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信、交通与物流中的“最后一公里难题”,指由于缺乏足够的接驳保障,从站点到目的地的末段距离难以触达,也被称为“末梢失灵”。质性研究中也存在所谓“最后一米”的问题,指的是研究者从“身体物理性在场”到“身心融入田野”之间存在难以跨越的无形空间距离。一起来看看,应该如何跨越这道鸿沟?
作者:郑 欣,孙天梦
来源:《湖南大学学报》2022年第11期
摘要
以一个质性研究课题组为研究对象,通过全程跟踪观察与阶段性访谈,本研究系统描述和分析了其 在田野作业时从走入、进入到融入三阶段的沟通式行动,讲述了其通过对角色、信任与价值的创新理解与沟通来应 对阻抗,从而连通“最后一米”的田野故事。本研究通过为成员赋予支教老师身份的创新方法,重视并实践了在充分沟通中重新理解田野元素,建构和深化 了“沟通者网络”,并从沟通的双向性出发进行了双向赋权;进一步提出 “可沟通田野”的概念,认为质性研究从“入场”到真正“在场”的转向过程中可以沟通、需要沟通,并应该通过沟通解决方法应用中遇到的问题,将沟通式行动嵌入研究对象的日常生活。这也是解决质性研究方法“最后一米”难题的传播学作为与贡献。
关键词
质性研究;行动研究;可沟通田野
通信、交通与物流中的“最后一公里难题”,指由于缺乏足够的接驳保障,从站点到目的地的末段距离难以触达,也被称为“末梢失灵”。[1]质性研究中也存在所谓“最后一米”的问题,指的是研究者从“身体物理性在场”到“身心融入田野”之间存在难以跨越的无形空间距离。这一作为田野调查关键性的末段 环节则充满挑战且容易被忽视。
“质性研究容易上手,但不容易下手”“明明就在 现场,却难以与研究对象拉近距离”“每个访谈对象 对于访谈问题的回答都差不多,几乎没有什么资料 分析价值”“尽管已经面对面,但我与研究对象的内 心总是相距那最后一米”……谈及“质性研究为何不 好做”这一话题时,社会科学研究者们普遍存在的难 题与困惑较多地涉及此类“最后一米”的问题。
质性研究是以研究者本人作为研究工具,在自 然情景下采用多种资料收集方法对社会现象进行整 体性探究,使用归纳法分析资料和形成理论,再通过 与研究者互动对其行为和意义建构获得解释性理论 的一种活 动。[2]12其 中 的“自 然 情 境”与“互 动”作 为 质性研究方法的核心要义与操作关键,似乎只要采 用了质性研究,就能够水到渠成甚至理所当然。但 当真正开展一项规范的质性研究并进行实际田野作 业时,研究者 会 发 现,书本上看似易懂的规范和方 法,因为研究情境的自然性与开放性、研究设计的灵 活性与演变性、研究双方心态的含糊性与多样性等, 无法作为万能公式与实际田野情况相匹配,从而陷 入迷茫和对方法的怀疑。
如何进入现场、能否顺利进入现场,不仅决定田 野调查的成功与否,甚至还会影响该项研究的科学 性及最终的研究质量。[3]而即使实现了身体到场,面 对面的被研究对象还会因为不配合、不开口、不交心 等,使得不少田野调查不得不“草草收兵”或无功而 返。此时,距离真实田野的“最后一米”则成为“方法 学习者”与“田野实践者”之间的鸿沟。如果这“最后 一米”无法到达,蜻蜓点水般的所谓田野调查,既无 法激发 出 研 究 问 题 的 灵 感,也 难 以 提 供 充 分 的 材 料。[4]149解决通信、交通与物流中“最后一公里难题” 的关键,在于打通各系统之间的衔接不畅。这一原 理如何适用于质性研究方法的“最后一米”问题?这 是个什么样的“一米”?为何会存在这“一米”?化解 这“一米”的可行解决方案是什么?为了回答这些问 题,本文从讲述一个质性研究课题组的故事开始。
“最后一米”:一个质性研究课题组的 田野故事
2020年12月 初,为了开展农村留守儿童智能 手机使用项目的研究,N 大学一留守儿童研究课题 组(以下简称 L课题组)前往南京 L区 Z镇,在当地 的某民族小学组织了“心相连,云相伴”的留守儿童 公益支教活动。活动固定在每周五下午举行,参加 对象为该校三至六年级的五十多名留守儿童代表。 L课题组有十名成员,主要为在校的硕士生、博士生 和年轻教师。他们大多受过研究方法课程的系统训 练,部分成员以往也有过参与田野调查的经历。尽 管如此,如同多数质性研究者在进入现场或拉近与 研究对象的距离方面遇到的困难一样,他们在初期 的调研工作推进并不理想。
与校方的首次见面是一个周三的下午。在班主 任见面会上,教师们一致反映的大多是留守儿童的 家庭非常困难、学习成绩普遍不好、问题少年较多等 常见的问题,这完全在课题组的意料之中。据说这 样的座谈会以前每学期都会举办1到2次,主要是 来接待上级有关部门或科研机构的调研。所以,座 谈会更像是流程化的工作例会,气氛比较正式和沉 闷,发言的班 主 任 也 都 很 谨 慎,他 们 对 于 L 课 题 组 的到来也不抱多大希望,甚至顾虑调研会不会耽误 孩子们的学习。
随后在与全校留守儿童代表的见面会上,面对 陌生人,许多慢热的孩子只是旁观者,除了偶尔跟着 笑一笑,很少发言或提问,当问到新冠肺炎疫情期间 的在线学习以及智能手机的使用情况时,大家的回 答则比较谨慎和“官方”,似乎在隐瞒和回避一些东 西。于是,L课题组并未从中获得多少有价值的信 息或线索,后来,从学校老师的反馈中还得知,当晚 部分在外地打工的家长纷纷向孩子班主任打听课题 组这群不速之客,担心自己的孩子上当受骗。
班主任不信任、孩子不开口、家长不放 心,这 次 不算成功的田野经历,给一开始信心满满的课题组 成员迎头泼 了 盆 冷 水。按 照 L 课 题 组 原 来 制 订 的 田野调查计划,接下来的一周还要对留守儿童家庭 进行入户调查,如此隔阂下能否得到留守儿童及其 家人的信任与配合?未来的田野调查工作因此蒙上 了一层阴影。
新的一周,L课题组按照惯例在每周一召开线 下组会,总结上一周田野工作的得失,制订下一周的研究计划。为了得到学校的理解与支持,避免出现 第一周田野调查时所遇到的困难和尴尬,更重要的 是能够自然地走进留守儿童的日常生活与内心世 界,组会上大家提出和讨论了一条新思路:以公益支 教的形式重新进入田野,在进行志愿活动的同时完 成质性研究。
经过与学校的沟通,L 课 题 组 计 划 从 第 二 周 开 始,固 定 在 每 周 五 来 到 Z 小 学 开 展 公 益 支 教 活 动。 课题组成员均化身支教老师,集中给留守儿童们进 行形式多样的课堂授课。每周的支教活动中,除了 一小时左右的公益课堂之外,课题组还会留出半小 时左右的时间分组与孩子们谈心,并利用周末的时 间进行家访。话题涵盖留守儿童们的家庭情况、个 人学习、手机使用、日常趣事,鼓励孩子们将平日里 内心的彷徨、忧伤、无助以及其他不愿为人所知的情 绪吐露出来,敞 开 心 扉 进 行 交 流,毫无压力地诉说 心事。
除了完成田野调查目标,“为这些孩子的健康成 长保驾护航”是 L课题组一路以来体会最多的意义 与价值。课题组的成员们逐渐意识到并期望他们的 到来能够点亮这群孩子们人生道路上的一盏灯。一 年下来,参加“心相连,云相伴”公益活动的孩子们有 了一些可见的变化与进步,这也令许多家长们感到 欣慰。
为何前后两次入场存在上述明显的差异?引入 公益支教活动的行动研究怎样建构了研究双方的信 任关系?注重沟通的行动研究又是如何体现和发挥 了传播要素在质化研究中的运用与价值?本文作者 于2020年12月至2021年12月之间,对 L 课题组 的田野调查过程开展了长达一年的全程跟踪观察, 在这期间也对课题组成员进行了不同阶段的深度访 谈,通过深入了解课题组成员们切身经历田野入场 后所面临的困惑、障碍与问题,以及对相关问题解决 适配路径的实践和探索,试图讨论质性研究方法“最 后一米”难题的解决方案、创新可能,乃至来自传播 学的学科贡献。
行动研究:公益支教活动背后的 田野作业系统
如上所述,为了推进质性研究中“最后一米”问 题的解决,L课题组对于调查研究方案的关键调整, 是在田野调查过程中引入了公益支教行动,并将志 愿行动与学术研究有机结合而非简单的机械叠加。 根据创始者勒温对行动研究的定义,其最重要的特 征是:行动与研究结合,关注行动过程中什么样的动 力和条件带来什么样的结果与改变。[5]而这场公益 支教活动背后的田野作业,也是一次将行动研究方 法应用到新闻传播学领域质性研究中的尝试。
(一)“走入”:将田野搬进支教课堂
在田野调查中加入公益支教的想法,最早是课 题组成员 MT 在组会上提出的。大 家 的 第 一 反 应 是觉得负担大于意义,尤其当意识到每周都有一名 研究者额外 负 责 备 课 和 讲 授,大 家 既 疑 虑 又 畏 惧。 成员SW 就 直 接 提 出:“我 们 既 然 都 联 系 到 了 校 领 导,直接把同学们叫出来填问卷、做访谈不就行了, 干吗还要花那么大功夫给他们上课?”最后,课题组 内拥有丰富田野调查经验的 ZX 和 CC 一致认为这 是个可以尝试的方法,并用“支教更容易让我们和孩 子们之间创造出一种链接感和共在感”说服了大家。
那么讲什么课、怎么讲成为摆在 L课题组面前 的难题。课题组成员们通过商讨后决定,课程设计 的原则应从更广阔的视野出发,更关注人的全面发 展。于是,他们设计了涉及疫情、航天、神话、动画等 小学课本的拓展内容,还结合自己的专业优势设计 了媒介素养教育课,引导孩子正确认识手机等智能 媒体,并加入了避开网络陷阱的方法等内容。
开始的几节课,课题组成员们抱着让留守儿童 能够提前感受大学课堂的美好愿望,设计了一些知 识密度高、研究性强的课程。如成员 SW 负责关于 古代疫情知识的讲授,她熬夜到两点半准备了翔实 的历史材料,但孩子们不是很感兴趣,现场效果也很 不理想。这使她第一次对自己的支教教师的身份产 生了重新认知:“在作为一名老师站在讲台上面对孩 子们时,除去自身关注的要完成课题研究的任务之 外,更重要的是不辜负孩子们的期待,不要去浪费他 们宝贵的时间。”在几位课题组成员相继遇到此类问 题后,他们在组会上向之前有支教经验的 SP 同 学 寻求帮助,同时私下征求学生和家长的意见,还在小 红书上观摩小学老师的示范课,并尝试进行符合小 学生现有认知水平与满足现实生活需求等的课程 设计。
通过支教课堂,成员们得以“走入”田野。他们 在课堂教学过程中呈现的面貌、讲授的内容构成了 这些留守儿童对课题组成员认知的初步印象,从而 提供了双方相互了解彼此的“端口”,并成为开启后 续话题沟通的“踏板”。应该说,从成员们作为支教 老师被介绍给孩子们的一刻起,对孩子们而言,课题组成员不再是身份抽象的研究者或突然闯入的陌生 人,而是被赋予了入场合法性的,并具有一定权威和 话语权的老师角色,实现了研究者身份“位置”(po- sitionality)的改变。[6]
(二)“进入”:架设桥梁的焦点小组
每节课后,课题组会组织留守儿童进行围绕日 常学 习、留 守 生 活、思 想 教 育 等 正 能 量 主 题 的 5- 6人焦点小组访谈活动。每次焦点小组均以刚刚结 束的支教课堂内容为起始话题,并将相关话题按照 孩子们的理解与思维进行拆解和简化。在支教课堂 积累了不少 与 留 守 儿 童 交 往 经 验 的 成 员 SW 举 例 说:“比如我想知道留守儿童如何评价在线学习的效 用,我会拆解为一些使用在线学习平台的生活情境, 让孩子们去回忆,比如当时有没有缺过课,有没有哪 一门科目觉得在手机上学会觉得特别难等。”
正是通过每一期的 焦 点 小 组 访 谈 活 动,L 课 题 组在“走入”田野的基础上,得以“进入”田野。课题 组成员们最初以支教老师的身份进入留守儿童的生 活域,虽然具有入场的合法性,但孩子们仍对老师这 一角色存有畏惧感和距离感。而焦点小组访谈能够 否定研究者的中心位置,使得研究过程民主化,并提 供了一条深入那些在一对一、面对面的互动中感到 害怕的参与者的途径。[7]896于是在焦点小组发言环 节,孩子们无须像课堂上一样严格遵守纪律,可以谈 心、斗嘴;也不像家访时有长辈在场,可以大胆地与 同龄人交流“玩手机”的话题,通常处于较为快乐、放 松的状态,也无意识地透露出更多在一对一访谈时 不会说的信息。
另外,焦点小组还起到为课题组成员和孩子们 创造共同经历、共同感受的附加作用,成为连接行动 研究中“行动”与“研究”的桥梁。每组的留守儿童虽 然都是同班同学,但彼此之间并不一定熟悉。而在 他们眼中,每周参加一次焦点小组,是个在校园中难 得的名正言顺“不用干正事”又比较放松的时间,也 因为这种与班级其他同学不同的经历,加深了他们 与同组同学的联结感。
(三)“融入”:走向田野深处的家访
在质性研究经典文献《王小刚为什么不上学了》 一文中,就有关于在研究中进行家访的叙述。作者 费周折地到了小刚同学马力家,对其与父母做了访 谈,发现这种家访能够提供更为自然真实的情况。[8] 在此次田野调查过程中,每周 L 课题组成员也会选 择1-2名留守儿童进行家访。
让孩子们同意家访是第一道门槛。通过前期交 往中的试探,课题组成员们明显感受到家访的“守门 员”不是学校老师或留守儿童家长,而是孩子自己。 在课题组成员们提出要去家里时,有不少孩子犹豫 甚至拒绝。此时,只有不断用真诚的态度与共同的 兴趣才能 打 动 他 们。而 获 取 家 访 许 可 后,与“王 小 刚”一文的研究者一样,课题组成员们又遇到了空间 上的阻碍。但共同克服这一阻碍的过程,却意想不 到地增强了课题组成员与留守儿童的联结。如成员 CY 寻找小悦家时,由于是没有路名的乡间小道,双 方都非常艰难地辨别彼此的位置,最后她终于沿着 一条田埂中的小路找到了小悦。她说:“我们看到彼 此之后 飞 奔 过 去 拥 抱 对 方,像 是 老 朋 友 久 别 重 逢 一样。”
众所周知,质性研究注重实地研究,提倡自然情 境。正因如此,与纪律严格、处处要求“表现好”的学 校相比,课题组成员们会直觉性地将更私人、更“后 台”,并能接触到孩子亲属的家访过程视作“真正的” 田野。尽管这是一种较为片面的理解,但不可否认, 在进入家庭这一私人场域之后,孩子们看到课题组 成员与他们的祖辈、父辈能够进行一种氛围融洽的 沟通互动,同时并不会有想象中被支教老师打小报 告、说坏话的行为之后,他们才开始真正信任、接纳 这些课题组成员,顺其自然地将自己的私人生活向 他们展示开来。
出乎意料的是这些“支教老师”的出现,似乎有 一种使留守儿童的监护者开始关注起孩子学习,甚 至唤醒留守儿童家庭教育焦虑的力量。家长们有时 会将对孩子教育、培养的焦虑一下子倾倒出来,向课 题组成员们吐槽家中孩子令他们不满的行为并进行 管教。夫妻、代际之间甚至还会当着他们的面互相 指责争吵。此时课题组成员们则要扮演安慰孩子、 劝解长辈的角色。正是在一次次上门家访中,课题 组成员们逐渐“卷入”了留守儿童的家庭与生活,融 入了“真正的”田野。
接驳式沟通:行动研究适配 路径转场与实践
在交通运输领域,当遇到“最后一公里”的阻抗 因素时,会对 道 路 进 行 更 新 改 造,提 升 道 路 的 连 通 性。[9] 而质性研究也需要通过对角色、信任与价值的 创新理解与沟通来应对阻抗,从而连通“最后一米”。 具体来说,L课题组在对上述行动研究 的 探 索 实 践 中,他们赋予了自己什么样的角色与身份、如何建立起双方的关系与信任、有哪些新的行动价值与伦理 困境等?这些问题的回答能够帮助我们理解质性研 究者如何在田野中实现研究范式的“转场”,即从陌 生人“身体 入 场”转 变 为 半 熟 人“身 心 在 场”的 实 践 路径。
(一)角色沟通:双线并行的身份赋予
有 学 者 指 出,田 野 工 作 是 一 种 “身 体 接 触”活 动。[10]114因为收 集 资 料 的 需 要,研究者需要在田野 中与他人进行互动,相互间的研究关系或角色关系 会促成并重构这种互动。反过来,持续的互动也会 构建甚至改变这些关系。
与首次进入田野相 比,L 课 题 组 后 来 的 最 大 改 变在于为课题组成员赋予了支教老师的身份。引入 支教行动前,课题组成员们对自身在研究或田野中 的身份界定较为模糊,会在研究者、学生、朋友、长辈 等角色中游移不定。而支教老师的志愿者身份,通 常会被认为是“有爱心的”“利他的”“有知识的”,且 在与留守儿童的互动中,容易塑造出乐于助人、非功 利性的公益形象,能够为研究者提供更佳的入场理 由和契机。因此,课题组成员根据“支教老师”的角 色规范与角 色 想 象,尽 量 贴 近、内化和认同这一身 份,以作为入场的理由和依托。而这一“人设”一旦 成功成为前置条件,其优势首先明显体现在沟通的 便利性上。课题组成员们在后来的田野调查过程中 被忽视或被拒绝的概率大大下降,尤其体现在与留 守儿童家长等成年人打交道时。
由此,志愿者和研究者的身份得以双线并行:一 方面,作为研究者能够深入田野,便于收集资料;另 一方面,作为志愿者帮扶留守儿童,努力为留守儿童 带来学习 状 态 的 改 善 和 成 绩 的 提 高。课 题 组 成 员 KH 是原本质疑支教行 动 的 人 之 一,真 正 实 践 后 却 十分有感触:“比如父母离异、父亲失联的祺祺,如果 不是作为研究者了解到他的家庭情况,我不会注意 到他面对父母、手机等问题的不安和敏感,从而在做 支教老师的时候更有针对性地对他进行保护;如果 不是作为支教老师,我也不会有机会作为研究者进 入他的家庭,记录他特殊的家庭经历,补充和完善样 本内容。”这种局内外双重身份的切换不同于所谓 “可以被接受的边缘人”、“不合格的”成员,[2]145而是 相互建构和融合,并互为补充。
(二)信任沟通:拉平拉近的策略运用
质性研究田野调查中存在的“最后一米”问题, 其实是研究者与被研究者双方之间距离的形象比 喻,看似由信任问题造成,其本质则是双方心态造成的心理距离。
如上所述,L课题组在处理与研究对象留守儿 童及其家长的关系方面,引入和充分调用了研究者 的隐形资源优势:文化资本。根据布迪厄对资本的 三类划分,课题组成员尽管在以金钱为符号的经济 资本、社会声望和头衔为符号的社会资本方面都并 不充足,但作为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专业群体,拥有丰 厚的文化 资 本。而 文 化 资 本 作 为“一 种 以 作 品、文 凭、学衔为符号 ,以学位为制度化形态的资本存在 形式”,其隐蔽性或秘密性和物质资本的投资和持有 一 样,同样可以起到提 高行动者社会地位的作 用。[11]由此,“来 自 大 学”的身份是课题组成员们较 当地人更有吸引力的资源。事实证明,这也成为双 方建立和维护关系与信任的重要资源。
意识到这一点后,课题组成员尝试突破初期研 究中想与当地人“打成一片”、试图将自己“同化”并 完全融入当地社会的想法,而是通过“有文化”的志 愿者支教工作,树立自己较具权威的正面榜样形象。 如成员SH 擅长数学,会偶尔“炫技”:“有时 候 我 会 假装自己心算很厉害,孩子和在旁边围观的祖辈就 会觉得我很可靠、很厉害。”此时,如鼓励、夸奖等举 动往往会成为与研究对象拉近距离、建立信任关系 的契机。因为他们认为受到了很厉害的“大学生老 师”的肯定和认可,于是也就愿意接受后期较为深入 的交流。同时,在这种身份资源优势的作用下,课题 组成员虽然只是一群“外来的年轻人”,但是也会经 常作为“评理”者、协调者更为深入地参与到当地的 社会关系中。
当然,要建立有深度的、丰满的关系,获 得 研 究 对象的信任甚至交心,仅仅作为正面榜样仍不足够。 成员 GQ 负责的组里和她关系最好的晶晶曾私下表 示自己有青春期的萌动。“我深知如果我表现出和 他们班主任相同的态度,那么以后她可能就再也不 会跟我讨论这种话题了,因此我用易于接受的自我 暴露方式为她分析了利弊,避免了可能会破坏信任 关系的说教。”
由此可见,课题组成员既要显示支教老师的文 化资本或资源优势,也要通过策略性地突出与学校 老师这一角色之间的差异感,来拉平、拉近与留守儿 童之间的关 系,才 能 与 留 守 儿 童 建 立 起 信 任 和“同 盟”关系。这种同盟关系,也称为协作关系,是行动 研究的核心,是一种共生型探究。[12]48其目标是力争 为双方的协作过程作出贡献,从而赢得信任、消除心 理距离。
(三)价值沟通:被重新评估的情感交换
任何一项质化研究,对于研究者而言,可能都要 在内心纠结或考虑你能够给予参与者什么,以回报 他们因为你的研究所花费的时间和遭遇的不便。为 了让研究对象感到被研究是一种值得经历的体验, 而不是仅 仅“被 利 用”,你 能 够 做 些 什 么 呢?[10]119在 田野调查早期,L 课题组的成员也经常 困 惑 于 这 一 未曾做好应对准备的研究伦理问题。成员们时常感 到,自己似乎在一味地向留守儿童及其家庭索取,达 到单方面研究的目的,却并不能“等价”地给予回报。 尤其是在相对落后的社区,成员们作为研究者与当 地利益相关者建立联系,并持续为社区创造价值的 愿望更加强烈。[13]
引入支教这一志愿行动后,“教书育人”“助人为 乐”等大前提的设置,一定程度上为课题组成员们克 服伦理顾虑提供了较为实用的解决方案。尽管短暂 的支教工作不能保证能够给被研究者带来某种立竿 见影的效果,但 提 供 了 重 新 定 义 研 究 者 的 工 作“价 值”的机会。实际上,除了给留守儿童带来知识性教 育资源,课题组成员们更多的时候能够利用自己的 经验和视野与其进行充分沟通交流,为其提供留守 生活中短缺的情绪调节价值、生活指导价值等。正 如有学者将教育理解为一种意识转化和觉察的过 程:“教育的介入使当地民众系统地认识自身的社会 权力地位和造成自身当下生活处境背后的结构性因 素,从而培养、提升在地民众的公民能力,增强其社 会、经济、政治各方面的能力和权力。”[14]
课题组成员SH 的经历生动地诠释了上述这段 理论:“组内有个小孩和我说他在跟爷爷产生矛盾 后,曾经有过结束自己生命的念头。我有过类似的 处境,特别能理解他……我跟他引用了我们大学课 堂上一位老师说的话———其实很多情绪属于社会性 情绪,不是个人造成的。这个有点早熟的孩子居然 听懂了。我想我们之间的对话就是为他埋下了一颗 种子或一个希望,以后每当他觉得灰心沮丧的时候, 怀着这个希望或许就不会轻易放弃。”
诸如此类的交流与帮助,使得身为研究者的课 题组成员在与留守儿童互动时不再焦虑无法“等价 交换”,也不再困惑自己的非经济行为是否是一种利 益交换行为,同时,在研究过程中能够保持“真情实 感”:成员们将与留守儿童的交往 当 成 “真 情 实 感 的”,而非仅仅功利的、短暂的相交。唯有如此,方能 实现“各种矛盾价值的悖论式统一”。[15]
“可沟通田野”:创新质性 田野的传播学探索
行 文 至 此,L 课 题 组 此 次 行 动 研 究 的 流 程 设 计、方案实施等方面的创新之处已经较为清晰,作为 质化研究方法个案的描述与分析价值也随之凸显。 让我们回到本文一开始提出的研究问题:接驳质性 研究田野中“最后一米”的可行解决方案是什么?根 据此次 L课题组采用上述行动研究的个案实践经 验与方法论层面的反思,本文认为,我们应引入传播 学视角,重提“传播”与“交通”的古老隐喻,突出“沟 通/传播”在质性研究“最后一米”难题解决中的地位 和作用。
(一)重新发现质性田野中的“沟通”
L课题组在此次田野研究过程中的转折点与创 新点之一,就是改变了原本直接进入田野的计划,通 过寻找合适的“守门员”,为课题组成员赋予了支教 老师的合法身份。而这一改变对于田野研究的关键 意义,在于 为“沟 通”建 立 了 一 个 新 的 立 足 点,在 从 “入场”到真正“在场”的转向过程中重新发现了“沟 通”这一核心原则。
首先,如前所 述,在 质 性 田 野 的 前、中、后 期,L 课题组均重视并实践了在充分沟通中重新理解田野 中角色、信任、价值等 元 素。研 究 前 期,L 课 题 组 成 员主要通过交换、共享特定信息与意义来树立行动 者“人设”,再根据情况使研究者和行动者角色轮流 占据前台,在研究过程中进行一种双重而非复合的 自我呈现,因时因地转变沟通策略,不强求角色任务 的高度统一和严丝合缝。而在与研究对象后续接触 的过程中,当继续利用教师的身份难以获得真实信 息时,有效利用日常沟通,通过使用普通教师不常用 的措辞、参与普通教师不便参与的话题与活动,进行 适当的自我暴露,从而拉平、拉近双方之间的关系, 由此,到了研究后期,由于课题组在“真情实感”的交 心沟通中为留守儿童提供了情绪调节价值、生活指 导价值,当留守儿童和家长都逐渐了解这些支教老 师的研究者身份,也丝毫不妨碍他们在沟通习惯中 建立的信任与配合。
其次,质性田野研究除了需要认知、理解研究对 象所处的社会关系网络,还需要研究者能够积极嵌 入其中,通过行动促进直接研究对象、相关人员、研 究者之间的充分沟通,在三者之间建构和深化“沟通 者网络”,发挥社会关系网络作为信息传递的桥梁作用[16];在田 野 研 究 时,应 认 知 和 标 记 出 “沟 通 者 网 络”的核心节点,并在社会关系网络出现问题或阻塞 时,积极寻找重新联结、促成互动的沟通方法。在 L 课题组的田野调查过程中,研究者在留守儿童和教 师提供的信息已较为饱和的情况下,将原本较为游 离的“在外打工的父母”这一节点纳入网络,将这些 信息与留守儿童的父母分享,同时促进了父母与留 守儿童、父母与老师、父母与研究者、研究者与留守 儿童等多对沟通关系。此处的“沟通”就是一种“行 动”,是在准确传递信息的基础上,让网络中的沟通 者彼此充分理解田野中所获信息的意义,感受彼此 真诚良好的关系。
最后,在传统行动研究中,一般都会强调研究本 身对于被研究者是一种“赋权”“增能”的工具。而 L 课题组的田野调查则从沟通的双向性出发,认为在 沟通中“网络中的各个要素具有同等影响力”,[15]其 研究过程对双方进行了双向赋权。研究者通过支教 行动向留守儿童传递通识知识、媒介素养知识,分享 生活经验与感悟,努力帮助留守儿童提高和进步的 同时,也获得了丰富的学术发现与个人成长。一方 面,研究者利用自己来自高校的经验和视角,向研究 对象传递情绪价值、指导价值,通过这种沟通沉浸到 当地环境中,策略性地利用信息不对称调动相关资 源,开展力所能及的“小行动”,从而做好既定身份赋 予的“本职工作”;另一方面,研究者通过与被研究者 的信息传递、信息与实践的反复相互检验应对“方法 震惊”。这种行动研究模式能够帮助课题组成员们 走出学术乌托邦,完成从书斋中的“所谓专家”到“反 映的实践者”的转变。
(二)从入场到在场:“可沟通田野”概念的提出
郭建斌曾在媒介人类学意义上界定“场”的 概 念,认为其既指“现场”,又指“一种行动的场域”,并 非是纯粹的地理空间,而是包含着社会关系的社会 空间,其中蕴含着多种社会权力关系。他又提出“在 场”概念,将其界定为“由特定的大众传播制度及相 应实践所构筑的媒介时空中的一种‘结构化’存在及 其象征意义”。[17]该概念虽然成功结合了时间空间、 结构化、仪式化理论,但并未提及研究者本身“在场” 的问题。有学者就此提出,研究者同样构成了行动 者网络中一个潜在的行动者,因此对“在场”这个概 念的讨论需要纳入研究者的维度。[18]本文即从研究 者视角出发,认为质性田野研究者可以通过“沟通” 这一关键性 因 素 成 功 实 现 从“入 场”到“在 场”的 跨 越,弥合“最后一米”。
徐勇将田野划分为三个要素:田野场域、田野调 查、田野思维,分别指人们生活的具体地方、研究者 进入现场感受与认识社会、研究者基于田野事实将 现场获得的调查资源和灵感加工成理论。[19]进入田 野场域即为“入场”,但在田野调查中只有融入当地 社会,结识当地人、学习“小传统”与潜规则、联系并 开展实践活动、逐步深入研究对象内心,方为研究者 成功“在场”。从“入场”到“在场”的跨越,使研究者 作为行动者嵌入被研究者的关系、结构与文化中,正 是质性研究者的“核心技艺”之一。
可见,想要达到如上所述从“入场”到“在场”的 目的,沟通是研究者的有力武器。在此基础上,本文 提出“可沟通田野”的概念,认为好的田野调查实践 可以沟通、需要沟通,并应该通过沟通解决质性研究 方法应用中遇到的问题。正如有学者在《可沟通城 市:网络社会的新城市主张》一文中指出,应将沟通/ 传播视为人类的生存方式和城市的构成基础,各类 主体通过信息传递、社会交往和意义生成等多种传 播实践活动,[15]田野场域中的各类沟通/传 播 也 应 被赋予同样的重视。“入场”的本质,是一群研究者 在其不熟悉的田野“当地”组织与推进行动(支教)、 开展研究,参与到当地人的日常生活与意义建构中, 并一定程度改变当地人的思维模式与生活方式。在 这样细腻、精妙的过程中,沟通是研究者应对未知的 工具,是联系起质性田野的要件与环节,帮助研究者 推进研究。研究者应能够寻找到将人、事、物之间的 沟通节点与网络,在并在此基础上运用传播原理发 现、参与和构建该田野场域。这既符合对质性研究 的普遍共识,即知识是通过访谈背景下研究者和参 与者之间的互动沟通而“创造”的,[20]也契合了哈贝 马斯在沟通行动理论中的断言:“‘人’无法脱离沟通 行为而存在,不可能游离于各种沟通实践关系之外, 因而必须经由沟通去发现属于人类自身的生活世 界,而这样的生活世界是构筑在沟通行动参与者的 互动主体性之上的。”[21]
由此,本文认为,质性研究中的田野调查本质上 就是一种沟通活动,生活“场”与研究“场”都应被看 作沟通“场”,从而得以连接日常生活中的行动与学 术研究。本文中 的 L 课题组开展的支教行动就创 造了一个沟通场,其中包括:沟通什么内容?以何种 角色和形象对孩子们进行沟通?以何种方式沟通, 既能吸引他 们 的 兴 趣,又 能 达 成 有 效 的 沟 通 效 果? 以何种策略沟通,既能让他们学到知识,又能拉近与 他们的关系,最终促进研究的自然推进?这些问题的答案,也就是如何做好、做深这项质性研究的答案 与传播学作为。当然,我们在此无意强调或号召质 性研究都去开展公益行动或行动研究,不过在任何 一项田野调查中,只有与当地人、事、物的充分沟通, 才能够帮助他们弥合科学和学识的“硬知识”与专业 艺术性和纯朴性观点的“软知识”之间的鸿沟。[22]1
总之,我们在采用质性研究方法时,应该重视并 运用“沟通/传播”这一学科天性中赋予的有力武器, 通过与田野中各元素之间灵活的沟通去实践与探 索,从而寻找到为自己的研究“量身定做”的田野调 查适配路径。如此,才能有助于真正体现质性研究 方法“田野 在 场”的 灵 活 与 灵 性,最 终 改 善“最 后 一 米”的普遍困境。借助沟通,研究者才可以顺利地融 入田野、理解田野;通过沟通,也可以让无声的、静态 的田野能够“开口说话”“说交心话”。如此看来,“可 沟通田野”是一个值得质性研究者继续讨论和努力 探索的理念和方向。
转自:“质化研究”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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