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水照访谈录
论学术 · 小结裹与大判断
怎样把文学史这个知识体系,变成一个有思想的知识体系,这是我们研究最应该着力的地方。这些年我一直在探讨、思考这个问题。你可能也注意到了,我写过《重提“内藤命题”》的小文章,发表在《文学遗产》上。之所以我用内藤湖南的“唐宋变革论”,是因为他这个理论是蕴涵着学术生长点的,从他的理论里面我们可以抓住宋代文学的一些关键问题。而且“唐宋变革论”是中外一些学术大家共同的学术思想,这些思想的出现不是偶然的。他们虽然大都没有具体的论证(像宫崎市定是有些具体论证的),内藤湖南就是一个比较大的、宏观的判断,而我们则应该对他的概括与判断作出一些自己的回答。你可以不同意他,但是这个领域的思路是他打开的。
说个题外话,陈寅恪先生的贡献也就在这里。比如陈寅恪讲唐代的“牛李党争”是进士集团与贵族集团之间的斗争,而田馀庆教授《东晋门阀政治》一书,已经对此有所质疑,岑仲勉先生也用具体事例来反驳。但是陈先生的一些理论性的概括和论点仍没有失去意义与价值,比如说“种族之分,多系于其人所受之文化,而不在其人所承之血统”,再如中央朝廷与地方边境连环的互相作用,等等。
陈寅恪的学术强调宏观的观察,他的学术是一种范型。这是和钱锺书先生不一样的范型。钱先生不主动地提出“大判断”,他都是在“小结裹”上用力,一条一条的,你要找他的思路就比较难找。
我觉得宋代文学研究就是要把“小结裹”和“大判断”结合起来,特别是要找像“唐宋变革论”这一类的“大判断”,能够贯穿整个宋代文学研究的、能够把宋代文学定位定得非常准确的一些学理性建构。这一类的观点,还有像刘子健提出来的“南宋的背海立国”啊,包括余英时在《朱熹的历史世界》提出来的“后王安石时代”、“国是”问题,还有我们常常关注到的雅俗关系,等等。这些问题,我们已经很明显感觉是存在的,但是要从各个方面进行回答。这是我个人觉得宋代文学研究当中最应该努力的地方。当然,“大判断”必须是从实证开始,从“小结裹”开始。(P15-17)
不同于文学观念的“文章学”建构思路
我就感觉到,中国散文的研究是大有可为的,决不能够忽视。你看,苏轼的前、后《赤壁赋》,算是文章的范畴嘛,并不比他的“大江东去”差啊。再如王勃一篇《滕王阁序》,那是多大的影响啊!这些文章中所涵摄的文学的东西、文学的价值,诗歌里面不一定有。对于诗歌而言,只要有一个诗歌的形式就都算作文学作品了;而对文章而言呢,算不算文学作品还要去验明正身!
要检验它这里面有没有文学性啊、审美性啊,各种各样的条件,这些条件多数是依照西洋的文学观念来要求的,我觉得对于我们中国文学是不合适的,这个帽子戴不上。我们的古代文章有自己的发展系统。吉川幸次郎在《中国文章论》一文中的第一句话就说:“在中国人的意识里,做文章是人间诸生活最重要的事。”这句话讲得很实在,比如对于苏东坡来说,肯定写文章比他写诗歌更认真,更要充分发挥他的潜能。即便是写作朝廷的一些文书,这些文书的写作也是有文学的要求在里面的,他并不是只表达概念的东西,只把道理说清楚就完了,不是这样。他还是有一种艺术上的追求在里面。这是中国文学的特点,离开这个就不是中国的文学,我想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我自己在做散文研究的时候,苦于没有一套评价的语言。而文献阅读的直觉告诉我,我们的汉语言文学里面是有一个“中国文章学”的体系存在的,现在却还没有开拓出来、没总结出来。要寻绎这个体系,那么就要占有丰富的材料,所以就有了编撰文章学资料汇编的想法。
最开始的时候,我倒没想到要编“文话汇编”之类的东西,主要是收集各类序跋和书信,好几年功夫下来,抄了不少……抄的过程中也慢慢体会到中国文章学的一些东西,比如文章中的“气”——即“文气”——很重要。有种文章,它不一定有所谓的“抒情性”、“形象性”,等等,这些西方文学观念告诉我们的文学因素,但是你能读出一股“气”在里面,或者说是一种逻辑推理的语言气势。典型的例子就是韩愈的“五原”,它也没有什么形象,就是一种逻辑推理,但是有了这个东西,它就打动了你。那不光是说它“晓之以理”,而是文章语言的组合中,本身就有一股气在推动你,去接受它。我觉得这个是中国文章里面的特点,因而由此基础产生的中国文学的观念也应该与西方的文学观念不同。
当然,我们应该有新的文学观念,这是学科进步的标志。但是我们不能不加分辨地拿西方的文学观念直接来审定我们的文章的“正身”,而是应该结合起来。我想,评析我国古代文章,多用“审美性”这个词汇,或许比“文学性”更准确些。就是我们的文章里面有美的东西,美的东西和艺术、和文学就比较靠近了。美的因素也包括形式美。比如韩愈的《画记》,从内容上说,《画记》其实就是一篇流水账啊。面对一幅画,韩愈对它进行描述,记下来人多少、马多少、牛多少。但是,《画记》句式、结构,错综变化,波澜迭起,完全与流水账不是一回事,它是一篇艺术文啊。光是形式的结构,就是艺术的结构。你得承认这个东西。这是我们中国文章特有的。(P20-24)
写论文之要旨
侯:我曾经与周裕锴先生聊天时也谈到这个问题,他就和我强调,所谓的“ 标题党” 在我们的论文写作中其实是应该学习的。他举了一个例子,就是他的一个学生写唐代的道书中女仙的形象,学生的文章写得很好,但投稿一直不中,他就给这位同学改了一下标题, 叫作《道教的清修观与文人的白日梦——唐五代道书与文人创作中女仙形象》,不但一投就中,而且还被《新华文摘》转载了。可见标题作为论文的“名片”, 确实不应该忽视。会议上,竺青老师也谈到,“问题” 与“ 论题” 是有区别的。我的理解,“问题”是你要解决的疑问,而“论题” 只不过是你要处理的、面对的材料论域而已。只有把“问题”亮出来了,文章才有焦点。
王:是这样。标题很重要,当然前提是论题确实具有学术意义,完全的“标题党”,名不副实,也不行。我常跟同学们说,论文的选题非常重要,选题好了就成功了一半。好的选题不但能够出好的成果,而且还比较有延展性,能够提供给你持续深挖的可能。所以,同学们一进校我就强调,学位论文的选题一定要慢,要充分了解学术前沿,也要对自己的学术积累、知识结构的长处优点有正确认识,一旦定下来,那么就要快速进入状态。就写作一篇十五万字以上的博士学位论文来说,三年时间很短,如果题目中途变更了,那是很被动的。马克思说过嘛,人和蚂蚁造房子的不同,就在于人是有蓝图的,蚂蚁没有。我们确定选题也是如此,要有足够的预期,否则就比较麻烦了。这当然也不是说同学们读书就完全只读与论文相关的书,还是要博览,开卷有益嘛,但是又不能太散漫,最好是经典常读以提升水准、刊物常翻以掌握动态。
著名学者王水照先生与其弟子侯体健教授等分享其学术人生。 其中涉及社科院的故人往事、何其芳所长的治学情怀与书生意气、宋代文学研究的“五朵金花”与困局、文章学的思考与《历代文话》的编纂宗旨等谈话,属首次披露。 亦收录过往精彩访谈,畅谈北大求学经历、北大学生编写“红皮”文学史始末、钱锺书的学术人生、词学研究的历史与热点、文学研究的现代关怀等。
作者简介
王水照,中国语言文学系首席教授、博士生导师,文科资深教授,系学术委员会主任。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参与北大55级学生编撰的“红皮”文学史、“黄皮”文学史,为宋元段主要执笔人。毕业后分配到当时隶属于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的文学研究所工作,在钱锺书、何其芳、余冠英等先生指导下,参与了多项集体项目,包括社科院版《文学史》、《唐诗选》等;1978年调入复旦大学中文系。1992年获“有突出贡献的国家级专家”称号,1998年9月当选为复旦大学首席教授,2000年起,兼任中国宋代文学学会会长,2015年始任中国宋代文学学会名誉会长。 侯体健,湖南永兴人,文学博士,教授,主攻宋代文学与文献、古代文章学、中国诗歌史。博士阶段随王水照先生治宋代文学,2010年01月获复旦大学文学博士学位,即进系工作并担任王水照先生学术助手,2012年入选上海市“晨光学者”,2016年入选上海市“曙光学者”,入选2020年度教育部“青年长江学者”。兼任复旦大学文科科研处副处长,中国宋代文学学会理事、中华诗教学会副秘书长、中国骈文学会理事、中国古代散文学会常务理事,《新宋学》执编等。
来源:天下中文系
转自:“书斋里外”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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