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程千帆先生在教师暑假讲习班上，针对当时的中学语文教学提了一些意见。尽管已隔数十年，但这些意见对我们如今的语文教学仍有启发与参考价值，故在此与诸同人分享。
对中学语文教学的一些意见
我从前教过几年中学，后来调到大学教书。对于目前的中学语文教学问题，我想谈一些也许是外行的话。我姑妄言之，同志们也姑妄听之。
今年（按：指1982年）高考结束以后，我请参加语文阅卷的同志整理了试卷答案中较为突出的一些问题。这些问题不是大量的，但也不是个别的。
从这些问题看起来，我认为主要反映了两个问题：
一
一个正规高中的毕业生，新中国的有文化的公民，没有具备应当具备的文学知识
举例来说，大家知道左联五烈士（李伟森、柔石、胡也频、殷夫、冯铿）牺牲后，鲁迅先生写了一篇著名的杂文《为了忘却的记念》。把这些作为一道试题，要求考生填出五个烈士的名字。答案中错误之多，令人瞠目：上至唐代白居易、宋代王安石，下至当代张劲夫、钱学森、周扬。还有的填 “斯葛多夫”。我查中国、外国人名大词典都没查到，不知是什么人。至于“罗曼谛克”，那根本就不是人的名字，也有学生填在试卷上。
又例如老舍的话剧《龙须沟》中有一个人物叫程疯子，试题要求考生填出程疯子是什么话剧里的人物，居然有学生填《威尼斯商人》。还有的学生在填《皇帝的新装》的作者名字时，填了“童第生”。童第生是什么人？是不是童第周加安徒生？还有人填小林多喜二，把小林的日本籍改成丹麦了。还有一题，要考生填“完璧归赵”的故事赞扬了谁的机智勇敢，有的学生填“蔺颇”。历史上只有蔺相如没有蔺颇，大概也是蔺相如加廉颇。
二
对古汉语很不理解
古汉语是记录我国几千年文化的工具，不能理解中国的过去，也就不能正确地理解现在。考卷上反映出来的问题是很严重的。比如 “居无何”，很多同学答成“居住没有困难”，甚至答成“没有担任什么官职”。还有“按辔徐行”，有的说“摸着发吉（按：试卷上这样写的）慢慢走”“摸着胡须慢慢走”，也有的说“脱了鞋步行”，甚至有人回答是“找既定方针慢慢地行进”，等等。把“曩者”一词解释成“没用的人”“饭桶”“侵略者”“遭难的”，还有一些，什么“不守军纪的人”“我们做官的”“皇帝自称”“对文帝的敬称”等等，五花八门。又如解释句子 “称善者久之”，许多考生解释成“能伸张正义的人统治长久”“称他是永久的好人”等等。
我举这些例子并不是要嘲笑考生，而是看到这些事实感到忧虑。一个高中学生经过十年的语文教育，却没有具备一个有文化的新中国公民应该具备的语言和文学知识。我认为，根据卷例得出这个结论不算是苛刻的。特别是在古汉语方面，他们缺乏最低限度的、能够阅读祖国古代文化遗产的能力。当然，要了解祖国的过去，不完全靠文言文，陈云同志就大力提倡把古籍尽可能翻译成现代白话文。这个工作正在做，但目前还不普及，所以，真正要做一个稍微有点文化知识的人，还是需要懂一点文言文，懂一点祖国的过去，不能再像十年动乱时期，中学既不学历史、也不学地理，这实在是对历史悠久的祖国的背叛。
另
还有一个重要问题，就是学生的表达能力、理解能力的问题
这次高考作文题目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是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中的名句，而不少考生根本不理解这个题目，有些考生得了零分，也就是说，不曾写出一字。我再次郑重地向我们教育工作者说，应该以忧虑的心情严肃地来对待这个问题。这种现象是触目惊心的。我想，同志们是能够同意我这个看法的。这种现象对于我国的四化建设至少不能认为是有利的吧！
我这样讲，目的是要正视这个现实。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可以找一找原因。
教育程度的低落，是十年动乱的后遗症。“四人帮”不是说“知识越多越反动”，叫大家不要读书吗？在这样一种风气下，社会上形成了一种不良的倾向：不尊重科学、不尊重知识，不尊重文化，当然也不尊重老师。对于这些客观原因，我们固然有责任去做工作，但是与我们有直接关系的语文教学中存在的问题，更要我们努力解决。
在十年动乱中，中学语文课存在着两个偏向。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并不一定正确。一种是把中学语文当作政治课来上。语文课当然要有思想性，要进行社会主义思想教育，但是不能狭隘地理解思想性这个词，不要把和作品没有关系的所谓思想性硬贴上去。世界上一切作品，都是客观存在在人们头脑中的反映，这种存在，概括来说，都可以分为真善美与假恶丑。我们的目的是要使学生理解、辨别、吸收、仿效真善美反对假恶丑。单纯用政治概念来理解、评价某些作品，就太狭隘了。这会使学生得到的营养减少。过去对一些作品，如田园诗、爱情诗等，在讲解时，牵强附会加上去的东西相当多。
我认为，我们不应把自己的主观意图强加到作品中去，而是要在讲作品本身的时候，实事求是地联系作品当时的历史和政治背景，发掘其中的美学意义，才能理解得比较准确、深刻，才不会导致离奇的甚至是危险的效果。画家陈大羽画公鸡很有名，精神饱满，昂首阔步。“四人帮”要批他，但陈大羽没有发表过文章，于是就在公鸡上做文章。他们说公鸡昂首阔步是他的尾巴翘得高，精神饱满是他的反革命的凶相，就这样大批大斗一通。一个公鸡又有什么革命与反革命的呢？所以，讲作品的思想性，应当是它所固有的，不能是硬塞进去的。再则，也不要用今天的标准去衡量死人、古人，他们属于过去那个时代的，把他们摆在他们所处的时代里，再评价他们的先进与落后，这才是马列主义的。恩格斯说过没有奴隶社会就没有社会主义。这都是马列著作中早已解决了的问题，可我们当中有些人虽然和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某些论著在政治立场上完全不同，但也不自觉的还在把这个问题庸俗化，这也是错误的。
另一种偏向是把语文课当作文学课来上。文学教育是一种美感教育。语文课也是应当进行美感教育的。但语文课的主要目的并不单纯是教文学，而是应当教会学生正确理解和使用祖国的语言。语言本身是没有阶级性的，它是人类交际的工具。语言的基本要求是要能充分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也让对方准确地领会你的意思。有了这个工具，你就既能显示自己，又能懂得别人（其中包括古人、外国人）。学习语言，基本点就是要懂，要准确！我们教授语文课时，重点还是要讲语言本身，要解释，串讲，让学生自己动脑筋，去概括、去理解，从中吸取教益，善于运用。我不是说不要讲文学，而是要分开，语言课归语言课，文学课归文学课；文学课着重艺术分析，从文学批评的角度来看问题，引起学生对美感的共鸣，用美感来进行教育，这不完全是中学语文课的事。
叶圣陶先生教了几十年语文，又当了几十年编辑。他在三十年代就同夏丏尊先生合写过《文章病院》一书，选择有毛病的文章批改，强调正确地使用语言。这是我们今天所应当效法的。还有一点，对中学语文教学也是很重要的，就是要教学生将字写端正、准确，符合规范。那也就是说：一、不准写得“龙飞凤舞”，谁也不识；二、不准写错字，更不容许自己随心所欲，胡乱“创造”。写字这道关首先要把在小学教师手上，其次就是中学教师，到了大学再来纠正就困难了。所以同志们必须对乱写字的现象付与足够的注意，费点力量去纠正它。我建议同志们要抓紧这个问题，不仅是因为这可以提高学生本身的质量，而且可以养成学生对工作认真负责的态度。乱写字和写错字问题本身就是自己对工作不负责任，又不尊重别人，是把方便留给自己，把困难送给别人。自己乱七八糟瞎画一气，反正又不是自己看。这是个工作态度的问题！练习写字这个基本功是十分重要的。十年动乱中许多中学生连省、市、自治区、专区都区别不了，连中国共有多少省、市、自治区都不知道，因为他们没有学过地理。写字也是一样，指责中学生是不公正的；中学生应该知道的，我们做教师的没有严格要求，走上社会以后被人歧视，这也是不公平的！年轻人有什么错呢？细想起来，倒是我们这些教师应当负责。
总之，我们要把语文课的基本训练搞好，基础打好了，学习其他的功课就方便了。现在全国有二十多所大学都开设了大一语文，教一点文言文，实际上等于高中四年级。这是怎么来的呢？匡亚明老校长经常看学生写的报告，他一看，字都认不得，像拉丁文一样。“大一”学生的语文程度就像这样，怎么行呢？可是他又不管中学，那只好先决定南京大学的学生再补习一年吧！“大一语文”的开设，正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这同目前的社会状况，同目前中学的语文教育状况不是没有关系的。
其次，谈谈教师的修养问题。
古语说：“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我们教书时间长了，都感觉到这一点。要自己懂，还要用精辟生动的语言使别人懂；仅仅自己懂是吸收的问题，用精辟生动的语言让别人懂，是表达能力的问题。过去我们上到大学四年级，就开始惶惶不安。毕业后拿着老师的介绍信到处碰运气，好容易拿到聘书，“聘请程千帆先生为本校初中教员……”，心才定下来。上课时，学生看你年纪轻，貌不惊人，言不出众，于是一翻字典：“老师，这个字怎么念法？我是学生，认不得。”调皮的学生就常常用这种方法考老师。好不容易一年下来，学生开始服帖了，又要开始为下一年的聘书操心了。可现在，虽然条件还不够好，工资较低，总不愁衣食。所以我们应当常常以新旧社会对比。相比之下，我们就会很自然地觉得社会主义社会有很大的优越性，要使自己的工作对得起祖国、人民和党。要不断地丰富自己的知识，不断地提高自己的政治水平。
我们既然为人师表，就必然会关心祖国的命运，就不会对政治不感兴趣。比如日本人修改教科书问题，这么大的事情，不关心怎么行呢？关心了就可以在课堂上反映出来。首先自己关心，才能引导学生们关心。过去我们提文艺为政治服务，现在中央提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提法就不同了。为什么要这样提呢？如果我们不清楚，那我们在解释这种变化的时候就更讲不清了。我们要注意政治、政策、法令，这些是我们现实的生活。我是搞古典文学的，可我还要抽空看《人民文学》《文艺报》等杂志。有人问我“你到底教古文还是教现代文”？我当然是教古文的，但学的人可是当代人。所以，我们不能脱离生活，如果脱离现实生活，那我们的思想就会僵化。我们如何从整个时代出发，了解学生的思想动态是很重要的。教书而不教人，怎么说也算不上好老师。教书一定要教人，而且要教好。
最后，想强调一下认真备课和批改作业的问题。
教师必须认真工作，一点也不能随便。旧社会里有两种人，经常成为笑话中的角色，就是医生和教师。医生是治病的，要对人的生命负责；老师也是要对人的生命负责的，但这个生命是精神上的。应当对生命负责的人都不负责，当然要成为讽刺的对象。有个笑话说，有个老师把《孟子》中的 “王曰叟”念成“王四嫂”，又把《论语》中的 “季康子”念成“李麻子”。东家按规定，读误一字扣一吊钱。年终结算后，老师领了工钱回家，师母问他为什么少了，他说“一吊给了李麻子，一吊给了王四嫂”。师母说：“你给李麻子还可以，给王四嫂干什么呀？”这当然只是个笑话，但是可以给我们启发。
我们老师也同工人一样，但我们的工作是造就人，造就品学兼优，为祖国出力的一代人，所以有人称我们为“灵魂工程师”。我们的任务艰巨而光荣，虽然还有很多客观困难，但要有信心，有决心，在党的领导下阔步前进。
今天我是采用谈心的方式、交换意见的方式谈的，讲得不对的地方请同志们批评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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