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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有个特普通奖学金

2022/9/7 9:50:06  阅读:136 发布者:

清华大学是高考胜利者的聚集地,每年特等奖学金竞争被称为神仙打架。可就是在这片竞争激烈的校园里,诞生了一个“特普通奖学金”,目的是奖掖沉默的大多数。

战斗or退出在给“特普通奖学金”投票前,黄云一直在争取特等奖学金的路上。

入读清华大学后,黄云的平均入睡时间是凌晨4点,上课之余,还要挤出时间去做实验。早上8点上早课前,她会早起先做实验;中午午休的一个多小时,也要做一个实验;下午放学后,再去实验室一直待到凌晨。

腿部疼痛从大一开始就困扰着她,伴随而来的还有心率飙升、头晕、呕吐,熬夜后尤发作更频繁。她有时一边呕吐,一边做实验,撑不下去了才跑去急诊。多做一次实验,就意味着能早一些发表论文,为此,黄云不惜以透支身体为代价。

早在入学之前,黄云就安排好了大学五年的学习日程。她用两年的时间修完了五年的必修课,她的实验成果相当于别人三倍,并在核心期刊发表了论文。本科期间,她的每门课都拿到了满分绩点,每年各类奖学金加起来超过五位数,足够养活她自己。

大四时,黄云如愿以偿获得了本科生特等奖学金(简称特奖),以第一名的成绩保研。“我可是战斗到最后一刻才守住这个第一名。”她说。

特奖,意味着清华本科生的最高荣誉。每一届上万人中,只有10个特奖获得者。特奖得主不仅是各大院系的前几名,还需要吻合清华对外宣传的最佳形象:“又红又专,全面发展”。他们通常在专业成绩、科研成果、社工、实践、甚至社会影响力等各方面都交出了漂亮的答卷。

特奖答辩者中,有人本科期间就作为第一作者发表多篇SCI,有的人手握世界级计算机比赛冠军、奥赛金奖,有人参加多次国际会议被称赞“水平媲美博士生”。在2021年,刚成为奥运冠军的杨倩就被推选上了特等奖答辩。

作为金字塔尖一小撮人之间的角逐,更多人是为了考试、保研、实习机会等目标卷入战斗。清华园里有几座24小时开放的书咖,无论何时的深夜,都能看到书咖里的灯火和伏案的身影。

不同于黄云这样的优胜者,更多人在硝烟中隐去身影。周竹的体型微胖,心脏也不好,从小就不擅长体育,面对清华体育课必考的3km长跑,他几乎束手无策。大一时,他曾在操场上一圈接一圈地跑到喘不上气,“感觉操场就是地狱,要窒息了。”最终,他的体育成绩还是没有及格。

清华素有“五道口体校”的别称,拥有全国顶尖的体育代表队和师资力量,规定学生不会游泳不能毕业。校园里最大的操场上,挂着整面墙的红色大字:“为祖国健康工作五十年。”体育在清华是必修课,每堂课一个半小时,通常先跑步数圈,再由专业运动员教师带领进行特定的项目练习,遇上严格的老师,中途可能连休息时间都没有。

周竹不像黄云那样拼命,他索性认命,选修了体疗课。针对一些身体虚弱、患有疾病、承受不了体育课强度的学生,清华专门开设了体疗课,课程设在室内,练习项目是一些较为静态的太极拳、八段锦、五禽戏等。选修体疗课的代价是:体育成绩只能拿到D等级,相当于60分。

渐渐地,在清华园里的激烈角逐中,周竹开始全面撤退,他放弃了所有社团活动,也从不参与评选奖学金。最难的一门专业课上,他认真记下所有笔记,还是没看懂,鼓起勇气去问老师,却换来一句反问:“这个我上课讲过了,你是不是没认真听?”他坚持了半学期,最终退了课,期末绩点停留在倒数几位。

周竹想到将自己的故事投稿给“特普通奖学金”委员会。这是一个由清华学生自主发起的奖项,与学校官方推出的“特等奖学金”形成对照。在这里,越普通越受关注,它为反对“优秀”的统一标准而生。

看到特普奖的报名信息时,周竹刚经历过大学期间最灰暗的一段日子。直到今天,他仍要把脸深深埋进胳膊里,良久才能抬头继续说下去。两年前,他本科阶段最好的朋友跳楼自杀了,前一天他们才在宿舍楼里见过,还打了招呼。

那是一个漫长的冬天,得知消息后,周竹在宿舍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几乎不能动身打水、吃饭。后来,学校筛查有“心理健康问题”的学生,他什么都没说,但内心总觉得“人生无望”,甚至,也曾夜间在阳台上徘徊。

最终,周竹选择从床上爬起来。他翻出早已蒙灰的键盘,决定重拾电竞的爱好。在游戏的世界他总是如鱼得水,曾经拿过好几次高校电竞的奖状,“有快乐,有成就感,有对自我价值的认定,还有一队好友。”只是迫于周围人认为游戏“不务正业”的眼光,他已经三年不玩了。

对周竹来说,在清华四年最值得一提的胜利,就是勉强通过了当年退掉的那门必修课,尽管“只拿了C-”。他的最终GPA排在后20%-30%的位置,导致他在本专业的保研中又一次失败了。那个他暗恋的女孩,早就和另一个“球踢得很好、社工也很厉害”的男生在一起。他也懒得再去喜欢别人。

周竹的故事,为他的“特普通奖学金”争取到不少投票。至少,他又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做个普通人

2018年底,清华特奖最终答辩之前,某位候选人先后被指履历造假、过度包装、私德有亏,在网络掀起轩然大波,因而退出选举。这场争议引发了对特奖标准和参赛者“造神”的批判。

当时,《对某位特奖入围同学公示材料的一点疑惑》在清华大学的朋友圈盛行,作者将这位特奖候选人自述的“专利”和“创业”等掺水经历扒了个底朝天。几年后,还很少人知道,这篇文章出自计算机系的一位学生欧明之手。

此后,学生中不时出现对特奖内卷及“造神”的质疑。吴晓当即制作了一个讽刺节目,想在学生节晚会上表演:在一所虚拟的“华清大学”里,有个奖学金的奖状是一朵小红花,只要贴上小红花,人就能被牵着鼻子走。节目最终被“劝退”。

第二年,由清华学生创办的公众号北极星校园观察,在特奖举办当前,发布了“本科生沉默奖学金”的推送。他们基于现实素材改编、模仿特奖的答辩格式,虚拟了15个代表“沉默的大多数”的学生。

“李真,男,建筑学院建X1班,前三年推研成绩年级后10%。双相障碍,现较为稳定。曾休学一年。前往心理中心咨询时,中心将相关信息暗中告知班主任并通知家长来校带回家。母胎SOLO,熬夜严重导致平时极易感冒。宿舍酒瓶堆积如山,但摆放错落有致。曾受警告、严重警告、纪律处分。”

“张婉希,女,土木系结X2班,前三年推研成绩年级后5%。曾转系失败,目标为某信息方向专业。轻度抑郁,间歇性躁狂症。为人友善,然过于敏感。现已挂科12学分,将选择延迟毕业。情感状况:前任劈腿,单身至今。平日沉迷于网络小说,大三全年都在宿舍,除了上厕所、体育课和必要的期末考试,从不出门。”

“沉默奖学金”候选人的故事看似离谱,却在细节中和现实丝丝相扣,引发不少学生的共鸣。这个虚构的奖学金与特奖形成鲜明对比,带有强烈的黑色幽默风格,当晚就成为被争相转发的“爆款”。看完文章后,李墨深受触动,当即有了一个计划:创办一个“普通人的特奖”——特普通奖学金。

2020年的暑假,吴晓和李墨先后加入由欧明一手搭建的封闭社交网站“闭社”,这个安全、隐私、共享性强的论坛,成为了孵化“特普通奖学金” (简称特普奖)的基地。李墨提出想法后,闭社的几个核心成员一拍即合,兴奋地共谋着这场与特奖叫板的行为艺术。

就在2020年度特奖申报公告发布后,“特普通奖学金”的推送紧跟着发布,鼓励所有人报名讲出自己有多普通的故事。文章在清华大学学生圈中流转,很快获得了10w+的阅读。

活动主海报上,一板一眼的大字有着层级分明的金字塔,排列整齐的白鸽像是形状规矩的日历、便利贴。

海报旁配有一行行文案:

“又不是每个人都精准无误。”

“又不是每个人都平步青云。”

“又不是每个人都通宵达旦。”

“又不是每个人都乐此不疲。”

以及特普通奖的口号:“又不是每个人都能拿特奖。”

学校不允许“非官方”组织在校内张贴海报,李墨一行人只好把海报贴在没人管的灰色地带:正在装修的路障施工板、天猫超市许愿墙、教学楼角落……

最终,闭社网站上陆续涌入一百多个报名,“还好真的有人来参加了”,李墨庆幸地说。为了模仿特奖的评选机制,他给出了一个投票准则——希望大家把票投给“和自己最相似的人,引起最多共鸣的人”,评委们打出的分数也被称为“共鸣值”。

不同于“沉默奖学金”中半虚构的故事,特普通奖学金的投稿都源于参赛者们的真实讲述。

“没担任班干部,没参加学生会,因为身体原因选了体疗课,保研也没什么希望……成就是打泡泡突破了一万个,是那个小网站突破这个成绩的唯一玩家。”

“科研什么的,已经从发文章变成收集各大期刊的reject(拒绝信)了。”

“在人均爆肝遍地刷夜的华清(特普奖的虚拟大学),我认为睡这么久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不普通的事。”

在高考分水岭上战胜过千军万马的清华学生,在量化的数值标准和一整套铜墙铁壁的评判系统面前,反思起竞争的尽头和意义。特普通奖学金在这样的氛围里产生,照射出的是大多数学生的困惑。

曾经的特奖得主黄云在看到特普通奖学金的信息后,也决定默默支持,在人群中投出了自己的“共鸣”票。“其实我才是最该报名特普奖的,”黄云笑称,“成功的事和最失败的事,我都干过了。”

三月正是北京春天萌动的时节,清华园草长莺飞,气温回暖,黄云感到从膝盖疼痛的地方传来一阵刺骨的凉。医生告诉她,长期以来积累的半月板撕裂,膝盖积液、韧带受伤加上先天性心脏缺陷,导致她的双腿已经无法下蹲、奔跑、骑车、上下楼梯,基本失去了除慢走以外的运动能力。

黄云逐渐习惯了双腿不灵活的生活。“我现在最想回到体育中考前,跟自己说,你就算办个残疾人免考,分数也足够进全校前十,足够上最好的高中。”黄云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是我当时不明白。”

从小到大,黄云都不甘人后,无论是中学还是大学的体考,她都疯狂训练,直到膝盖受损。“我以前觉得,怎么能一上来就比别人少了一两分呢?必须每次都拿到第一才感觉放心。”

原来从早到晚泡在实验室的她,现在变得越来越“闲散”。她不再苛求发表论文的速度,也不再紧盯每一个实验数据结果,碰实验仪器的次数从每天三、四次变成几天一次,大多数时候只负责教学弟学妹做实验。曾经那个成为“杰出科学家”的执念,也慢慢淡去,体检结果显示,她已无法承担高强度的科研工作。

“我现在的目标是攒够2000万,然后辞职退休。”黄云说,2000万是她根据北京物价、生活水平和银行利率计算出来的,一个基本能够实现人生自由的数字。“如果我能做出来一些专利项目,可能过个十年二十年就能换成这么多钱。”

属于自己的特奖

202110月,又一年特奖季来临,特普通奖学金委员会再次出动,雄心勃勃策划着第二届。

李墨一度计划把海报挂到学堂路(清华的主干道)上,特奖的海报对面,结果只能是作罢。不仅如此,相比第一届的推送而言,看新鲜的人群也逐渐散去,10w+的点击量缩水成1w

“只要我们当中还有人在学校一天,就会一直办下去。”尽管特普奖沦为“冷门”,李墨等一干主创仍想继续坚持下去,让它有机会发展成一个真正的奖学金。

第二届特普奖在一个普通周五的晚上举办,在一间普通的教室里,没有领导讲话,没有特邀嘉宾,台下零零散散坐了几十个观众。特普奖全程采取匿名形式,来出席颁奖仪式的候选人也没几个。

从搞笑诺贝尔奖“请正宗诺贝尔得主颁奖”中获得灵感,特普奖请来一位特奖得主颁奖。李墨道出背后的意图,“我们办特普奖,不是为了单纯地跟特奖搞对立。相反,我们希望所有人都能加入,再不普通的人都有更真实的另一面,特奖得主也不例外。”

台上身着正装的主持人,煞有介事地介绍10位获奖者:

候选人甲,上学期微积分F”获得者,保研无望。

候选人乙,梦想是做一只小猫,以及开一家猫咖。

候选人丙,小镇做题家,除了刷题什么也不会。

候选人丁,长得不美不丑,成绩不好不坏,人群里的优秀背景板。

候选人戊,游戏主播,爱好开黑。从清华休学,寻找自己的生活方式。

李墨全程躲在角落里,注视着一切。为了把镜头留给参赛者,主创们处处选择低调隐身,媒体的采访邀请大多被李墨婉拒了,一次参加校内的视频访谈前,他还想着要不要戴个面具?

“我希望主办方也像沉默的大多数一样,淹没在校园里。”李墨说。而委员会中的欧明也早在创办“闭社”、“打假”特奖时,就秉持“草根”作风,只默默做事,极少表达什么。

就在特普奖悄然延续的同时,作为胜利者的黄云,也在以另一种形式,为反抗竞争体制的不合理而行动。清华的GPA制度和体疗课计分制度,曾经在学生中饱受争议——大多数课程GPAA等级比例只有20%的上限,体疗课的最高等级只有D级。黄云认为,这些严苛的规定对于学生来说并不公平,她亲自参与提出数版新方案,要求学校对学分设置进行改革。

她奔走教学委员会、学院、社团等各个组织之间,打电话给每个办公室,打不通电话就发邮件,先后给校长信箱寄去十余封信。每次参加校长座谈会、各类优秀代表会议时,黄云都抓准时机“开炮”。

参加毕业生大会时,轮到黄云发言,她直接向校领导发问:“能不能把我之前提的事情解决一下?”结果,当场解决了这个她为之奔走两个月的问题。

从那以后,校领导一眼就能从人群中认出她:“是黄云同学吧?总是来找事情。”如今,清华GPA的换算平均提高了0.3分,部分课程的优秀率上升,放宽了对A等级比例的限制,体疗课的最高等级也在重新评估中。

自从腿脚行动不便后,黄云还发现学校在残障关怀方面的疏忽。食堂的进出口没有斜坡,轮椅没法进入;电动车管制下,无法使用电动车和电动轮椅;部分高楼未安装电梯……她又开始打电话、发邮件、游走于师生组织。

“清华有一堵看不见的墙,身体不方便的同学被拦在路上。”黄云说,无论是内卷还是物竞天择,都是隐形的墙,“既然是一点一点砌起来的,就要一点一点被推掉”。

不同于黄云的做法,周竹选择绕道而走。保研失败后,周竹总是一个人出校游玩,毕业之前看遍了北京。他几乎从不计划目的地,兴致来了就骑车出去,秋天爬香山,夏天吃烧烤,冬天看故宫的雪。他说:“整个大学,我没有这么爽过。”

以前,周竹和同龄人吃饭,话题总是离不开“保研、工作、买房、薪酬”,现在他更关心电竞赛事动态、故宫的小动物、世界新闻。他还把自己的签名换成了“nothing to lose”(没什么可失去的)。

最近,周竹又拿了一个青年电竞比赛的奖项,他得意地说:“这是属于自己的特奖。”

转自:“科学网”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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