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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盛江:论“平声赊缓”

2022/11/15 15:49:27  阅读:162 发布者:

摘要

齐梁刘滔提出“平声赊缓,有用处最多”。隋刘善经提出“笔之鹤膝,平声犯者,益文体有力”。隋或初唐《诗章中用声法式》专门讨论平声用声法式。初唐佚名《文笔式》提出“两句末并用平声,则言音流利,得靡丽”。元兢提出单换头,第一字与下句第一字用平声非病,护腰用平声无妨,三平相承,蜂腰平声非病。王昌龄提出“文章第一字与第五字须轻清,声即稳”,“须轻清”即用平声。这说明自齐梁至盛唐,人们均重视平声用声。创作情况比较复杂,有的声律思想不具有实践品格,没有反映诗歌创作倾向。但不少人对平声确实放得较宽。这与汉字语音本身的事实有关,与诗歌声律化的实际有关,与平声轻扬舒缓、言音流利的语音特点有关,可能还与南朝人多轻清之声有关。由声而及情,齐梁追求诗情平和,文风靡丽,多用平声,声韵和诗情都更显舒展。以声韵诗情平稳平和为正,自然重视平声。

“平声赊缓”

撰文|卢盛江

 卢盛江,广西民族大学特聘教授、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

齐梁时期,刘滔提出“平声赊缓,有用处最多”,这是当时一个重要声律思想。从齐梁到盛唐,从理论到创作,这一声律思想留下了怎样的印迹,其中又有什么原因,这是本文要探讨的问题。

一、齐梁至隋论平声

齐梁刘滔,隋刘善经《四声指归》,隋或初唐佚名《诗章中用声法式》,都曾论及平声。

从现有史料看,最早论述“平声赊缓”的是梁代刘滔。《文镜秘府论》西卷《文二十八种病》“第三蜂腰”引刘善经《四声指归》,引述有刘滔一大段论述。刘滔先指出四声字音多少有别,说:“四声之中,入声最少,余声有两,总归一入,如征整政只、遮者柘只是也。”又说:“平声赊缓,有用处最多,参彼三声,殆为太半。”刘滔说平声“有用处最多”,可理解为两层意思。一层意思,四声之中,因为平声数量最多,因此诗文中实际会出现最多。再一层意思,平声在很多情况下可以起着调声的作用,就调声来说,平声较其他三声“有用处”最多。刘滔对平声在五言诗中具体情况和运用作了说明,说“五言之内,非两则三”,举班婕妤诗“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为例,谓“此其常也”。又说:“亦得用一用四。若四,平声无居第四。如古诗云‘连城高且长’是也。用一,多在第二。如古诗云‘九州不足步’,此谓居其要也。”分析平声,细致到五言诗一句中只有一个平声和有四个平声的特殊情况。他举的例子,“连城高且长”,唯一的仄声“且”字就在第四字;“九州不足步”,唯一的平声就在第二字,他以为这是“居其要”。刘滔接着说:“然用全句平,止可为上句,取固无全用。如古诗云‘迢迢牵牛星’,亦并不用。若古诗云‘脉脉不得语’,此则不相废也。”如果五字全是平声,就只能在上句。如例句“迢迢牵牛星”全为平声,就是上句;其下句“皎皎河汉女”,就是四仄声。言下之意,如果全是仄声,就当在下句。如例句“脉脉不得语”,全为仄声,就在下句,其上句“盈盈一水间”就是三平二仄声。不可上下两句全用平声,也不可上下两句全用仄声。这是分析平声运用的情况。

后来反映这一思想的,有隋刘善经《四声指归》。刘滔关于“平声赊缓”的论述,如前所述,就被刘善经《四声指归》大段引用。《文镜秘府论》西卷《文笔十病得失》引刘善经说,可以看到刘善经的态度。《文笔十病得失》出《文笔式》,其后半论鹤膝,指出:“其鹤膝,近代词人或有犯者,寻其所犯,多是平声。”诗之鹤膝是五言第五字不得与第十五字犯声,笔之鹤膝是第一句末字不得与第三句尾字犯声。《文笔式》引温子升《寒陵山碑序》云:“并寂漠销沈,荒凉磨灭。言谈者空知其名,经过者不识其地。”引邢子才《高季式碑序》云:“杨氏八公,历两都而后盛;荀族十卿,终二晋而方践。”又引魏收《文宣谥议》云:“九野区分,四游定判。赋命所甄,义兼星象。”这里,“沈”与“名”、“公”与“卿”、“分”与“甄”并同声,并且同平声,《文笔式》以为“是笔鹤膝也”。但接下却引说:“文人刘善经云:‘笔之鹤膝,平声犯者,益文体有力。’”刘善经此论,当出《四声指归》。意思是说,笔之第一句末字不得与第三句尾字同平声,在《文笔式》看来犯笔之鹤膝,而在刘善经来却是“益文体有力”。在《文镜秘府论》西卷《文笔十病得失》前半也有类似的论述。《文笔十病得失》前半论鹤膝,先说诗和笔之得者失者,接着说:“如是皆次第避之,不得以四句为断,若手笔,得故犯,但四声中安平声者,益辞体有力。”这里所说“四声中安平声者,益辞体有力”,显然是引刘善经说。后面所举例子:“能短能长,既成章于云表;明吉明凶,亦引气于莲上。”“长”“凶”,正是平声。四声中安平声者,笔之鹤膝,平声犯者,何以益文体有力,刘善经没有说明。但他的思想,显然也和刘滔平声“有用处最多”一致。

《诗章中用声法式》在《文镜秘府论》天卷。这一篇讨论三言到七言的用声法式。三言到七言的每一句又分为上下两个分句。三言上一字为一句,下二字为一句,或上二字为一句,下一字为一句。五言上二字为一句,下三字为一句。六言上四字为一句,下二字为一句。七言上四字为一句,下三字为一句。作者讨论的是平声的用声法式,包括三言自一平声至二平声,四言自一平声至三平声,五言自一平声至四平声,六言自二平声至五平声,七言自二平声至六平声。专门讨论平声的用法,可以称之为“诗章中平声用声法式”。每一句分为上下两个分句,考虑的是句子的节奏问题,只讨论平声的用声法式,看重的是平声在调声中的作用。它可能是用例句的方式,讨论不同数量的平声字和不同位置的平声字给人的不同的声律感受,从而探讨最合适的平声用法。它可能还有理论归纳总结性的文字,但已亡佚,只剩下例句。这一篇所说的五言上二字为一句,下三字为一句,正是沈约所说的“五言之中,分为两句,上二下三”。不过《诗章中用声法式》把它加以推广,从三言到七言,每一句都分为上下两个分句。

《诗章中用声法式》篇中引南齐建武二年(495)谢朓所造雩祭送神歌辞(“警七耀,诏八神”等),其中“绿水涌春波”“仰瞻梓柚叶青”“濛濛霖雨气凝”等句可能是写南方景致,“次宿密县华亭”(密县在吴,今上海松江西)当写南方生活。但篇中引庾信《燕歌行》“岱北云气昼昏昏”等句,此外写都护府,写燕山去塞三千里,写将军勒兵讨辽川,初言度燕征玄菟等等,都应是河朔生活,是北朝作品。这说明《诗章中用声法式》的作者既了解江左作品,更熟悉河朔诗作。至于《诗章中用声法式》的年代和作者,是又一个问题。这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王利器《文镜秘府论校注》引任学良注,以为“七言四平声”中“河畔青青唯见草”为宋之问《明河篇》句,但查《全唐诗》及其他文集,未见宋之问诗有此句,也未见其他作者有此句,未知任学良所据为何。从篇中引诗看,所知最晚为庾信之作,本篇作于庾信之后无疑。南北兼融而更熟悉河朔生活和作品,作者很可能是北人,作年也可能在南北文学交融或合流之后。既从沈约所说,以五言上二字为一句,下三字为一句,又接受刘滔“平声赊缓,有用处最多”之说,作者应是熟悉沈约和刘滔思想之人。从这些方面考虑,本篇很可能出隋刘善经《四声指归》。刘善经是北人,正处于南北文学文化交融合流之时。《文镜秘府论》多处引其《四声指归》,不论西卷《文二十八种病》所引,还是出《四声指归》的天卷《四声论》,都是既论南朝声病,又论声律在北朝的发展,引北朝文学史料为证。刘善经熟悉沈约、刘滔的思想,甚至研究过他们思想,这与《诗章中用声法式》正相吻合。

如果《诗章中用声法式》作于宋之问之后,近体诗律已经形成。即使作于庾信之后,或者出于隋刘善经《四声指归》,诗歌律化的趋势也很明显。考察魏晋到永明再到初唐五言诗律化的情况,永明以后四句到十二句五言诗中律句占全部诗句的比例,梁陈和北朝的诗人,徐摛有85.7%,萧纲有75.7%,萧绎有65.1%,庾肩吾有79.6%,徐陵有84.1%,江总有75.6%,庾信有79.6%。这当中完整的律诗,徐摛有5首,萧纲有85首,萧绎有46首,庾肩吾有43首,徐陵有23首,江总有30首,庾信有135首。就七言诗来说,律化的趋势不如五言那么明显,但仍可看到律化的影响。六朝以来一些七言诗,已有不少律句。比如萧绎《燕歌行》,22句中有15个律句,其中还有5个律对,2个律粘。萧纲《乌栖曲四首》16句中有10个律句,徐陵《乌栖曲二首》8句中有4个律句,徐陵《杂曲》20句中有13个律句,卢思道《从军行》27个七言句中有17个律句,薛道衡《豫章行》28句中有15个律句。从《诗章中用声法式》的情况来看,一方面,所举五言诗有不少律句,如二平声和三平声各7个例句中,各有4个律句,这说明《诗章中用声法式》也难免受到律化趋势的影响;但是另一方面,本篇例诗确实很多完全不合律体平仄,五言中四平声和七言二平声、五平声、六平声,都不会是律体,作者所引庾信《燕歌行》的3个句例,都不是律句。

既然诗歌已经走向律化,但所举例诗又有那么多不合律体平仄,这是为什么?原因并不复杂。《诗章中用声法式》本不是探讨律体的用声法式,它只是探讨平声的用声法式。这只要对作者所用的大量例句以及这些例句中平声的位置稍加注意,就不难得知。这些例句,一平声到六平声,平声在句中的位置都不一样。比如五言一平声,平声在句中的位置为二、四。五言二平声,二平声在句中的位置为一二、四五、三四、一四、二四、二三、二三。五言三平声,三平声在句中的位置为一二四、一二五、一三四、二三四、一四五、二四五、二三五。五言四平声,唯一仄声在句中的位置为二和四。这当中,七言二平声的“将军一去出湖海”“嫁得作赋弹琴声”实为三平声,七言三平声的“左掖深闺行且宜”实为四平声。五言二平声的“咏哥殊未已”和“百行咸所该”二平声在句中的位置均为二三,六言二平声的“合国吹飨蜡宾”和“日月驰迈不停”二平声在句的位置均为三六。除此以外,各句平声在句中的位置都不一样。之所以各句平声在句中的位置都不一样,作者是有用意的,作者的用意应该是探讨平声在句中不同位置的不同调声效果。平声在句中不同位置有不同调声效果,作者想通过一番这样的考察,得出一些法式性的东西。

二、初盛唐论平声

这之后,平声赊缓,有用处多的思想,在初唐佚名《文笔式》以及初唐元兢、盛唐王昌龄的相关论述里也留下印迹。

前引《文笔十病得失》即《文笔式》后半,在引刘善经“笔之鹤膝,平声犯者,益文体有力”之后,接下却说:“岂其然乎?此可时复有之,不得以为常也。”说明《文笔式》并不赞同刘善经的看法。但是《文笔十病得失》前半,同样是《文笔式》,却说:“如是皆次第避之,不得以四句为断,若手笔,得故犯,但四声中安平声者,益辞体有力,如云:‘能短能长,既成章于云表;明吉明凶,亦引气于莲上。’”所引仍是刘善经说。《文笔十病得失》后半接着这样论述:“然声之不等,义各随焉。平声哀而安,上声厉而举,去声清而远,入声直而促。词人参用,体固不恒。请试论之。笔以四句为科,其内两句末并用平声,则言音流利,得靡丽矣;兼用上去入者,则文体动发,成宏壮矣。”分析四声声调特点,以为兼用上去入者,则文体动发,成宏壮矣,而其内两句末并用平声,则言音流利,得靡丽矣,可以说四声运用影响文章风格,平声得靡丽,而仄声成宏壮。接着又引徐陵、魏收之作为例:“看徐、魏二作,足以知之。徐陵《定襄侯表》云:‘鸿都写状,皆旌烈士之风;麟阁图形,咸纪诚臣之节。莫不轻死重气,效命酬恩。弃草莽者如归,膏平原者相袭。’上对第二句末‘风’,第三句末‘形’,下对第二句末‘恩’,第三句末‘归’,皆是平声。魏收《赤雀颂序》云:‘苍精父天,铨与象立;黄神母地,辅政机修。灵图之迹鳞袭,天启之期翼布。乃有道之公器,为至人之大宝。’上对第二句末‘立’,第三句末‘地’,下对第二句末‘布’,第三句末‘器’,皆非平声,是也。徐以靡丽标名,魏以宏壮流称,观于斯文,亦其效也。”只说徐以靡丽标名,魏以宏壮流称,与其句末用平声还是用仄声有关,并未否定句末平声。

元兢有“调声三术”,见《文镜秘府论》天卷《调声》。其一是“换头”。他先论双换头,然后提出只换第二字的换头,可以称之为单换头,说:“若不可得如此,即如篇首第二字是平,下句第二字是用去上入;次句第二字又用去上入,次句第二字又用平。如此轮转终篇,唯换第二字,其第一字与下句第一字用平不妨。此亦名为换头,然不及双换。又不得句头第一字是去上入,次句头用去上入,则声不调也。”西卷《文二十八种病》引元兢说也是同样的意思:“上句第一字与下句第一字,同平声不为病,同上去入声一字即病。若上句第二字与下句第二字同声,无问平上去入,皆是巨病。此而或犯,未曰知音。今代文人李安平、上官仪,皆所不能免也。”这里提出两点:一是只换第二字。这当然值得注意,显然意识到了句子的节奏点在第二字。第二字必换而第一字可换可不换,后来所说的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显然和这有着密切的联系。二是第一字同平声不为病,而同上去入声则为病。这里所说的同上去入声,可以有两种理解。既可以理解为上去入声之间,也就是仄声范围之内不能同声,即使上句为上声,下句为去声或者入声也不允许。但也可以理解为只是各自不能同声,也就是不能同为上声,或同为去声或入声,而如果上句第一字为上声,而下句第一字为去声或入声,虽同为仄声,则是允许的。比较可能的是第二种理解,因为元兢论龃龉病,一句之内,除第一字及第五字,不允许其中三字二字相连同上去入,引上官仪说“犯上声是斩刑,去入亦绞刑”,举曹植诗例“公子敬爱客”,说“敬”与“爱”二字相连“同去声”,即犯龃龉病。这里更值得注意的是论及平声,上句第一字与下句第一字,一说“用平不妨”,一说“同平声不为病”,对平声同样放得比较宽松。

其二是“护腰”。“护腰者,腰,谓五字之中第三字也。护者,上句之腰不宜与下句之腰同声。然同去上入则不可,用平声无妨也。”所谓“护腰”,实际上就是避木枯病。西卷《文二十八种病》说:“第十一,木枯病。谓第三与第八之犯也。即假作《秋诗》曰:‘金风晨泛菊,玉露宵沾兰。’一本‘宵悬珠’。又曰‘玉轮夜进辙,金车昼灭途。’释曰:‘宵’为第八,言‘夜’已精;‘夜’处第三,须‘宵’乃妙。自余优劣,改变皆然,聊著二门,用开多趣。”上句之腰与下句之腰,也就是五言两句的第三字与第八字,护腰,也就是避免第三与第八之犯。木枯病可能和水浑、火灭、金缺等病一起,出《笔札华梁》,也可能出《文笔式》。同样第三与第八字相犯,一称作护腰,一称作木枯,对同一声病的称呼并不一样,说明对这一声病规律尚在探讨过程之中。尚在探讨,因此对一些声病还没有形成为人们所认可的统一的称呼。元兢调声所谓“护腰”,可能是永明体蜂腰的发展。永明蜂腰讲五言诗第二字与第五字不得同声,实际上是考虑第二字和第五字之间所夹之腰,即五言诗的第三个字。第二字与第五字同声,则显得两头粗,中间细,也就是这两个字之间作为五言之腰的第三个字,显得纤弱声细,有如蜂腰。而护腰正是要护这个字,只是已不是就五言一句而言,而是就上下句而言,要求上句之腰不得与下句之腰同声。当然,也可能是平头的变种。平头是五言上下句第一字第二字不得同声,而按照人们对音步的一般认识,或按照沈约的说法,“五言之中,分为两句,上二下三”,则护腰之腰,也就是五言的第三个字,正是“上二下三”这个“下三”即下半句的第一个字,它是分句之头。由五言之头不得同声,推衍出上下句分句之头也不得同声,是很自然的。当然,这也可能是针对五言近体诗律探讨过程中出现的问题。按照五言近体诗律,其平仄句式应该是: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如果能够严格按照这样的平仄格式,那就不存在护腰的问题。但问题在于,近体诗律的平仄式有各种变化,会出现如平平仄平仄与仄仄仄平平相对,仄仄仄平仄与平平仄仄平相对,平平仄仄仄与仄仄仄平平相对等情况。当然也可能会出现平声相对的情况,如仄仄平平仄,平平平仄平。可能正是针对这种情况,元兢提出护腰之说。因为仄声内有三声,可以虽同为仄声,但可以不同去声或不同上声入声。他举庾信诗“谁言气盖代,晨起帐中歌”为例,说明这是永明之后形成的观念。元兢说:“‘气’是第三字,上句之腰也;‘帐’亦第三字,是下句之腰,此为不调。”“气”和“帐”同为去声,因此不调。西卷“第十一木枯病”举了二例,一例为 “玉轮夜进辙,金车昼灭途”,“夜”“昼”同为去声。从举例看,所谓不能同去上入,可能是指不能同去声,或不能同上声或同入声,不是说仄声之内不能同声,如去声和入声相对,或上声和入声相对。当然,也可能说的是宽泛的不能同仄声。另一例为“金风晨泛菊,玉露宵沾兰”,“晨”“宵”同为平声,而被作为声病之例。可见在一些人那里(如提出“木枯病”的人们),显然以为平声亦有妨。但是,元兢明确说“用平声无妨也”,在护腰问题上,元兢对平声同样放得比较宽松。

其三是“相承”。相承就是三平相承。“若上句五字之内,去上入字则多,而平声极少者,则下句用三平承之。”用三平之术,有向上向下二途。三平向上承,元兢举了谢灵运诗“溪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为例,说:“上句唯有‘溪’一字是平,四字是去上入,故下句之上用‘云霞收’三平承之,故曰上承也。”三平向下承,举了王融诗“待君竟不至,秋雁双双飞”为例,说:“上句唯有一字是平,四去上入,故下句末‘双双飞’三平承之,故云三平向下承也。”从他说的意思看,所谓向上相承,是说相承的三个平声字在五言下句的前三字,向下承,则在五言下句的后三字。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元兢只提出三平相承之术。就是说,如果上句(或者下句)仄声字多,则下句(或者上句)需要用三字平声承之。但是如果相反,比如,上句平声字多,四平声或者五平声,下句是不是要用三仄声相承呢?元兢没有说。他只说三平相承,而没有说三仄相承。这说明,或者三仄相承是没有必要的,或者上句仄声字多而没有三平承之有碍声律,而上句平声字多则于声律是可以的。这也反映出平声赊缓,有用处多的观念,反映出诗中用声重视平声的观念。

“调声三术”之外,元兢还论及蜂腰。元兢论蜂腰,也提出类似的问题。《文镜秘府论》西卷“第三蜂腰”引元兢说:“‘君’与‘甘’非为病;‘独’与‘饰’是病。所以然者,如第二字与第五字同去上入,皆是病,平声非病也。”上文曾引诗例:“闻君爱我甘,窃独自雕饰。”元兢这里所说,就是针对上文所引诗例。蜂腰病要求的是五言诗一句之中,第二字与第五字不得同声。这一诗例的“君”与“甘”、“独”与“饰”正是第二字和第五字。按说二者均犯病,但元兢却说“‘君’与‘甘’非为病;‘独’与‘饰’是病”,理由则是“平声非病也”,对平声放得比较宽。

王昌龄也论及平声。《文镜秘府论》南卷《论文意》引王昌龄说:“夫文章,第一字与第五字须轻清,声即稳也,其中三字纵重浊,亦无妨。如‘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第一字与第五字须轻清,意思非常明确,但“其中三字纵重浊”指什么,则稍有歧解。其实前面既已说了“第一字与第五字须轻清”,因此他说的“其中三字纵重浊”,不是指五言诗中任意三字,而是指五言诗中间三字。这里说的轻清和重浊指什么?他举了二句例诗:“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从例句看,前句高(平清豪韵一等)台(平浊咍韵一等)多(平清歌韵一等)悲(平清脂韵三等)风(平清东韵三等),后句朝(平清宵韵三等)日(入清浊质韵三等)照(去清笑韵四等)北(入清德韵一等)林(平清浊侵韵三等)。他不应该是从声母清浊来区分,因为上句中间三字为“浊清清”,只有“台”一字浊声,下句中三字即使“日”字读为浊声,也是“浊清清”,只有“日”一字浊声。他也不应该是从韵类等位来区分,因为上句前三字为一等韵,后二字为三等韵,中三字既有一等韵,也有三等韵,后句则中三字既有四等韵(照),也有一等韵(北)和三等韵(日),都不符合中间三字重浊的条件。这里的轻清重浊,应该是就声调而言,而且是就下一句而言。下一句“朝日照北林”,中三字全部为仄声,而第一字和第五字都为平声,正与他所说的第一字与第五字须轻清,中间三字重浊的条件相合。因此,他所说的是第一字和第五字须用平声,而中间三字可用仄声。这里仍能看到刘滔提出的平声“有用处最多”的思想印迹。

三、创作情况

创作的情况比较复杂。诗歌律化之后,平声在五言诗一句中自然“非两则三”,但律诗中用一用四的基本没有,更不用说全句平声。所以,刘滔所说的这些,应该是诗歌律化之前的情况。《诗章中用声法式》所探讨的五言中四平声和七言二平声、五平声、六平声,都不会是律体,五言、七言律化之后,这样的句式在律诗中也不可能出现。

元兢提出“护腰”之术,上句之腰不宜与下句之腰同声,同去上入不可用,平声则无妨。从创作实践看,上下句之腰仄声内同上声或同去声或同入声的例子不少。如苏味道仄声内同声共4例,而同平声只2例;杜审言仄声内同声共7例,而同平声只1例,仄声内同声的例子数量超过同平声的例子。宋之问仄声内同声和同平声都是24例;李峤仄声内同声25例,而同平声28例,两者的数量都很接近,甚至就相等。如果上句之腰为上声,下句之腰为去声也算同仄声,加上这种比较宽泛的同仄声,则上下句之腰同仄声情况更多,苏味道计12例,上官仪计7例,沈佺期计48例,宋之问计77例,李峤计120例,杜审言计18例,崔融计7例。大部分诗人上下句之腰同仄声数量都超过同平声的数量。有的是大大超过,如李峤,同平声有28例,而同仄声则有120例;宋之问,同平声为24例,而同仄声则有77例;杜审言同平声只有1例,而同仄声则有18例。

元兢提出“相承”之术,包括三平向上承和三平向下承。他举谢灵运和王融为例,但是,在谢灵运和齐梁重视声律的诗人那里,并不是所有的上句四字仄声或五字仄声,其下句都能用三字平声相承。如谢灵运《石壁精舍还湖中作》:“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上句唯“轻”一字平声,四字仄声,而下句只有“无违”二字平声;《田南树园激流植楥》:“激涧代汲井,插槿当列墉。”上句五字仄声,而下句只一字平声。王融《圣君曲》:“海荡万川集,山崖百草滋。”上句唯“川”一字平声;《奉辞镇西应教诗》:“未学谢能算,高义幸知游。”上句唯“能”一字平声,四字仄声;《王孙游》:“置酒登广殿,开襟望所思。”上句唯“登”一字平声,四字仄声,下句都没有连用三字平声相承。沈约也有这样的例子,如《游沈道士馆》:“所累非物外,为念在玄空。”上句唯“非”一字平声,四字仄声;同篇:“一举陵倒景,无事适华嵩。”上句唯“陵”一字平声,四字仄声,下句都没有连用三字平声相承。这样的情况还有不少。初唐似乎也是同样的情况。那些走向近体诗律的诗人们,很多情况是,上句仄声字多,而下句并没有三平声相承。如沈佺期《凤笙曲》:“怜寿不贵色,身世两无穷。”上句唯“怜”一字平声;《饯远》:“撰酌辍行叹,指途勤远心。”上句唯“行”一字平声。宋之问《浣纱篇赠陆上人》:“艳色夺人目,亦相夸。”“携妾不障道,来止妾西家。”前二句,上句唯“人”一字平声;后二句,上句唯“携”一字平声。李峤《扈从还洛呈侍从群官》:“喜构大厦成,惭非栋隆吉。”上句唯“成”一字平声;《奉使筑朔方六州城率尔而作》:“奉诏受边服,总徒筑朔方。”上句唯“边”一字平声。以上都是上句四字仄声,而下句没有三平声相承。也有上句五仄声而下句没有三平声相承者,如沈佺期《绍隆寺》:“处俗勒宴坐,居贫业行坛。”也有下句四仄声,而上句没有三平声相承者,如李峤《奉使筑朔方六州城率尔而作》:“雄视沙漠垂,有截北海阳。”下句唯“阳”一字平声,四字仄声。这类上句或下句四仄声或五仄声,而对应的下句或上句没有三平声相承的例子还有不少。

但是,元兢提出上句第一字与下句第一字同平声不为病,确实为人们所接受。永明到初唐一些诗人上下句第一字同平声确实放得比较松。查检永明以后四句至十二句五言诗,上下句第一字同平声,永明3人(沈约、王融、谢脁)3022200句中有736句,占33.5%;梁4人(徐摛、萧纲、萧绎、庾肩吾)3912918句中有638句,占21.9%;陈2人(徐陵、江总)99826句中有126句,占15.3%;北朝6人(常景、温子升、邢劭、魏收、阳休之、庾信)2401830句中有452句,占24.7%;初唐10人(虞世南、许敬宗、上官仪、沈佺期、宋之问、崔融、苏味道、杨炯、杜审言、李峤)5254308句中有1246句,占28.9%。考虑到他们第一字犯仄声比例如此之小,他们对五言诗上句第一字与下句第一字同平声,确实放得比较松。就护腰诗句来说,有些情况也值得注意。上官仪14首五言诗(不包括五七杂言)63个上下句中,上下句之腰同平声18例,同去声2例。沈佺期五言八句诗77308个上下句中,上下句之腰同平声46例,仄声内同上声4例,去声15例,入声4例,共23例,对平声都放得比较松。

元兢“相承”之术所举谢灵运诗,确实有一些上句仄声字多,而下句三平相承的例子。如《庐陵王墓下作》:“道消结愤懑,运开申悲凉。”上句唯“消”一字是平,四字是仄声,故下句之下用“申悲凉”三平承之;同篇:“一随往化灭,安用空名扬。”上句唯“随”一字是平,四字是仄声,下句之下用“空名扬”三平承之;《酬从弟惠连》:“悟对无厌歇,聚散成分离。”上句只有“无”一字是平,故下句之下用“成分离”三平承之。这都可以称之为向下承。后来齐梁时那些声律论者也有这种情况。如王融《奉和竟陵王县名诗》:“往食曲阜盛,今属平台游。”上句五仄声,故下句之下用“平台游”三平承之,这是下承;《游仙诗五首》之三:“举手暂为别,千年将复来。”上句五仄声,没有一个平声,故下句之上用“千年将”三平承之,这是上承。王融《齐明王歌辞七首·散曲》:“楚调广陵散,瑟柱秋风弦。”上句唯“陵”一字平声,四字仄声,故下句之下以“秋风弦”三平承之,这是向下承;《有所思》:“宿昔梦颜色,阶庭寻履綦。”上句唯“颜”一字是平声,四字仄声,故下句之上用“阶庭寻”三平承之,这是下承。也有上句五仄声,而下句以五平声相承的。如谢灵运《酬从弟惠连》:“末路值令弟,开颜披心胸。”

初唐也有这种情况。有的上句仄声过多,而下句以三字平声相承。如沈佺期《凤笙曲》:“忆昔王子晋,凤笙游云空。”上句唯“王”一字平声,四字仄声,下句用“笙游云空”四平声向上相承;《绍隆寺》:“探道二十载,得道天南端。”上句五字仄声,下句用“天南端”三字平声向下相承。宋之问《浣纱篇赠陆上人》:“始觉冶容妄,方悟群心邪。”“永割偏执性,自长熏修芽。”前二句,上句唯“容”一字平声,四字仄声,下句以“君心邪”三字平声向下相承;后二句,上句唯“偏”一字平声,下句用“熏修芽”三字平声向下相承。宋之问《自衡阳至韶州谒能禅师》:“不作离别苦,归期多年岁。”上句四字仄声,下句以“归期多年”四字平声向上相承。也有下句四字平声,但不是连用在一起的。如沈佺期《凤笙曲》:“挥手弄白日,安能恋青宫。”上句唯“挥”一字平声,四字仄声,下句“安能”“青宫”四字平声。宋之问《浣纱篇赠陆上人》:“山薮半潜匿,苎萝更蒙遮。”下句唯“山”一字平声,四字仄声,下句“萝”“蒙遮”三字平声;《自洪府舟行直书其事》:“浦树浮郁郁,皋兰覆靡靡。”上句唯“浮”一字平声,下句“皋兰”“靡靡”四字平声。当然,也有下句仄声字多,而上句用三平声的。如沈佺期《被弹》:“安得吹浮云,令我见白日。”下句五字仄声,上句用“安”“吹浮云”四字平声。宋之问《自洪府舟行直书其事》:“严程无休隙,日夜涉风水。”下句唯“风”一字平声,上句用“严程无休”四字平声。沈佺期《和杜麟台元志春情》:“青春坐南移,白日忽西慝。”下句唯“西”一字平声,上句“青春”“南移”四字平声。

至于二五同声的蜂腰病,对平声同样宽松。查检永明以来诗句,上述永明3人蜂腰382句中,平声蜂腰337句,仄声蜂腰45句,比例是8.87:1。梁陈4人蜂腰723句中,平声蜂腰676句,仄声蜂腰54句,比例是13.86:1。北朝6人蜂腰459句中,平声蜂腰437句,仄声蜂腰16句,比例是27.88:1。初唐10人蜂腰1118句中,平声蜂腰1022句,仄声蜂腰95句,比例是11.29:1。这说明人们对平声蜂腰确实放得比较松。

四、“平声赊缓”的理由和根据

创作情况虽然比较复杂,但从刘滔、刘善经、《诗章中用声法式》,到《文笔式》、元兢和王昌龄,都对平声有论述,有的还是专门论述。这些论述说明,从齐梁到盛唐,确实有不少人重视平声,从理论和创作上,确实对平声放得比较宽。刘滔所说“平声赊缓,有用处最多”,应该是这一时期的一个重要声律思想。

刘滔等人对平声的认识,理由和根据是多方面的。检《广韵》,平声约占40.7%,上声约占20.0%,去声约占20.3%,入声约占19.1%,入声多有音无字,因此“入声最少”。入声之外,阳声平上去和阴声平上去,纽属中央入声,如征整政只、遮者柘只一样,因此说“余声有两,总归一入”,这在沈约《四声谱》的韵纽图中看得很清楚。与上去入等三声字相比,平声字占40.7%,因此说“参彼三声,殆为太半”。这是汉字语音本身的事实。刘滔说“五言之内,非两则三”,这是运用的原则,也是五言诗趋于律化的实际情况。五言之内平声非两则三,不一定就是入律之句,但入律之句平声确实非两则三,如仄仄平平仄是两平声,平平仄仄平则是三平声。刘滔所举班婕妤诗“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这后一句,平平仄平仄,是特殊律句。提出五言之内,平声非两则三,实际上是趋向律化的要求。“若四,平声无居第四”,“用一,多在第二”。四个平声,则意味着只有一个仄声,平声无居第四,则意味着唯一的仄声字当居第四。一个平声,意味着有四个仄声,这种情况,唯一的平声多在第二。不论无居第四,还是多在第二,体现的都是二四不得同声的原则。他举的例子,“连城高且长”,唯一的仄声“且”字就在第四字。“九州不足步”,唯一的平声就在第二字。两个例句虽然一为一平声,一为四平声,但都做到了二四不同声。

上句第一字与下句第一字同平声不为病,是因为五言第二字是节奏点,要求更严格。而第一字,如果是仄声,虽然同仄声,却可以不同上声去声入声。而同平声,则没有回旋的余地。这是考虑到声律的实际。至于元兢提出的蜂腰平声非病,是因为律诗的几个基本句型,b型句平平平仄仄和A型句仄仄仄平平必然不犯蜂腰。a型句仄仄平平仄,虽然二五同为仄声,却可以不同上声去声入声,而B型句平平仄仄平则必然犯蜂腰。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一是元兢《诗髓脑》提出的第一句要避蜂腰,而第二句可以不避蜂腰。因为押平声韵,如果首句不押韵,则B型句平平仄仄平一般出现在第二句。但如果首句也押韵,则B型句平平仄仄平也可能出现在第一句。这种情况,提出蜂腰平声非病,就很好地解决了这一问题。这同样是考虑到诗歌声律化的实际。就护腰来说,当时确实有不少诗作讲究护腰,也确实有更多的诗作并不护腰。不但不少诗上下句之腰同平声,而且不少诗上下句同仄声,而且是同上去入声。元兢说:“同去上入则不可,用平声无妨也。”但事实上人们并没有完全这样做。这可能与近体诗律平仄格式有所变化的情况有关,也可能与调声理论与创作实际的矛盾有关。元兢时已经形成了五言诗律的基本平仄格式,即b型句平平平仄仄,A型句仄仄仄平平,a型句仄仄平平仄,B型句平平仄仄平。用这样标准的平仄句式,按照粘对格式排列,自然不会出现上下句之腰同声的情况。但是,这种平仄格式在发展中有各种变格。比如有所谓拗救,如b型句平平平仄仄可变成b拗型句平平仄平仄,a型句仄仄平平仄变成仄仄仄平仄,还有其他变式,这样,当出现平平仄平仄与仄仄仄平平相对,仄仄仄平仄与平平仄仄平相对,平平仄仄仄与仄仄仄平平相对等情况的时候,上下句之腰就必然会同仄声。沈、宋、崔、杜、李峤的诗,很多就是这种情况。元兢提出护腰,可能就是针对这种情况,考虑到上下句必然同仄声,因而提出同去上入则不可。而在实际创作中,主要是上下句之腰并不在音步的节奏点上,人们关注的是一般的平仄式,而不是不可同去上入声之类。就是说,元兢提出的是一种理论的设想,而在实际创作中并未实行,调声理论和创作实际并不一致。

这种理论设想之所以在实际创作中未被严格遵守,可能与人们的观念有关。比如五言一句之中,平声应该多用在哪个位置,人们似乎有不同看法。按照齐梁刘滔的看法,是五言之内,非两则三,这是正常情况。但亦得用一用四,若四,平声无居第四,用一,则多在第二。刘滔认为这就是“居其要”。《诗章中用声法式》则探讨了从三言到七言,从一平声到六平声,平声在句中不同位置的声韵效果。后来王昌龄提出“第一字与第五字须轻清,声即稳也;其中三字纵重浊,亦无妨”,这里说的轻清,应该就是平声,他是主张如果用平声,则当用在第一字和第五字,而若用仄声则当在中间三字。元兢时代沈、宋、杜、崔的五言诗第一字多同平声而很少同仄声,元兢论换头也提出第一字同平声无妨,而到护腰则出现另一种情况,尽管元兢也提出用平声无妨,但在实际创作中,人们却多用仄声而少用平声,或者正是这种观念的体现。或者正是因为人们认为第一字轻清声即稳,因而若用仄声则当在中三字。元兢提出上下句之腰同平声无妨,应该也是这种探讨之一。就元兢“相承”之术来说,近体诗律是忌三平调的,因此一般不会有下句三字平声的情况。而平仄式句子一般说来都只会是三仄声,或二仄声,不存在四字仄声的情况。对于古体诗来说,虽然也有入律古风之类,但一般来说,古体诗还是保持自身的声律特点,并没有走入律的路子。古体诗如果全部入律,那就成了律诗,失去了古体诗的风貌了。沈佺期、宋之问用三平之术的诗句,都出自古体,他们的五言律诗则一般没有出现这种情况,正说明三平之术只适应古体诗,而不适应近体诗。到了初唐,人们所热心的是近体诗律,自然不会太关注元兢所提出的三平调声之术。大量的诗歌四仄声五仄声而无三字平声相承,可知谢灵运、王融并没有自觉的三平相承的调声意识。但是,他们诗歌中又确实存在三平相承的情况,可能他们偶尔也会想到上句仄声过多,下句需要多用平声以相承,毕竟齐梁时已经有了两句之中轻重悉异的意识。上句四字仄声,下句以三平相承,正是这种意识的体现。元兢或许就是这样看的。他提出三平相承之术,就是要把谢灵运等偶尔为之的调声现象发掘出来,加以总结。这种调声之术,与创作实践有相一致的地方,但也有不相一致的地方。近体诗律已经成熟,而古体诗没有必要完全律化,在这种情况下,元兢的三平相承之术尤其显得不具有实践品格,没有反映诗歌创作倾向。它不太被人们所接受,也就是自然的了。

平声何以“有用处最多”?刘滔的解释是“平声赊缓”。这可能是一个重要原因。因为仄声欹侧涩促,给人不稳定的感觉,而平声轻扬舒缓,言音流利,给人平稳的感觉。王昌龄说“第一字与第五字须轻清”,解释原因就是“声即稳也”。可能在他们看来,平声平稳,反而显得诗句有力,也就是西卷《文笔十病得失》引刘善经所说的“四声中安平声者,益辞体有力”。前引刘滔论平声,说“若四,平声无居第四”,“用一,多在第二”。至于为什么唯一的仄声当居第四,唯一的平声当居第二,可能因为诗句头二字用平声,声韵和诗情都更显得舒展,既然唯一的平声居第二,则第四字自然应该是仄声,第四字用仄声,就成为○平○仄○;如果第四字也用平声,则句子就成为○平○平○,这显然不行。重浊的仄声在后一个节奏点上,音韵更为和谐、稳重。

平声是轻清之声。重视平声,多用平声,可能还与南朝人多轻清之声有关。南方水土和柔,其音清举而切诣,失在浮浅,其辞多鄙俗。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沉浊而钝,得其质直,其辞多古语。吴楚则时伤轻浅,燕赵则多涉重浊。或者轻清即指南方之音,重浊即指北方之音。王昌龄说:“夫用字有数般。有轻,有重,有重中轻,有轻中重,有虽重浊可用者,有轻清不可用者,事须细律之,若用重字,即以轻字拂之便快也。”或者王昌龄作为“诗夫子”讲诗之时,正在南方之江宁,面对的是南方学诗之士子,南方士子惯用南音,而不惯用北音,王昌龄因此说,北方音虽重浊而有可用者,南方音虽轻清而有不可用者。平声赊缓,也可能由声而及情。用平声,声韵和诗情都更显得舒展,而用仄声,则声韵诗情都显得欹侧不平。如前引《文笔式》就说:“笔以四句为科,其内两句末并用平声,则言音流利,得靡丽矣;兼用上去入者,则文体动发,成宏壮矣。”声与情是分不开的。用平声,言音流利,则影响靡丽文风。齐梁正是追求诗情平和、文风靡丽的时代,多用平声表现平和之情,表现靡丽文风,是很自然的。诗句头二字用平声,声韵和诗情更显舒展,可能因此,元兢讲单换头,说上下句第一字用平声无妨,王昌龄也因此以首句头二字平声为正,称为“五言平头正律势尖头”,他们是以声韵平稳为“正律”。以声韵诗情平稳平和为正,自然重视平声。

五、结语

永明至唐声律,还有很多问题。比如,关于四声,何以称为平上去入?沈约说将平上去入四声,以此制韵,如何以四声制韵?四声制韵具体体现在何处?又比如,关于八病,永明声律是否提出过八病?既提出八病,何以永明以来创作又屡犯八病?特别是蜂腰,四句至十二句五言诗犯二五同声的蜂腰者,永明3人占17.3%,梁代4人占21.6%,陈代2人占19.9%,北朝6人占24.8%,初唐10人占25.7%。何以似乎越往后犯率越高?一些声病,比如傍纽正纽,各家解释其实并不一样,元兢说,一韵之内有隔字双声,是为傍纽,但《文笔式》却说,傍纽者,据傍声而来与相忤,提出字从连韵而纽声相参,以及连韵纽之从傍而会,是与相参云云,这些概念怎么解释?刘善经《四声指归》先说傍纽即双声是也,但又说刘滔以双声亦为正纽,说沈氏谓此为小纽。又沈氏亦云以此条谓之大纽。后面《文笔式》也是先记载正纽,后又说此即犯小纽之病也,又说凡入双声者皆名正纽。傍纽正纽,大纽小纽,为何解释不一?八病还有其他问题,比如,八病名称,何以称为平头、上尾等等?大家熟悉的前有浮声,后须切响,如何理解?有些问题我们并未注意。比如,我们注意到《文笔式》,却并未注意到《文笔式》声病材料的杂编性质。我们比较注意永明四声八病,但是相关的一些问题,比如,关于《调四声谱》,关于王昌龄调声术和元兢调声术,关于《八种韵》等等,我们的研究都关注不够。当然,还有《文镜秘府论》声病材料的原典考证问题。这些问题,有的笔者已有研究,有的虽然提出,但需要另文专门研究。

转自:“学术研究”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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