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语是民族智慧的宝库。细细琢磨，深深品味，能明白很多道理，比读哲学教科书有效。
1974年，我上初中一年级，没有语文课本，老师拿社论和宝书当教材。学《别了，司徒雷登》，遇到“嗟来之食”，我看不懂。
《汉语成语小词典》解说如下：
嗟：古汉语叹词。《礼记·檀公下》记载，春秋时，齐国闹饥荒，有个叫黔敖的在路上施舍食物，他对一个饥饿的人说：“嗟，来食！”（嗳！来吃吧！）那个人听了很生气，瞪着眼睛说：我正是因为不吃“嗟！来”之食才饿到这个地步的。后用“嗟来之食”指一种带侮辱性的施舍。
看了解说，我还是不懂，想不通“嗟”有什么不妥，不明白那个饥饿的人为什么不吃“嗟来之食”。小词典说了，“嗟”，就是“嗳”，不恭敬，不礼貌，口气傲慢。但是，我觉得，饥渴交迫，快饿死了，施主给吃给喝，说话不客气，甚至饱含轻藐，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最近又想起这个成语，仍旧好奇不解。偶得闲空，在“华语网”找到了原典和译文。
原典：齐大饥。黔敖为食于路，以待饿者而食之。有饿者蒙袂辑屦，贸贸然来。黔敖左奉食，右执饮，曰：“嗟！来食！”扬其目而视之，曰：“予惟不食嗟来之食，以至于斯也！”从而谢焉，终不食而死。曾子闻之，曰：“微与！其嗟与，可去，其谢也，可食”（《礼记·檀弓下》）。
“华语网”的译文：齐国出现了严重的饥荒。黔敖在路边准备好饭食，以供路过饥饿的人来吃。有个饥饿的人用衣袖蒙着脸，脚步拖拉，两眼昏昏无神地走来。黔敖左手端着食物，右手端着汤，说道：“喂！来吃吧！”那个饥民抬起头看着他，说：“我正因为不吃别人施舍的食物，才落得这个地步！”黔敖追上前去向他道歉，他仍然不吃，最终饿死了。曾子听到这件事后说：“恐怕不用这样吧！黔敖无礼呼唤时，当然可以拒绝，但他道歉之后，仍然可以去吃。”
恍然明白，我这么多年一直想不通，是因为当年查的小词典只讲了故事的前一半。看了完整的故事，不仅懂了，还颇受启发。这个典故很值得玩味，值得学术界的朋友细细琢磨。几点别解，试述如下。
首先说“嗟”。
我在河北沧县农村长大。小时的民俗，向素不相识的人问路，必自降辈分，以示尊重。问男性，同龄或年轻的，必称“大哥”；年长十多岁的，以长辈相称，至少说句“你老”；对晚一辈的，称“哥们儿”或“兄弟”。不能说“喂”，否则就是不敬。被问的，客气的装听不见，不客气的会斥责，抗议一句：“俺有名有姓！”甚至会笑眯眯地指错方向。
但是，问路是有求于人。对有求于己的人说话，家乡人并不总是讲礼貌。掌权的对无权的，说话更不讲礼貌。
其次说黔敖。
黔敖值得敬佩。为食于路，财力丰厚可敬，慈善之心可敬；左奉食，右执饮，亲力亲为，更可敬；饿者“扬其目而视之”，好意救济反遭白眼，居然从而谢焉，最可敬。扪心自问，这三点我都做不到。
再说饿者。我猜是个孤傲的读书人，也许是私塾先生，相当于今天的学者。闹饥荒了，无法再自食其力，家无存粮，首阳山的薇菜也早被采光。
但是，多年养成的自尊仍然强大，以至于压倒求生的本能。可以推测，他遇到的施主中，黔敖可能是第一个被他“扬其目而视之”居然“从而谢”的。其他施主，更可能是其他施主的傲慢家奴，也一定说：“嗟！来食！”他也一定“扬其目而视之”，但翻白眼的后果显然不妙。屡遭羞辱，他对世界绝望了，放弃了生存意志，以至于不再能相信居然会有施主“从而谢”。如果不是这样，很难理解他为什么不接受黔敖的诚恳道歉。
也推测一下当时的社会环境。饿者说：“予惟不食嗟来之食，以至于斯也！”足见黔敖并非孤家寡人，还有其他富有的善人。但是，其他善人未必有黔敖对穷人的深层尊敬，更未必有黔敖知错就改的胸怀。
最后说曾子。他很高明，有智慧，懂变通，既自尊自重，又面对现实，不愧是圣贤。
但是，曾子的圣贤之道已经行不通了。当今这个时代，主宰世界的是权力和资本，世上已无黔敖这样富且仁的人。学术界并非世外桃源，虽无大饥，但没有温饱的时候，小饥不断，中饥是常态。
环境决定人的选择。面对现实，学者不能不周详考虑种种可能性，包括面对“嗟来之食”。理由是，一旦落入必须面对“嗟来之食”的地步，“其嗟与，可去”，不是合理选择，会饿死；“其谢也，可食”，也不是合理选择，你可以“扬其目而视之”，但休想权力与资本的化身会“从而谢”，幻想“其谢也”，就得饿死。
据传，马基雅维利说过：世上只有一个工作保障，就是自己有本事。在学术界谋生存，上策是不断长本事，以免落入面对嗟来之食的田地。
转自：在学术界谋生存
如有侵权，请联系本站删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