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2023年12月7日，复旦大学艺术哲学研究中心主任、楚天学者沈语冰教授在A12-105为我们做了名为“图像与意义——以马奈《在花园温室里》为例”的讲座，旨在运用图像学、艺术社会史和视觉考古学等多种不同的研究方法，试图综合艺术史与艺术哲学的跨学科视野，对马奈艺术生涯中几个较为重要的专题进行深入的研究。
复旦大学艺术哲学研究中心主任、楚天学者沈语冰教授
整场讲座围绕马奈晚年名作《在花园温室里》展开，这是一幅专门为参加法国巴黎官方沙龙而创作的大型作品。运用多种研究艺术史学史的方法，通过解读这一张画面，来检验其研究方法的意义和实用性。
图1：爱德华·马奈：《在花园温室里》 1879年，布面油画，115×150厘米（全图）
面对这张画的展出，当时出现了两个争论的话题：其一，马奈一改大胆的笔触，是否是对观众的妥协？其二，画面中的人物是谁？画面的主题是什么？这两个人物是什么关系？
画面中可以看到，在一个较为狭窄、封闭和私密的花房里，有一对男女，但画中男女并非像观者所期待的那样进行交流，而是保持着相对独立。除了画中人物的脸部塑造外，大部分观者会将视野聚焦在两人的手上：两只手即将碰到但最终却没有碰到，并且两人都戴戒指。再细看，两人目光没有交集，女人眼神失焦，处于恍惚状态。这些都引发了观众对于画面中两人关系的好奇和猜测。
那么，我们应该如何去进一步解读这张画面呢？以下是六个基本的艺术史研究方法：
1.图像志和图像学（Iconography and Iconology）
艺术史的两大研究之一就是图像志和图像学。简而言之，图像志就是根据主题不同对图像进行分类描述，在图像志的基础上进一步追问图像的意义的就是图像学。如果将马奈的《在花园温室里》理解为在茂密植物或森林中的男女，从图像志的角度能发现欧洲绘画史上存在着大量的同类主题。如文艺复兴时期米开朗基罗、马布斯绘制的圣经题材，以及18世纪洛可可时期的艺术家弗拉戈纳尔笔下的《爱的进程》系列作品等，通常会让我们联想到偷食禁果、谈情说爱的图像内容。
图2：左为米开朗基罗：《西斯廷穹顶画-创世纪（局部）》1508—1512年，湿壁画。
右为马布斯：《亚当和夏娃》1510年，木版油画，37×65.5厘米。
图3：让·奥诺雷·弗拉戈纳尔《爱的进程》的系列作品
值得一提的是，弗拉戈纳尔和马奈在表现画面的时候，都有意识地处理了物品摆放的位置。弗拉戈纳尔的《少女爱情的升华：幽会》中贵族少女的腰线和一旁花盆的底线作了平行的处理。而在马奈的《在花园温室里》也做了相似的处理——女士的腰线与地上的花盆最高处、最左边青花瓷的顶线甚至男士合并的双腿都是平行的。这样的处理使整张画面颇具流动性和延展性，符合视觉流动性。花园里的一对男女本是很普通的主题，而这两张画面说明了图像在表现的方式上可以是变化万千的。
在另一张马奈创作于1879年的作品《在拉图耶神父那里》中（图4），男士用炙热的目光盯着那位女士，甚至伸出自己的左手想揽她入怀，很明显他是在向女士疯狂示爱。而背后侍者那略显震惊的表情使整张画面显得灵活生动，富有情趣。可见，背景人物的添加可以克服绘画的平面性，使得观者的视觉反弹，画面的表意更加清晰。同时，《在花园温室里》有意地避开了男女情爱的关系，这与《在拉图耶神父那里》中情绪地传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图4：爱德华·马奈：《在拉图耶神父那里》1879年，布面油画，112×92厘米
马奈在学习绘画期间光顾巴黎卢浮宫时，经常欣赏卡拉瓦乔的《算命者》（图5），《在花园温室里》和这张画有着一定的关系。这两张画的“画眼”都在人物的手部，都是一只手裸露，另一只手戴着手套。但不同的是，马奈画作中男女身体完全没有接触，甚至连目光也没有交流，而卡拉瓦乔画中的男女是在进行全方位的交流——手掌相握，四目相对。虽无文献记载两位艺术家在创作中有关联，但从图像学的角度来看，这两张画形成了一定的互文关系。
图5：卡拉瓦乔：《算命者》1598～1599年，布面油画，131×99厘米
图6：卡拉瓦乔《算命者》与马奈《在花园温室里》手部对比图
在图像志和图像学的发展进程中，有几位著名的大师占据着重要地位。第一位是阿比·瓦尔堡（Aby Warburg） ，他是图像学的创始人之一。第二位是潘诺夫斯基（Panofsky），他完善了图像志理论，是20世纪赫赫有名的艺术史大师。第三位是列奥·施坦伯格（Leo Steinberg），他是20世纪最杰出的艺术史家、艺术批评家之一。由于他对美国艺术世界的巨大影响力，他与克莱门特·格林伯格、哈罗德·罗森伯格一道，被称为美国“文化三山（三伯格）”。
2.形式分析（Formal Analysis）
形式分析与风格分析基本上是同义词，美国学者夏皮罗将风格分为三个层面，即形式要素、形式关系和形式品质。用形式分析法分析马奈的这张画，色彩和光线是最为根本的。画中女性处在亮部且位于鲜花的包围之中，粉色和玫瑰红的鲜花与脸颊、嘴唇、耳部相互映衬，将画中女性衬托得肌肤娇嫩、美丽动人；男性整体处在暗部，使得脸部呈现焦黄色。同时，马奈在胡须的处理上采用了与印象派相对立的古典油画中的棕褐色。
图7：爱德华·马奈：《在花园温室里》（女士耳朵与花的局部）
图8：爱德华·马奈：《在花园温室里》（花的局部）
图9：爱德华·马奈：《在花园温室里》（耳朵的局部）
图10：爱德华·马奈：《在花园温室里》（男人的头部及绿植局部）
图11：爱德华·马奈：《在花园温室里》（胡子的局部）
形势分析法最早是由几位艺术史学家使用并发展出来的。首先是沃尔夫林，他是国际上著名的形势分析大师，他的《美术史的基本观念》发展出了五对形势分析的范畴。下一位是罗杰·弗莱，他早年从事博物馆学，后来转向了现代绘画，成为“后印象派”绘画运动的命名者和现代主义艺术的主要诠释者，他在伦敦举办了两届“后印象派画展”，他提出的形式主义美学构成了现代主义美学的基础。
3.现代主义：平面性（Flatness）
在西方艺术史学史上，有部分学者认为马奈是第一位现代主义画家。例如美国著名学者格林伯格在“媒介特定性”理论中指出，现代艺术的质量取决于传达其媒介的“真正本质”的能力。现代主义绘画区别于其他媒介的唯一特性就是平面性，而马奈是世界上第一位大面积将绘画向平面性发展的画家，所以他认为马奈是第一位现代主义画家。
运用现代主义理论来看马奈的这张《在花园温室里》。首先，它一反文艺复兴所建立起来的虚拟空间，背景密密麻麻的绿植将空间的纵深感挡住了。其次，这幅画视觉上主导的垂直线和水平线类似于蒙德里安的平面方格切割。因为这幅画过于平面化，所以马奈在局部塑造了凹凸和浮雕感：如鼻梁高光与眼窝的阴影的并置、画中女性裙摆明显的材质感和浮雕感。而画面上的潦草笔触和露出的部分画布，似乎在宣告绘画本身的生动感和画家的潇洒。
图12：爱德华·马奈：《在花园温室里》平面化处理
图13：爱德华·马奈：《在花园温室里》（鼻梁高光与眼窝的阴影局部）
图14：爱德华·马奈：《在花园温室里》（裙摆局部）
格林伯格是世界上极其著名的学者，他总结了现代主义理论，被公认为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的发言人。他的主要观点代表了现代主义艺术理论的法典化，构成了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的分水岭。
4.精神分析（Psychoanalysis）
精神分析法是由一位名叫弗洛伊德的奥地利医生在无数次的临床经验后，总结出来的理论体系。从本质上看，精神分析是一种更加本能性的原始冲动。作为一种艺术研究的方法，主要从艺术家的个人经历、情感、性格等方面进行分析，同时可以与符号学、女性主义相结合，由此来解读作品。
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这张画，鲜花是这张画面的主要元素，花是植物繁衍后代的器官，是女性繁衍后代之意象。女性的脸部被鲜花包围，身上被衣物包裹得严严实实，鲜花逐渐闭合，暗示女性拒绝之意。而男性处在带有尖锐棱角的绿色植物旁，且他手持雪茄，将要碰到女士，意味着他具有攻击性。但被栏杆隔开，并无实质性接触，可见他攻击性不强。整张画面呈现不断流动的意象，象征着欲望的流转和欲望的压抑。
因为带有假设与推理的意味，精神分析解读作品容易引起争议，所以需谨慎运用。但迈耶·夏皮罗却运用这种方法写成《塞尚的苹果：论静物画的意义》这本经典著作。他灵活自如地运用各种方法探究现代艺术史，朴实的方法蕴含了深刻的哲学洞见，极大地影响了艺术史的发展和艺术批评写作。
5.艺术社会史：现代生活的画像（The Painting of Modern Life）
艺术社会史是关于艺术的社会史。从20世纪中后期，这种研究角度开始成为西方艺术史研究的主流。运用这种角度解读马奈的《在花园温室里》，不禁提问：画中的两个人是谁？他们是运营一家巴黎时装店的金耶梅夫妇，是马奈的朋友耶梅夫人是一位颇具时尚品位的美国女性，马奈对其有特殊的好感，所以用素描和色粉创作了很多的日常习作。现藏于卢浮宫档案馆的一封信，可以看出马奈与耶梅夫人关系十分亲密。关于对事实的研究，有助于我们更加深入理解艺术作品。
图15：爱德华·马奈以耶梅夫人为模特创作的日常习作
图16：爱德华·马奈与耶梅夫人的一封信（现藏于卢浮宫）
T·J·克拉克是英国著名艺术史家。他深入研究了关于马奈和印象派的艺术社会史。他从社会角度看待艺术问题，把艺术史和社会与城市发展史相结合，对后世产生深远影响。
6.视觉考古学：视觉机制（Visuality）
视觉考古学来自知识考古学，它并非强调用生理结构——视网膜看事物，而是一种塑造文化和视觉的机制。其中一个代表性人物就是美国艺术史家、哥伦比亚大学现代艺术与理论讲席教授乔纳森·克拉里。在《知觉的悬置》一书中，他选取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三位画家的三件作品（70年代马奈《在花园温室里》、80年代修拉《马戏团杂耍》、90年代塞尚《松石图》），来探讨各件作品出场前后的“知识型”（这个术语来自福柯，他认为“知识型”基本上是指一定历史阶段的各种话语实践所遵循的一般惯例）。
图17：爱德华·马奈：《在花园温室里》 1879年，布面油画，115×150厘米（全图）
图18：乔治.修拉：《马戏团杂耍》 1887—1888年，布面油画，99.7×140.9厘米（全图）
图19：塞尚：《松石图》，1900年
乔纳森·克拉里运用了一种全新的方法：在有关塞尚的一章中卷入了包括胡塞尔（Husserl）的现象学、威尔海姆·冯特（Wilhelm Wundt）的生理学、弗洛伊德（Freud）的心理学、查尔斯·谢灵顿（Charles Sherrington）的神经生理学、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的心理学、柏格森（Bergson）的哲学等在内的知识体系，这些知识体系都是1900年前后诞生的，与塞尚的《松石图》属于同一个知识的考古层。
运用这种角度看马奈的这幅画，画中女性的目光眼神空洞，目光迷离，没有聚焦在任何东西上。马奈十分注重细节的塑造：在女性鼻翼的处理上，马奈一笔成形，追求即兴感；在嘴唇的处理上，马奈强调光线的处理，并有意识地破除了轮廓的流畅性，使画面更具生动感。而中国画在处理嘴唇时是完全不同的，在《捣练图》中，女性的嘴唇非常注重虚实的问题——上嘴唇颜色略微空缺，下嘴唇颜色较满。同时，画家还精细地画出女性的人中。虽然在画面细节的处理上中西方是不同的，但都是一种表达方式。
图20：爱德华·马奈：《在花园温室里》（女性鼻翼与嘴唇的局部）
图21：《捣练图》张萱，纵37cm，横145.3cm（女性鼻翼与嘴唇的局部）
那么，这张画面真正的内涵是什么呢？从马奈的个人角度来说，在漫长的创作过程中，他选择了他们貌合神离的情景，或许暗示了这对夫妇最终离婚的结局。在社会层面上，其实是关于注意力如何使人们的精神产生恍惚，在注重效率的资本主义时代，注意力成为了一种规范概念，偏离这种规范或是正常概念的行为就成为了“毛病”，恍惚、分神就成为了逃避资本主义效率最好的武器。
讲座现场
本次讲座推荐书目：
1.列奥·施坦伯格：《另类准则》，沈语冰等译，2013年版。
2.《塞尚及其画风的发展》广西美术出版社，2016年版。
3.罗杰·弗莱：《弗莱艺术批评文选》，沈语冰译，江苏美术出版社，2013年版。
4.《艺术与文化》，沈语冰译，广西师大出版社，2015年版。
5.[美]迈耶·夏皮罗：《现代艺术：19与20世纪》，沈语冰、何海译，江苏美术出版社，2015年版。
6.[美]夏皮罗：《艺术的理论与哲学》，沈语冰、王玉冬译，江苏美术出版社，2016年版。
7.《现代生活的画像：马奈及其追随者艺术中的巴黎》，沈语冰、诸葛沂译，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4年版。
8.乔纳森·克拉里：《知觉的悬置》，沈语冰、贺玉高译，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7年版。
9、沈语冰：《图像与意义：英美现代艺术史论》，商务印书馆，2017年9月。
10、沈语冰：《图像与爱欲：马奈的绘画》，商务印书馆，2023年2月。
来源：艺闻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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