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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伯清:多元现实与多重自我——元宇宙中意义的滋生与湮灭

2023/12/27 16:19:59  阅读:33 发布者:

作者简介

成伯清,南京大学社会学院院长、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理论社会学、情感社会学、社会治理、社会学史。

不少人认定2021年是元宇宙元年。其实,这要么是资本的话术,要么是媒体的大惊小怪。因为自1992年美国科幻作家尼尔·斯蒂芬森在其小说《雪崩》中创造这个概念以来,30年间相关的讨论和实践相继涌现,早就有好事者热切而认真地教人如何在元宇宙中行事,甚至神学思考也出场了。在笔者看来,2021年充其量是一个炒作的高潮而已。毕竟,这一年并未发生跟元宇宙相关的关键性技术突破。关于元宇宙究竟为何物的讨论现在还莫衷一是,但必须承认的是,元宇宙概念确实具有非凡的元叙事能力,在风云变幻的时代指出了一个未来方向,展露了巨大的想象空间,一举超越了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全球化与反全球化之类的话语纷争,领一时风骚,良有以也。

无条件地赞美或没来由地拒绝元宇宙,要么视之为乌托邦,要么视之为敌托邦(dystopia),这种表态式的二分法,并不带有建设性。对于这样一个充满可能性且有可预期的技术组合进化为支撑的概念,我们所要关心的核心问题应该是:元宇宙将如何具象化?沿着怎样的路径现实化?资本和技术联袂推出的美好愿景和远景是什么?快速浏览当下借以促销元宇宙理念的诉求,不难发现,大多聚焦拓展我们的感受体验。如扎克伯格曾在公开信中说,“下一代平台将更加具有沉浸感(immersive)——一个具身化(embodied)的互联网,你可以在其中体验,不再仅仅是看看而已。我们称之为元宇宙,这将涉及我们所建构的每个产品”。在后来的采访中,扎克伯格还强调:“很多人认为元宇宙是关于一个地方的描述,但事实上元宇宙的定义是关于时间的,在这样一个时间点,沉浸式数字世界基本成为我们生活和消磨时间的主要方式。”

琢磨一下这种偏重用户体验的定位就能明白,这其实是顺着由来已久的商业化路径的自然结果。为何不鼓吹元宇宙可用于解放和发展生产力?可致力于改善穷人的处境和促进社会平等?元宇宙可以让穷人进入跟富人一样的世界?归根结底,资本没有这种善心和耐心。当然,也不能认为目前的元宇宙话语缺乏眼光,没有看到人类长久的需求。事实上,这种话语极为精明,确实击中了当代人的脆弱之处。隐含在目前元宇宙话语背后的,是关乎当代人如何“安身立命”的根本问题,即如何在偶然而缺乏终极意义的一生中找到价值?

随着信仰体系或终极现实的坍塌,在个人生命之外寻找意义坐标的做法不复盛行,转而从个体生命本身即日常生活历程中挖掘意义和价值,成为当代人的通行活法。具体如何落实呢?其中又经历了从崇尚生产英雄转向膜拜消费偶像的过程,于是,借助相应的心理和社会逻辑,消费主义大行其道。鲍德里亚曾经简明扼要地道出了“消费社会”的关键:“作为消费者的人,必须将快感体验视为一种义务,仿佛一种享受和满足的事业;一个人有责任开心、恋爱、奉承/被奉承、诱惑/被诱惑、参与、欣快和生机勃勃。这是一条原则,通过接触和关系的增多,通过符号和客体的广泛使用,通过系统开发所有可能的快感,来实现存在的最大化。”在短暂的人生中尽可能多地填充进新奇而独特的体验,就成为当代人丰富自身人生意义的选择,这无疑加速了“加速社会”的来临。现在,元宇宙又提供了其他可能性,尤其是替身和另外的人生,正是沿着这条线路延伸的。

汇集了众多顶尖专业人士的观点和预测的《元宇宙路线图》,根据从亲密(intimate)到外在(external)、从增强(augmentation)到模拟(simulation)两个维度,将元宇宙分为四大场景,即虚拟现实(内在/模拟)、镜像世界(外在/模拟)、增强现实(外在/增强)和生活记录(内在/增强)。其中“亲密”关乎用户的身份认同(identity)和行动,可以直接呈现自身,也可使用替身或数字形象;“外在”当然是指用户的周遭世界或外在轨迹;“增强”是指物理环境中相关信息和系统更为可见和可控;“模拟”是指建构出现实或平行现实的模型,充当互动的背景世界。当然,在人工智能的助力下,上述场景功能或技术类型最终可能融贯起来。置身其中的用户,在沉浸性日益增强的背景下,越来越有类似本真性(authenticity)的感受和体验。

 

元宇宙的终极境界,就是形成一个巨大的、沉浸式的乌托邦,不仅空间上无远弗届,而且时间上还可以在过去与未来之间任意穿梭——据说这要等到在技术上实现六维世界方有可能。这可谓是一种全新的数字化的生存样态。所谓沉浸式体验,就是感觉体验的逼真性,现在处理得较为成熟的是视觉和听觉体验,触觉、嗅觉、味觉方面的技术正在逐步开发。当然,至于心理学所说的第六感乃至第七感是否可能通过技术解决,尚未得知。虚拟世界和真实世界的交互融合程度,端赖于不同世界之间感觉系统的贯通性。在虚拟与真实之间边界上的无差别对接,可以作为一个指标衡量。一旦这在技术上得以实现,真实世界和虚拟世界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它们之间的关系也可能发生颠倒:相较有限的真实世界,可以无限拓展的虚拟世界将反过来统摄和殖民真实世界。原来我们认为虚拟世界是真实世界的延伸,

而实际上虚拟世界可能成为真实世界的意义索引之源,只有参照虚拟世界才能理解真实世界。这种逆转的影响,恐怕还不能为今天的我们所充分理解。

图源| 谷歌

显然,元宇宙改变了我们“存在于世”(being in the world)的方式和形态。这在很多人看来,就是元宇宙最大的价值所在,即个体能在有限时间内增加多元化的人生体验。当然,元宇宙可以克服物理距离的隔阂,减少通勤的时间成本,纾解目前存在的城市病,提高社会的整体运作效率,但这一切,最终还是为个体自我实现提供更多的手段和可能。赵汀阳曾指出,元宇宙的“社会学上的优势是,据说在元宇宙里每个人都有更多自由选择,不仅在同一身份下有着更多自由选择,而且可以自由地选择多种身份,在真实世界里无法超越生物性而无法分身的一个人在元宇宙里可以自主选择多种分身而成为多个人,因此每个人都有更多机遇去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据信这是元宇宙最具吸引力的社会状态”。

问题也就出在自由、自主或自我实现上。个体既然可以在元宇宙的多重现实之间穿梭,可以在多个化身之间转换,是否面临导致多重人格(multiple personality disorder)或人格解离(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的风险?哪个自我才是本真的自我?是否存在统一的自我?没有自我,哪来自主和自由?深陷于焦虑或抑郁的当代人,迈入元宇宙之后,等待他们的是何种大众感受?

毫无疑问,多元自我、多元世界使得意义的产生或者生产开始出现爆炸式增长。元宇宙的场景之一就是上面提到的生活记录(life logging),可以借助增强技术记录和呈现用户的生活状态和历程。这意味着书写人生的权利的普及化,原先仅有少数杰出人士撰写自传或者被人作传,在元宇宙中再普通的人都有权利记录自己的生活,记录自己的感受。显然,这就是意义生产的自主化和多样化,也意味着创造性的人生。当然,这种记录和书写到底是竞争性的表演(毕竟,每个人都想变得和别人不一样,有的时候想出人头地,有的时候想特立独行),是群魔乱舞、自说自话、自娱自乐,还是可能形成社会性的交流,通过磋商而达成共识和认同?到底是自主性的创作,还是时尚性的跟风,抑或是为算法黑箱所操纵?诸如此类问题,都不可能有先验的答案。还有一个根本性的问题,我们知道,自启蒙运动以来,知识分子一直是以直面现实和追求真理作为自己的职责,其任务就是揭穿各种错觉和幻象。在元宇宙中,虚拟与现实的界限消失,包裹着沉浸式体验的,可能就是幻想笼罩下的现实。这样一来,元宇宙不仅可能是一个超大游乐场,也可能就是一个“大烟馆”。迎合着所谓的人性,元宇宙可能批量生产着“快乐的机器人”(cheerful robots)。在元宇宙中,人类面临的究竟是更深的异化,还是新的解放?

按照我们目前的状态,人生意义通常锚定在深层而持久的情感之上,酝酿于和蕴含着与世界的本体性关联。元宇宙会带来无限的可能和诱惑,但肯定难以产生持久稳定的情感联系,元宇宙中涌动的必是短暂的情绪起伏。增强现实和模拟现实实际上是一种将现代性进行到底的纯化(purication),这往往意味着将纯粹的理念模型化,不可避免地带来极端化。真实生活中的参差和混杂所带来的韵味、生机和乐趣,在依照纯粹模型设计出来的世界中,恐怕付诸阙如,尽管其他未曾预期的意外后果可能时有发生。

在一定意义上,只要人类文明发展不遭受重大挫折,元宇宙的到来,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但人类搭建怎样的元宇宙?坚持怎样的价值取向?如何在其中安置人类?生命的价值何在?以上问题需要我们未雨绸缪,甚至可能迫在眉睫了。不能听任资本和技术的逻辑野蛮地延展和盲目地设计。资本在征服全球、穷尽了外在空间以后,拓殖的方向就转到内在世界和未来。拓殖未来,是如今资本的惯常伎俩,在元宇宙又表现得尤为明显。但无论如何拓展,哪怕可以在未来与过去之间来回穿梭,但有一关键局限,即个体生命的长度是有限的,能够存在的时间总量是有限的。所有的往复游荡,都是要耗时的,是要从短暂的人生存续时间总量中扣除的。所以,到头来,永恒也只是一个幻觉。按照最具雄心的元宇宙设想,我们可以在不同维度的世界中来回穿梭,而且感觉很真实。如果说前人试图通过文字符号来实现精神和理念的不朽,那么元宇宙设想则希望带着沉重的肉身和丰富的感觉获得永恒。然而长期以来,我们已经形成了这种个人观,即“作为一个具有边界的、独一无二的、或多或少整合的动机和认识的宇宙,一个意识、情感、判断和行为的动态中心,组成了一个岿然独存的整体”。而在元宇宙之中,这种整全个体的意象恐难维持,中心的缺席和往复的纠缠,导致仅能生活在碎片之中。漂浮在永恒瞬间的碎片之中,意义如泡沫般不断滋生和湮灭。

技术是双刃剑,元宇宙是一个巨大的平台,但平台也就是社会,如今现实社会中的竞争、斗争、抗争,在元宇宙里会继续上演,只是更换了舞台而已。元宇宙不可能成为普通人追求永恒的金字塔,即使技术上可行,相关数据的存储和运算所消耗的能量,恐怕也不是人类能够轻松应对的。一切都有代价,对此,我们应保持清醒的现实感。

本文根据成伯清《多元现实与多重自我:元宇宙中意义的滋生与湮灭》一文整理而成,原文载于《探索与争鸣》2022年第4期。转载自公众号“南雍荟”,内容仅用于学术传播

转自:“社会学苑”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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