技术帮他们打赢了战争,整个美国忽然醒悟了:科学是有用的,科学是可以赢的,没有科学我们就被灭掉了。因此从那时候开始对科学有很大热情,加上它的体制等原因,优势一直持续到现在。
日本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就是技术发展非常好,它做什么都可以比别人做得更好。其实日本很早的时候就有点担忧他们没有后劲,因此对科学投入很大,有一大批科学家可以扎扎实实很安心做自己的事,这个也就是为什么近些年日本几乎每年都有一个诺贝尔奖。
但是我认为真正的大科学、创新科学,像量子力学、相对论、牛顿三定律这样的科学要在日本产生,还需要有更大的变化。不仅仅是投入的问题,还有文化的问题,社会文化是不是特别鼓励科学上创新的这些问题。
张双南:非常同意汤超老师刚才讲的,比较日本和美国,可以看到日本人在产品方面往往是做得比较好的,但是颠覆性的技术创新来自于日本的比较少,大部分来自于美国。
为什么美国人具有颠覆性创新的能力?我觉得这和美国的文化,尤其是要追求规律、追求科学的文化非常有关系。全世界优秀的人都被它搜刮过去了——这些人都带着创新精神,这种创新精神带来了科学的创新、科学方面的诺贝尔奖,也带来了技术的创新。
而在美国之前,很多颠覆性技术创新来自于英国。从牛顿那时候开始的科学革命发生在英国,导致了它的工业的革命,正如美国的科学革命导致了它的技术的革命。
我大概在2012年写过一篇文章,最后一部分的题目叫做《中国如何领先世界》,分析了中国的科学发展的情况。中国为什么科学落后?我们的文化土壤,现在看来对于科学的发展也还是很不利的,所以我说短期之内中国的科学,不要提超过美国,超过欧洲日本都还有一定困难。
这种情况之下颠覆性创新在中国不是那么容易产生。所以我在那篇文章中说,经济层面已经从山寨经济,到了现在产品能够做得比较好的阶段了,下一个阶段如果要想再上一层,要想能够有颠覆性的创新,难度会非常之大。如果要想领先,就要有高度创新的能力,那一定和中国未来的科学发展会有紧密的关系。
▍中国文化与科学文化的冲突
鲁 白:张双南刚才讲的一个内容非常重要:科学其实是一种文化,是一个文明的一部分,而且是很重要的一部分。除了科学引领技术之外,还因为有一种科学的探索方法、科学的精神、科学的思想。
科学是一个求证的科学,是一个按照逻辑推理的科学,可能和我们中国传统文化包括我们现代的比较浮躁、比较急功近利的这种社会风尚有不太一致的地方。两位能否从这个角度说一下?
张双南:我前几天在央视《开讲啦》讲了几个故事,其中一个故事是我自己的。我从清华大学本科毕业,又到中国科学院读了两年研究生,又到英国留学——到英国留学给我一个很大的震惊。
和同学老师讨论我的研究工作的时候,他们经常问:做这个工作的科学是什么?我完全不知道他们问的是什么,因为我学过物理、化学、生物,但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科学是什么。
我们的教育体系没有科学教育这件事情,只是教给你科学知识,中学的时候为了考大学,是有用;考上大学是为了找工作,是有用;找了工作以后知识帮助我们进一步晋升等等,是有用的。但是科学是什么?从来没有人教过我。
我到美国以后我孩子开始上学,我看他们小学中学的教材里面就有这些问题,就有我到英国之后才了解的东西。我们文化不教这些,而是教很实用的东西,但是思维方法不教,这是我们文化上面很大的区别。
汤 超:还有一个区别就是中国文化比较讲究和谐、讲究实际,而科学讲究个人创新,你要想得跟别人不一样,要标新立异,这两者是有点格格不入的。刚才张双南说了我们从小学、中学到大学学习的目的其实不是说要学一种文化,让科学作为一种文化、一种人生观、影响一辈子的事情,而是功利性特别强。
鲁白说的文化这个东西特别重要,我个人觉得“赛先生”可能在中国没有站住脚,这可能是当时鲁白参与创办《赛先生》的初衷,这是长时间积累的大问题,显然靠几个科学家说说也用处不大,当然我们可以去宣传,但这是一个从上到下,包括政府、教育体系的系统的问题,越多的人思考这个问题,可能解决得越快。
▍民族存亡、温饱问题之后,是时候关注科学启蒙问题了
张双南:我补充一下你提到的“赛先生”在中国还没有落脚这个问题。中国有几次科学启蒙运动,明清有过一次,比较系统地引进了当时西方刚刚发展起来的科学,但是很快失去兴趣了,觉得对中国没用。
下一次到了“五四”时期,又一次开始把“赛先生”、“德先生”引到中国来,但是那个时候中国面临的是民族存亡的问题,科学起不到多大作用,所以很快也失败了。
再后面一次科学启蒙应该是文革之后,也没有特别成功,原因那时候我们刚开始搞市场经济要解决温饱问题。也许现在又到了下一次科学启蒙的时候了。
鲁 白:你觉得现在这个时间到了吗?
张双南:我觉得现在时间到了,我们基本上解决了温饱问题,民族存亡的问题也解决了,现在需要解决的是中国如何持续发展、如何成为世界的领导?解决这两个问题的时候,很显然是非常需要科学的。
我觉得很快科学文化在中国就会有市场了,尤其是能把教育做好的话——我们已经有了经济的基础了。我觉得中国科学还是非常有希望的。
鲁 白:我觉得还是非常有挑战的。因为当人尝到成功的甜头以后,他认为一直这样做下去就会一直有甜头。几十年以来的改革开放,这种想尽各种办法达到目的的行为,逐渐形成一种功利的风尚,成为对推崇科学思想、推崇科学文化相当不利的一个因素。
张双南:我觉得我们也是要了解现实的。我们三位都是高度的理想主义者,同时也是现实主义者,中国现实就是这样。
回到我在2012年写的那篇文章,我们要大力发展科学,政府给科学的投资、资助增加很快,这都是很好的方面,我们非常想做非常大的在国际上有显示度的科学。
但是我们的文化中,老百姓会问这么多钱投下去给我带来什么好处,虽然知识分子、科学家和政府都觉得需要做这件事情,但毕竟老百姓也关心这个问题,所以我觉得现阶段做科学的时候,也要通过我们现在做的科学给老百姓带来一些好处,这样大家才会都支持科学。
让大家觉得科学是一个好东西,同时也能够得到一些好处,对中国来讲是很重要的,可能也是中国这个阶段的科学发展,和美国不一样的地方。
汤 超:可能还有一个有利条件,其实中国人即使是一般老百姓,对科学还保有神圣感,非常感兴趣,虽然不是很清楚科学到底是什么,但总觉得科学是挺好的。两位包括我自己也经常去做一些科普报告,可以发现大家热情度相当高,也许这种热情以后可以慢慢变成实际的行动。
▍科学有什么用?喜欢就是有用
鲁 白:有些科学家经常说我做这个科学有什么用,目的想要得到老百姓甚至政府的认可,能拿到更多的经费。因此科学家作为一个团体本身有一定责任,过分强调了科学的用处。
科学有用转化成技术再转化成经济效益的有很多,但其实科学是很多情况下是好奇心驱动,至少一半以上的科学在很长的时间内是没用的。但这不妨碍我们有这样一个探索未知世界、探索积累知识、创造知识的需求,这是人类本身的需求。
因此,是不是科学家自己也需要自省?有没有过分强调科学的用处,而没有讲科学本身是人类的思想,是人类的文明,是我们探索未知,本身非常有意思的活动,是需要整个社会大家一起支持的事情。
张双南:我的主要研究是研究黑洞和宇宙演化,这些东西用处是不大的。但是我们是不是也可以问,艺术有什么用?音乐有什么用?
这些也没有什么用,但是大家喜欢。我们如果让大家喜欢科学,那喜欢本身就是一个用处。人并不仅仅只需要吃饭,人还要有精神活动,如果科学成为我们精神活动的一部分,那它就有用,从这个角度来讲。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讲——我做科普有时候讲这样一个故事,普京当过总理,他掌管了俄罗斯和德国合作的天文项目(研究暗能量的),听取汇报时,普京说暗能量这个很好玩,有用没有用,危险不危险?
俄罗斯科学家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德国科学家很聪明,说普京总理你如果穿越一百年前问爱因斯坦相对论有没有用,危险不危险,爱因斯坦会说不知道。但一百后的今天我们知道这个相对论很有用(而且危险)。所以现在问暗能量等很多科学有没有用,危险不危险,是一个道理。这是以后的问题,现在我们就是想搞清楚这个事情。搞清楚了人就很开心,让这些开心、欣赏变成文化的一部分就很好。
汤 超:如果大家回忆一下任何颠覆性的、对整个人类社会产生革命性推动的技术,都是基于几十年前甚至上百年前的科学发明,当时的发明、发现完全出于好奇。
所以对科学的有用问题完全不应该过分地计较。刚才鲁白说其实科学是一种精神、是一种文化,就像我们有艺术家、音乐家,艺术和音乐是很多人最高的追求,这都是对大自然的理解,对大自然的真美追求。科学只是更精确化了,这种精神追求,也应该成为我们文化的一部分。
鲁 白:刚才张双南说了科学除了有用,除了探索未知之外,还有一个“好玩”,对于科学家来说探索未知是好玩,发现的过程也是一个很有趣的事情,甚至有很多像居里夫人、爱因斯坦这样的科学家,他们创造的精彩的人生也很好玩。希望对社会、对老百姓来说,了解科学发现本身,也是好玩的事情。我们今天的对话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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