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文章来源于十驾 ,作者李微敖
今天,2022年11月8日,是第23个中国记者节,也是我从业以来过的第20个记者节。
诚实地讲,过去的这一年(这几年,我比较固定地把每年的11月8日至下一年的11月7日,当做是一个“记者纪年”),我整体比较“丧”:
有段时间经常突然就流泪,深夜一个人开着车,不自觉就会哭泣;或者,一边唱着激昂的歌曲哭泣,我甚至怀疑,那段时间自己是得了“特殊的”抑郁症。
不过现在心情相对要平复不少了。
暂时不展开说这个,简单回顾这一年度里自己主要的本职工作——也就是几篇(组)比较看重的稿件。
佛山民营企业家杨刚告赢公安局后 被以“寻衅滋事罪”入刑
2021年12月2日,我们写了《广东佛山一民营企业家告赢公安局后 被以“寻衅滋事”获刑入狱》一文。
不过没多久,我们自己的网站上,这篇文章不见了。其他网站还有转载。
本文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2016年12月3日,在广东佛山,一家叫做广东天一超硬材料有限公司(简称:天一公司)的工厂门口发生了一起轻微交通事故。一方是当地的村民,开着一辆小面包车;另一方是天一公司的职员,开着运货的汽车(叉车)。
村民要求天一公司赔5万元,天一公司不答应。双方随后起了冲突。天一公司的企业主杨刚闻讯赶来,冲突后来升级。
警察也在不久赶到。事后,几位参与冲突的当地村民被鉴定为“轻微伤”,至于那辆受损的小面包车,经核价,天一公司要赔偿700多元。
警方当时认为这是“因民间纠纷引起的打架斗殴”,并没有抓人,而是让双方协商。但两方“一直不配合调解,达不成和解协议”。
2017年1月21日左右,在天一公司工厂侧门附近,出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警告 赔付五万不然烧你厂房”。
天一公司报警,警方也受理了,但没有后文。
几位村民的赔偿要价,进一步提高到了12万元。但杨刚没有答应。
2017年7月12日,也就是事发7个多月后,佛山市公安局南海区分局(下称:南海公安)作出《行政处罚决定书》,将杨刚抓起来,拘留了15天。
杨刚从拘留所出来后非常不服气,决定对南海公安提起行政诉讼。
一审,杨刚输了。
杨刚上诉。
二审是2019年1月开庭,同年3月宣判。
负责二审的佛山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决,南海公安对杨刚作出的《行政处罚决定书》属于“行为违法”。
同时,佛山中院还确认,南海公安在杨刚案中还伪造证据,制造了一份假的《辨认笔录》。
这意味着,这场行政官司的二审,杨刚赢了,南海公安输了。
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杨刚起诉南海公安的行政诉讼案二审开庭之后、宣判之前,南海公安在2019年2月12日,以2016年12月的那场“因民间纠纷引起的打架斗殴”——这同一事实,又作出立案通知书,对杨刚以涉嫌寻衅滋事为由,对其进行刑事立案侦查。
2019年5月,也就是行政官司败诉2个来月后,南海公安将杨刚刑事拘留。
此事后来到了检察院、法院阶段。在法院阶段,杨刚一度获得保释。
2021年8月19日,南海区法院就此案进行第二次开庭(之前开过一次)。
南海区法院当庭宣判,以寻衅滋事罪判处杨刚有期徒刑一年两个月,并当场将他收押。
杨刚不服,就这个刑事案件又提起了上诉。
负责本次二审的,是佛山市中级人民法院。
我们的报道是在2021年12月2日刊发的,据说当时的反响比较大。
到了今年,2022年3月17日,按照一审法院的判决结果,杨刚“刑满”释放,恢复了自由——但是,这时候他的二审案件,还没有宣判。
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案件的二审,此后一次又一次地延期。
时至今日,2022年11月,已经是第五次延期了。
杨刚恢复自由身也快8个月了,但他案件的二审依然没有结果。
杨刚讲,如果二审改判无罪,他不会要什么国家赔偿。他说:
“我到广东打拼二十多年,一直将诚信、将个人名誉,视为最重要的‘无形资产’。我有家庭,有年长的父母,有贤惠的妻子,有3个乖巧的儿女,我要告诉他们,作为儿子、作为丈夫、作为父亲,我不是一个罪犯,不是一个坏人、我要尽最大努力,证明自己的清白,证明作为儿子、作为丈夫、作为父亲的我,是一个正直的、清白的人。”
“张大千画案”北京检方建议再审纠错 北京高院却拒绝再审
2022年6月30日,我们发表的《故宫研究专家卷入“张大千画案”生变 北京检方建议再审纠错》一文是一个原本在5年前,即2017年就该写出来的故事。
故事的大概:
2013年12月,一位叫康猛的北京男子,花1000万元人民币,从一位叫张延玉(Lucy)的中国台湾女士手中买了一张张大千的画《溶荡荷番图》。
在买到这《溶荡荷番图》一年多后,也即2015年1月10日,康猛向警方报案,说画是假的。
报警后7个多月,即2015年8月19日,康猛又向警方报告说,另外还有两个人,曹成钢、何欣,也参与了诈骗他。
1964年出生的曹成钢,1979年考上大学,是恢复高考后,最早的几批大学生之一。从上世纪80年代,他就开始收藏古玩、字画,并从事字画交易买卖多年。何欣,则时为故宫博物馆器物部的研究人员。
2015年10月,何欣、曹成钢先后被警方刑拘。
无论是公安侦查阶段,还是进入检察院及法院阶段,曹成钢始终称自己无罪,他表示从未参与张延玉与康猛的交易,在张、康二人完成画作交易前及交易完成后的一段时间里,对此二人的交易完全不知情。
而且,无论是警方、检方,还是后来法院的判决都显示,在张延玉与康猛的这项高达1000万元的画作交易里,未查到曹成钢从中获利分文。而何欣,仅仅收到了1万元的鉴定费报酬,并且这1万元由曹成钢支付。
至于支付1万元鉴定费给何欣之事,曹成钢说,这绝非为促成张延玉与康猛的交易,而是他希望自己购买到此画后,再附加鉴定书,以便加价转售他人。但是直到2014年2月,张康二人交易完成6个月后,张延玉才告诉他画作已被康猛买走,这一度令他非常恼火。
2016年12月,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判决,曹成钢犯合同诈骗罪成立,处有期徒刑12年,罚金50万元;何欣,有期徒刑7年,罚金20万元。
曹成钢不服上诉。
从2016年12月至2017年7月,曹成钢的家人多次与身在中国大陆之外的张延玉通电话;2017年7月,曹成钢的弟弟曹雄纲,又飞赴美国洛杉矶,与张延玉在公开场所会面交谈长达6个多小时。
这些通话及面谈的音频、视频,后来提交给了二审的北京市高院。
在这些通话及面谈中,张延玉表示,她本人认为出售给康猛的画作,就是张大千的真迹,并且多年来在中国内地请了多位专家看过,也确认是真迹。曹成钢和康猛都想购买张延玉的涉案画作,为此二人之间存在激烈的竞争关系。张康二人交易完成之后几个月,曹成钢才得知此画已经卖给了康猛,因此,曹成钢对张延玉极为不满甚至对其进行过辱骂。曹成刚与何欣没有收过张延玉的任何报酬。
2017年夏天,曹成钢案的二审在北京市高院开庭。
我旁听了这个庭审。
印象很深的是,曹成钢在法庭上一直在喊冤,一直在强调,自己对康猛与张延玉的交易事先毫不知情。而审判长则讲了几次,“现在二审能够开庭多么不容易”。
——在中国的刑事案件审理里,二审不开庭的现象越来越多,甚至已经成了“不开庭是常态,开庭是非常态”;而民事案件的二审,则必须开庭。
“二审不开庭”,也是这些年法学家们和律师们诟病最多的地方之一。
我也经常在想:
刑事案件,涉及人的尊严、名誉、自由,乃至生死,二审一定要公开开庭才对(死刑、死缓案件是必须开庭的),即使不求改判,给被告人一个可以公开喊冤的机会,多多少少也是一点点安慰吧……
二审开庭后又过了几个月,到2018年4月,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二审裁定,驳回曹成钢、何欣的上诉,维持原判。
但是曹成钢的家人一直没有放弃。
直到2022年1月,也就是二审后将近4年,北京市检察院发出《刑事申诉复查通知书》(京检审监刑申复通【2022】21号)就这一案件表态:
“原审裁判认定事实不清、证据不足、认定原审被告人曹成钢、何欣构成合同诈骗罪无法排除合理怀疑。为维护司法公正,本院决定向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发出《再审检察建议书》,建议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二百五十四条之规定,对本案启动审判监督程序予以纠正。”
这等于二审时负责公诉,指控曹成钢犯罪的北京市检察院,自认有错了。
曹成钢似乎看到了希望。
然而,没有想到,过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直到2022年9月,曹成钢的家人才知道,北京市高院在今年七、八月份已经作出决定,拒绝了北京市检察院提出的“为维护司法公正”、启动再审,“纠正”此案的建议。
值得一提的是,在一审法院判决曹成钢、何欣有罪后,法院将在曹成钢住处扣押的6张画作,“变价后发还被害人(康猛)”。
这6张画作中,包括吴冠中的名画《狮子林》,其所有者为一许姓知名人士。该许姓人士委托曹成钢代为出售,并附有委托协议书两份。
而对于何欣,法院判决,将何欣的一处房产拍卖,所得现金归康猛所有。
何欣的母亲向北京市高院提出申请复议,称自己由何欣赡养并一直居住在该房产内,“别无其他住房”,假如“何欣刑满释放后需要住处,如执行其唯一住房,将使何欣母子无处居住,流落街头,造成社会负担”。
2019年9月25日,北京市高院裁定,驳回何欣母亲的这一复议申请,维持北京一中院作出的对该房产的查封拍卖决定。
何欣的刑期至迟在2022年10月12日结束。此时,他已经恢复了自由身。
而如果这个案件再无变数,曹成钢要到2027年10月才能重获自由。
曹成钢的家人还在努力,他们表示,绝不会就此放弃。
他的弟弟曹雄纲说:
“(从2015年至2022年)七年来,做了一件非自己擅长、非自己专业、非自己本人的而又必须去做的事——案件申诉,至今还没得到一个最终的结果。不是盲目热情去袒护亲人,而是出于对此案的认知,和对公平正义的无畏追求。七年来,少了对同学朋友的问候,少了对亲友的时常联络和走访,少了对家人的悉心照顾。人间正道是沧桑!”
东航空难:132人的遇难 何时会公布调查结果?
2022年3月21日,发生在广西梧州藤县的东航空难,造成132位机上人员,全部遇难——当我敲下这一行字时,忍不住又悲伤难过。
这是时隔11年多后,发生在中国内地的又一大空难——在此之前,是2010年8月24日,黑龙江省伊春机场发生的空难,造成不少于44人遇难。
我在2022年3月22日,从北京飞南宁,再转车到梧州——当时在北京飞往南宁的航班上,每次飞机轻微的颠簸,空姐们都会显得比原来格外紧张、焦虑,这让我印象非常深刻。
关于东航空难的新闻发布会是在梧州市内进行。
到梧州之后,我们发现连这里举行的新闻发布会,我和同事都没法进入会场——是的,新闻发布会不让记者进会场。组织者说是因为防疫要求,里面空间、座位有限云云。
于是我们在隔壁的房间找到一扇通往会场的门,但门是被锁上的。我们勉强可以推开那门几厘米宽,看到会场的一小部分,听到会场的声音。
发布会结束后,我们站在在会议室外,等待与会的官员们出来再提问,但也无果。
我们决定放弃之后的新闻发布会,就去藤县县城以及空难现场周边。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悄悄”面对面接触采访了部分机上人员的家属、参与救援的工作人员——这些都需要“悄悄”进行。
我们还想方设法,围着大山绕圈,翻越各种小路、山路,试图进入坠机的核心地点,但是很遗憾,尽管我们费劲心力,找到了一条颇为偏僻的小路,在距离坠机核心点大概几百米的一个山口,还是被拦住了——即使我们说自己是记者,是来采访的。
在2022年3月26日,我们发表了《6村民自述:亲见MU5735飞机并非垂直坠地》一文,这是我和同事在山里及周边村落转了几天后的一点点成果。在这之前,我们还陆陆续续写了关于空难的一些短篇幅文章。
不过也是没多久,这篇文章在我们的网站上“不见了”。
还好,其他网站转载的还有一些。
对于这次空难全部132位机上人员的遇难,我们之前是有一定的预判的;对于救援人员没能够找到哪怕一具相对完整的遗体,这在采访有过空难救援经验的人那里,我们也是事先了解得到,预计得到的。
但是,这次空难发生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网络上的一些传闻,是否属实?
官方何时会公布,又会怎么公布事故原因,这些,我暂时没有答案。
我想,包括遇难者的家属,也包括我们,还是希望能够得到一个至少接近真相的答案。
因为,我相信,还是有不少人在乎的;这于家属们而言,这可能也是不可或缺的慰藉。
其余几篇小稿
除了以上这三篇(组)报道,这一年度,我觉得稍微好一点的还有:
2022年1月19日,《揭秘北师大原党委书记刘川生如何为子牟利》
北师大是我的母校,我对师大感情很深,也一直为师大感到骄傲。不过在我看来,对母校最好的爱里,一定包括努力地监督她、批评她——哪怕只是“打死老虎”式的报道。
除了刘川生,2022年以来,师大陆陆续续还有学校的高层官员、中层官员,涉及腐败的丑闻——有些还是我很熟悉,认识超过了20年的人。
我该怎么写他们的故事?
这多少有些困扰着我。
2022年2月10日,《宋太平往事:死亡31人的特大矿难是如何被谎报瞒报的》
这是关于曾任河北张家口市委书记、保定市委书记,河北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宋太平的故事,也是一篇“打死老虎”式的报道。
没想到,这文章发出不久,在我们的网站上又“不见了”。
其他网站还有保存。
2022年3月13日,《唐山松汀钢铁公司污染环境案样本调查》
这是一篇关于生产企业,以及环境污染监测企业、监测行业的报道,前前后后,我写了接近一年。
最大的感触之一:
在今天的中国,企业能够在排污方面做到不造假,真正做到合格排放,已经很了不起了——要实现这个目标,还需要很多很多的努力。
至于“碳达峰”、“碳中和”,则是更长远的愿景……
2022年7月10日,《永乐2021秋拍上的两件青铜器——北京禁拍文物“第一案”幕后》 以及2022年8月18日,《李可染<九牛图>迷雾——“北京荣宝2022春拍”起波澜》
这是涉及收藏拍卖市场的两篇报道。
就我所知,在这个领域,行业内的专业媒体不少;但很少去,乃至基本不会去做丑闻类的报道。
我对这个领域一直很感兴趣,有诸多同学、友人也在这一行业工作,我以后会继续写写这方面的文章。
做了20年记者,我为什么还不转行?
2022年的大事件很多,有些大事件,现在还在发生着,比如这影响了14亿人民的疫情管控。
2022年的突发事件也很不少,有些事件,我是很想第一时间就去到现场的。
但是,我不知道,去了之后,当地会不会“静默”;或者,就算不“静默”,任务完成后,我是否又能顺利回到北京。
实际上在2022年3月东航空难的报道后,我回到北京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就接到疾控通知,要求我居家隔离14天——那时候还是居家隔离14天。
我当时很困惑:我出京所去的每一个地方行程卡上都不戴*,只有北京戴*,为什么北京反而要我居家隔离?
在与工作人员理论无果后,我问:如果我当天离京,去外地行不行?
工作人员默认了。
于是我连夜出京,在外流浪了大半个月才回到北京。
没有想到的是,到现在,2022年11月,各地的管控,包括北京,似乎比3月的时候更加“严格”了。而当时我去“流浪”的青藏高原,也已经经历了两三个月的严格管控。
在我的理念里,面对诸多大事件、突发公共事件,作为记者,第一要务还是应该“到现场”,这是打多少电话,聊多少微信,翻多少网页,都不能替代的。
说到大事件、公共事件,从今年5月到11月,有几十位我的朋友——各行各业都有,甚至其他行业的朋友似乎更多——转给我这样一个视频节目:
这个视频先是在B站上发布,然后又在微信视频号里传播,讲的2008年参加过汶川地震现场报道的一些记者后来的人生际遇。
视频节目里有几个关于我的镜头,从汶川地震时加入当时胡舒立女士率领的《财经》杂志,到2020年春天在武汉,再到今年3月去广西报道东航空难事件。
视频作者说:
“前段时间,东航客机失事,看到现场的记者中,依然有李微敖的名字,让人唏嘘不已。”
诚恳地说,在从2008年迄今这14年多的时间里,对于当不当记者,要不要去换一个能挣更多钱的工作,我也犹豫过几次。每隔一段时间,还有一些机会,会主动找到我。
这些年,除了“限制”越来越多,越来越严苛;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发生了一些大的变故,压力的确在不断加大。
很多时候,我又是一个对于物质生活条件没那么敏感的人——妈妈从老家到我租住的房子里来“视察”,特别吃惊:“你这电灯怎么还是拉线开关”。我才觉得,哦,是的,这住的条件是比较“简朴”——而在这之前,我一直认为,能够有钱单独租套小房子,已经不错了。
对于有些人会花几万块钱,在黑龙江鹤岗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即使他们从没去过鹤岗,也可能在未来很多年不会去鹤岗的选择和心理,我是能够感受得到,也是能够“认同”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终于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家”,这多少是一个安慰。
是啊,14年了,或者说,20年了,我为什么还不转行?
我想,一是我已经完全习惯了记者的生活,有相对的时间自由、身体自由、思想自由——对于当记者的种种“优势”,我曾经专门写过文章,也曾经在有些大学做过分享。如果不做记者,我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干点什么,既能勉强养家糊口,又能保持自己的相对独立,或者说,还有内心的一点点尊严乃至骄傲。
二来,我总还是对未来抱着期望,或者说是奢望,也总觉得自己还有一份责任。
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有些人,还是很在乎,我也在乎。
谨以此纪念我的第20个中国记者节。
李微敖
2022年11月8日
转自:“传媒见闻”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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