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古人說:「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生在現在這個時代,人人都可以當上秀才,因爲大眾媒體隨時隨地把「天下事」送到每個人的眼前。不過,自從人類開始傳遞並依賴各種「二手」資訊來進行決策時,如何分辨這些資訊的眞僞,便成爲一個解決不了的問題。到了各種媒體充斥的現代,不管是報紙、廣播、電視、網際網路,資訊的量早已「爆炸」,遠遠超過人們實際的需求,但是問題還是一樣:我們應該、可以相信媒體告訴我們的「實在」嗎?
如果用「系統理論」的角度來觀察,會發現大眾媒體雖是現代人每天接觸的事物,我們其實不怎麼了解媒體本身,因爲媒體自己形成了「自我生產」(Autopoiesis,或譯 「自我再製」)的一套系統,包括生產出時時刻刻不斷更新 的「實在」。一般人不太會去注意大眾媒體與「實在」的 特殊關係,只憑著感覺判斷資訊是對是錯、有用沒用,但是各位讀者若能耐心看完全書,對於大眾媒體、廣告和娛樂等等發生在身邊的日常生活現象,說不定可以得到相當「驚喜」的豐富啓示。尤其對於台灣的讀者來說,很多人已經習慣在「媒體」之後,加上「亂象」一詞,而魯曼的理論,不一定有助於「撥亂反正」,卻能夠幫助頭腦作一下 體操,從更多的面向來觀察大眾媒體。
譬如說,台灣的大眾媒體,無論平面或電子媒體,在「黨國一體」的戒嚴時期,基本上屬於「政治系統」的一環,所以其系統的自主性並不明顯,在資訊的處理上,更談不上完全以「專業」作爲考量的生產流程。亦因此,面對敏感的政治新聞時,大眾媒體的「一般性溝通媒介」,也就是魯曼所稱的「二元符碼」,並不是本書描述的「訊息/非訊息」這組區別,反而是依附於政治的「權力/非權力」符碼來進行運作。當時接觸到大眾媒體的台灣民眾,大部份毫無保留地相信媒體建構出的「實在」,如在美麗島事件的報導上,不會去懷疑官方的任何說法,只有少部份民眾,可能透過不同管道——如「黨外雑誌」這種「小眾媒體」——看到另一種「實在」,從而產生了不一樣的判斷。相對地,台灣在解嚴之後,媒體自主性的增強,使得政治、經濟等系統不可能再直接「掌控」,大眾媒體於是與其他社會系統逐漸各自分化,形成另一種「互賴」的關係。最後,就像魯曼和布希亞都不約而同地推論道:媒體自己開始大喇喇地製造起虛擬的眞實,連戰爭在銀幕上的「再現」,都令人虛實莫辨了。
上面這個例子,說明了大眾媒體最主要的功能,便在於「引導全社會系統的自我觀察」[i](頁192),只是這樣子的任務,隨著社會愈益的複雜化,各種觀察一定帶有盲點,所以我們不可能期待大眾媒體能夠反映一個純粹客觀的「實在」。魯曼在本書中宣稱:「凡是留戀著諸如『客觀眞理』或是具有心理約束力的『共識』這些想法的人,都將無法接受上述(即本書——作者按)分析,而且都將批評大眾媒體的膚淺,如果不是批評操弄的話。」(頁236)這並不表示,魯曼想要否認有一種「非建構性」的客觀事實,他只是反覆論證,「實在」帶有曖昧的雙重性,一方面很多事實際發生著,大眾媒體以一付無辜的樣子,每分每秒在報導這些事件,並使得現代人對外界的認識愈來愈依賴媒體的訊息。但與此同時,閱聽者似乎也愈來愈懷疑大眾媒體在「製造」、「扭曲」許多事實,因爲各種系統(軍事、政治、經濟……等等),乃至媒體本身的運作,其實都參與進「實在」的建構過程,換言之,在社會溝通的層次上,並不存在一個沒有經過「觀察」、「篩選」、 「溝通」的「實在」,從而,是系統製造了「實在」,想要脫離任一系統的觀察角度,去發現完完全全獨立的「客觀眞理」,根本是緣木求魚。
看起來,魯曼是在爲大眾媒體叫屈,不過,他是經由系統理論的分析,對於現代社會各個自我生產系統的運作封閉性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才不禁感嘆:「情況就只能如此而已。」(同上頁)只是他對社會系統的繼續演化,則是抱持著樂觀的態度,不認爲太多我們從個人理性出發的道德和價値判斷,會眞正影響或干預到系統自我生產(自我再製)的邏輯。我們下面還是得對魯曼的系統理論略作梳理,以協助讀者較容易進入「魯曼的(理論)異想世界」。
二
這本書的作者尼可拉斯•魯曼向來以寫作艱澀聞名,但由於他個人創立的「系統理論」,已被公認爲當代社會學理論中重要的「一家之言」,除了教科書紛紛特闢專章來介紹外,德國學術界還編輯了好幾本專門的「魯曼辭典」來爲許多人「解惑」,也算是盛事一椿。
魯曼的理論爲何會引起廣泛的興趣?一方面當然和他幾乎將所有社會現象一網打盡的寫作策略有關,他在三十年的理論生涯中,出版了五十多本專書、三百餘篇論文,而他晩年的著作概以《社會的經濟》、《社會的科學》、《社會的法律》、《社會的藝術》、《社會的宗教》、《社會的社會》等《社會的……》爲標題,則顯現出他設定自己的任務,是在爲社會的「自我觀察」、「自我描述」進行系統理論式的詮釋,因爲現代社會的演化是以各個社會系統的功能分化作爲主要機制,魯曼的本領,便是站在超越所有分化之社會系統的制高點之上,從最廣義的「全社 會」角度來觀察並描述這些機制。
另一方面,魯曼可說在「觀察」的認識論和方法論上,採用了非常獨特的硏究途徑,他不斷宣稱自己「揚棄」了古老歐洲哲學傳統對認識論的進路方式,轉而直接由生命科學擷取靈感,他尤其從「自我生產」的概念裡獲益良多[ii]。根據現代神經生物學和細胞生化學方面的研究,我們人類的大腦幾乎沒有任何與「外界現實」的接觸,而整個神經系統也是集中在「觀察」本身機能的變化;所有由外界進入神經系統的影響,起先只純粹以「量」的方式被加以「登錄」,再透過內部的複雜機制傳送到大腦「處理」。魯曼認爲,這顯示我們只能經由「封閉」的系統來「認知」外界的現象,我們根本看不到那些我們看不到的東西,亦因此,所謂的「實在」,包括社會系統的「實在」,以及大眾媒體的「實在」,說穿了,都是「在系統之內,經由意義之賦予而產生出來的」(本書頁18),也就是經由某種「運作」被建構出來的。
針對這個問題,魯曼強調:系統/環境的差異在人類認知上亦是最基本的一種「運作」機制,惟有和環境區分開來的一個封閉系統,方得以進行「運作」,並在每一次操作中將整個系統的界限「再製」一回。但是,光靠著系統內部綿延不斷的操作,「知識」並不能自動地產生,還需要再加上第二種差異,亦即「運作」和「觀察」的區分。當運作只能鑑定「什麼就是什麼,不是別的東西」時, 觀察能夠進一步利用和製造出「多過於」所接受到之資訊的東西,讓某種選擇成爲可能或不可能。以上的想法,讓魯曼特別重視「觀察」的基礎和其限制,而大眾媒體,在他看來,是除了價値觀和社會運動外,對於社會的自我描述和自我觀察有廣泛影響的重要勢力。這三個領域都和社會學密切相關,但它們對各自的限制渾然不自覺,社會的複雜性在它們的描述下被割裂爲不連貫的片斷,亦因此, 魯曼追求的「社會學啓蒙」,也包括某種韋伯式的「解除魔咒」,不再相信社會可以製造出單一的共識、眞理、實在。在系統理論的世界圖像中,「眞理」不過是科學系統的溝通媒介,而「實在」,當然只是大眾媒體的「特產品」罷了。
三
不過,魯曼在本書中對於大眾媒體的分析,也並不是都像是在玩弄高來高去的抽象術語,如果讀者想要尋找比較具體的安全感,不妨從第五章「新聞與深度報導」開始閱讀,因爲這一章的內容,魯曼歸納了十點訊息選擇的重要判準,包括「新的」訊息創造了不連續性、衝突作爲「論題」較受到喜愛、數量特別能夠引起注意、與在地的關連使訊息較有份量、違反規範(如犯罪)會引起興趣、意見的表達也可以成爲新聞……等等。這十個判準的提出,使本書顯得較有「人情味」,因爲這類的論述與「常識」相當吻合,即使魯曼加上了不少「二階觀察」的評論,如在說明「時事性」的判準時,免不了又提到「遞迴性」的原則,但整體而言,還是貼近了「可理解性」,讓讀者可以自由聯想到不少大眾媒體的實際例證。
在這麼一種較爲安全的經驗基礎上,讀者們或許願意進一步挑戰腦力的「極限運動」,試著理解本書最後一章:「二階模控論作爲弔詭」。在作爲結論的這一章中,魯曼首先重申本書的兩個出發點:第一、大眾媒體是一個運作上封閉的系統,不斷自我生產系統的元素;第二、眞正的問題是:如果一直追問「誰是觀察者?」,不可避免地會遇到「無限倒退」的弔詭。於是,在一方面無法指認誰是「最後的觀察者」(因爲「上帝已死」!),而另一方面「逃進倫理」也無濟於事的情況下,魯曼的建議是採取「二階模控論」的迴旋姿態,換言之,要「教導當事人自己去看到內在於所有區別的弔詭」,並且展開另一層次的觀察與追問。在大眾媒體的議題上,魯曼點出了他最後的心得:「大眾媒體的選擇過程,以及媒體成功地建構出社會所取向的實在,這兩者之間的明顯矛盾也許是一個特別的契機。」什麼樣的契機呢?即是不再去計較實在倒底是什麼?而是追問:「當人們知道關於世界與社會的訊息是如何被生產出來時(社會學的啓蒙!——作者按),如何可能將這些訊息當作關於實在的訊息而接受下來?」(頁215)
對願意花力氣讀完全書的讀者來說,這樣的結論似乎製造了另一種驚訝,但是我們仍然鼓勵讀者自行發展後續的想像◦譬如,讓我們再回到台灣的場景,一幕幕新聞的報導,難道眞的告訴我們「實在」的全貌了嗎?一條新聞從記者採訪,編輯下標題、主播唸稿、到閱讀人接收訊息,都已經經過了多少「加工」,所謂的「實在」,如果不把大眾媒體本身花在觀察上的生產流程加進去,不是「殘缺」了什麼嗎?其實,台灣的閱聽人現在也愈來愈有「二階觀察」的本領了,許多人在看平面媒體的報導時,都懂得先區別報紙的政治立場,不會忘了觀察「誰是觀察者?誰是報老闆?」,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不必採取行動去中止不斷生產「偏見」的大眾媒體。當然,電子媒體的「障眼法」就比較高明,常常把廣告和娛樂夾帶在新聞中來混淆視聽,更不時用浮濫的「獨家」來引誘觀眾的眼光,以爲眞的有什麼「獨到的訊息」。這些把戲遲早會被識破,只是大眾媒體仍會在大多數人的「縱容」下,繼續扮演著「引導全社會自我觀察」的角色,因爲在功能分化的前提下,沒有其他系統可以取代其角色。
在魯曼的描述下,現代社會的各個次系統,都以自我生產、自我再製的方式,追求提高自身的複雜性,以試圖降低環境帶來的更高複雜性,這使得各個系統之間,一再會發生彼此的干擾。大眾媒體剪裁各式各樣的訊息,不斷讓新的訊息製造「激擾」,並使發佈後的訊息成爲「非訊息」,在這樣的過程中,爲社會銜接了過去與未來,也協助社會經由這些自我觀察與描述,維持著自我的同一性。
魯曼的這些觀察,帶有強烈的個人色彩,但他經過思想上的反覆提鍊,萃取成對於現代社會最爲一般化、普遍化的理論,他自己聲稱是「超級理論」(super theory),即抽象度最高的純粹理論,再應用到每一個個別的社會現象中,以同時解釋各社會系統在運作上的通則,與運作出的特殊產品。我們不妨說,魯曼這一套「迷蹤拳」功夫,令不少人困惑,卻也迷倒了一批「粉絲」,就看讀者承不承認,魯曼的確看到了一些自己看不到的東西。
[i] 關於「社會」和「全社會」兩種中文譯名的區別,請參考 Kneer / Nassehi著,魯貴顯譯,《盧曼社會系統理論導引》,巨流,1998;亦請參閱Luhnumn著,魯責顯譯,《對現代的觀察》,左岸,2005。
[ii] 「自我生產」或「自我再製」的概念首先由神經生物學家Humberto Maturana和Francisco Varela兩人提出,他們研究人類大腦與神經組織的連繫方式,主張「認知」乃是一種生物現象,所有環境的刺激都在有機體的封閉系統中轉換為訊息,但細胞只選擇自己能夠辨認之訊息,再製成供自我維持之必要元素,生命因此亦是一自我(auto)創造(poiesis)的過程。魯曼將此概念應用來比擬「意義」在社會網絡中被創造與再生產的過程,以賦予系統更自主的地位, 同時這也使系統理論擺脫了有機類比的糾葛和實體觀的陷阱,出現了一個不須具有演化目的,也不預設要自我持存的系統動態觀,魯曼認為這樣才更接近達爾文原始的「演化論」構想。此處的說明皆引自顧忠華〈「啓蒙」與「觀察」:系統理論的認識論初探〉,收録於《社會學理論與社會實踐》,1999,頁124-137。
(作者:顧忠華,國立政治大學社會學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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