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夏,在国民党政府广州市教育局主办的“广州夏期学术演讲会”上,时年46岁的鲁迅作了一场题为《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的演讲。在这次演讲中,鲁迅谈到了三个方面:一是魏晋文章及其特点,概括下来就是:清峻、通脱、华丽、壮大;二是以“正始名士”何晏为祖师的服药之风;三是以“竹林名士”为代表的饮酒之风。尽管除了题目,正文中并未对“魏晋风度”做过具体阐释,但鲁迅的意思当是,魏晋文章及名士们掀起的服药与饮酒两大风气,是“魏晋风度”最为重要的表现及标志。
此后,“魏晋风度”便成为一大文化关键词,以之为题做文章者代有其人,络绎不绝。那么,究竟什么是“魏晋风度”呢?笔者以为,所谓“魏晋风度”,是指汉末魏晋时期形成的一种时代精神和人格理想,具体说就是在道家学说和玄学清谈思潮影响下产生的,一种追求自然(与名教相对)、追求自我(与外物相对)、追求自由(与约束相对)的时代风气,以及由此在上层贵族阶层中形成的,一种超越性的人生价值观和审美性的人格气度。
笔者尝试择取几个有趣的面相介绍“魏晋风度”。
容止之风
容止,也即容仪举止。古书中常有“容止可观”之语,如《左传·襄公三十一年》:“周旋可则,容止可观。”又如《孝经·圣治章》:“容止可观,进退可度。”称赞某人有容貌风度,也常说“美容止”或“善容止”。《礼记·月令》有“雷将发声,有不戒其容止者,生子不备,必有凶灾”的告诫,汉儒郑玄注称:“容止,犹动静。”由此可知,传统的“容止”观念含有礼仪方面“动静合宜”的要求,似乎更偏重在“止”。
到了魏晋,随着人物品藻逐渐由重“德行”向重“才性”发展,人物天生的禀赋如容貌、音制、风神、气度、才情等更受重视,“容止”的要求则更偏重“容”——这与“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玄学思潮是合拍的。《论语·子罕》中孔子曾感叹:“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好德”之于“名教”,“好色”之于“自然”,两相呼应,其事正对。
对人物容仪的欣赏在美学上必然带来一个结果,那就是人的“对象化”和“客体化”;再往前一步,也即“人的自然化”。由于“形神”之间,“神”是不可捉摸的抽象物,故在方法论上不得不诉诸形象生动的譬喻,例如,时人目王右军:“飘如游云,矫若惊龙。”
这种“人的自然化”对文学、艺术的赏鉴和审美影响深远。宗白华就曾指出:“中国美学竟是出发于‘人物品藻’之美学。美的概念、范畴、形容词,发源于人格美的评赏。”
服药之风
魏晋时期还有一种颇为另类而奇特的风气在贵族阶层中流行,甚至延至隋唐,那就是服药之风。这种风气的始作俑者是何晏。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的演讲中,说何晏既是“空谈的祖师”,又是“吃药的祖师”,一点都不夸张。
服的是什么药呢?——“五石散”。据唐代孙思邈《千金翼方》记载,“五石散”主要由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钟乳石、硫磺等五种矿石配制而成,又名“五石更生散”或“五石护命散”。所谓“五石”,当然是言其配方;另有一个别称“寒食散”,则是言其服用方法。孙思邈说:“凡是五石散,先名寒食散者,言此散宜寒食,冷水洗取寒,惟酒欲清,热饮之,不尔即百病生焉。服寒食散,但冷将息,即是解药热。”许孝崇《医心方》则说:“凡诸寒食草石药,皆有热性,发动则令人热,便冷饮食,冷将息,故称寒食散。”可知五石散这种药,热力极大,故须冷服。服用后五内如焚,毒火攻心,热力开始发散,叫做“散发”。“散发”后须多吃冷饭以散热降温,还要外出散步或运动,称为“散动”或“行散”。晋人皇甫谧《寒食散论》说:“服药后宜烦劳。若羸着床,不能行者,扶起行之,亦谓之行药。”可见,吃完药人不能静坐不动,必须让身体“烦劳”。除了吃冷食、行散,“冷将息”(调养)之道还包括洗冷水澡、喝热酒等。如果“将息”不当,后果是很可怕的,轻者致残,重者丧命。如西晋名士裴秀就是因为“服寒食散,当饮热酒而饮冷酒”,竟至一命呜呼。
按照鲁迅的说法,魏晋人在服饰穿着上的风格,以及由此形成的一种别样的风度,也与服药的风气有关。比如,晋人喜欢穿宽大舒适的衣服,所谓“宽衣博带”,就是一例。鲁迅说:“因为皮肉发烧之故,不能穿窄衣。为预防皮肤被衣服擦伤,就非穿宽大的衣服不可。现在有许多人以为晋人轻裘缓带,宽衣,在当时是人们高逸的表现,其实不知他们是吃药的缘故。一班名人都吃药,穿的衣都宽大,于是不吃药的也跟着名人,把衣服宽大起来了!”此外,魏晋名士爱穿高高的木屐,也和服药有关。鲁迅甚至不无同情地说:“吃药之后,因皮肤易于磨破,穿鞋也不方便,故不穿鞋袜而穿屐。所以我们看晋人的画像和那时的文章,见他衣服宽大,不鞋而屐,以为他一定是很舒服,很飘逸的了,其实他心里都是很苦的。”
鲁迅对于服药之风的阐发,的确颇有特色,不过,要说“衣服宽大,不鞋而屐”都与服药有关,怕也未必尽合事实。晋人好着高屐,未尝没有精神上不喜拘束甚至以此自高的因素,并非全是服药的缘故。
饮酒之风
说到魏晋风度,当然离不开酒。颇有意味的是,药与酒,虽都是诉诸口腹之欲的身外之物,最终却极大地影响了一个时代的精神状况。一方面,这当然与魏晋特殊的政治社会生态有关;另一方面,也可视为思想领域中诸如“形神”“内外”“情礼”“名教自然”等的紧张关系,在士人心态和行为方式上的折射和投影。
和“五石散”不同,酒的发明极早,可以追溯到远古。最初的酒,除了用于日常生活和社交场合,更重要的功能还在祭祀成礼。因为酒的麻醉作用和享乐性质,容易使人沉湎其中而失去节制,故按照儒家礼乐须中节合度,对饮酒不得不做一些必要的限制,如《尚书·酒诰》就有“饮惟祀,德将无醉”的告诫。《左传·庄公二十二年》也说:“酒以成礼,不继以淫,义也。”又,《礼记·乐记》载:“一献之礼,其宾主百拜,终日饮酒而不得醉焉,此先王所以备酒祸也。”言下之意,酒是用来成礼的工具,不可过分贪杯,即使在举行献祭典礼时,宾主都须饮酒行礼,也要有所节制,终日饮酒而能不醉是最好的,以免因酒生乱,甚至导致灾祸。
然而,在礼坏乐崩、天下大乱、生灵涂炭、朝不保夕的多事之秋,现实的忧患增多,生命的痛苦加剧,酒的功能自然更贴近肉体的麻醉和精神的宣泄。所以,在魏晋时期,酒的“成礼”功能遂逐渐淡去,转而成为“解忧”的良药。
任诞之风
所谓“任诞”,顾名思义,即任达放诞之意。
任诞与饮酒,如同一体之两面,很难截然分开。之所以分别讲述,关键在于:饮酒本身并不必然导致任诞,二者没有因果关系;正如服药之后需要饮酒,但饮酒不必以服药为前提。此其一。其二,由饮酒催生的任诞风气一旦形成,便可自行其是,即使不饮酒也不妨“作达”;说到底,魏晋名士们以不拘格套、放纵不羁自适、自得且自恃,原本也并不都是酒的作用,而更多的是与精神上追求自然、自我、自由的需要有关。
唯其如此,不以饮酒为诱因的任诞行为在观者看来,就难免带有某种行为艺术般的“表演”性,有时竟至流于骄矜和造作,给人以浮华不实的荒诞感。当然,也不排除“量变”之后会发生“质变”,有人就在这样一种“神超形越”的氛围中,脱略行迹,不拘格套,追求一种超然流俗与物外的特立独行,由此进入到更高的精神境界,并赋予任诞以一种形而上的哲学意义和超功利的审美价值——在后人的眼光中,这样的任诞行为犹如光风霁月,让人徒生艳羡而又不可追攀。
雅量之风
严格说来,雅量并不算是一种风气,而是代表魏晋士人理想人格的一个高标。
“雅量”一词,最早见于杨修《答曹植书》:“若乃不忘经国之大美,流千载之英声,铭功景钟,书名竹帛,此自雅量素所蓄也,岂与文章相妨害哉?”这里的“雅量”,是指渊雅的器量,只是对某一人物的品题语,涵盖面和影响力并不很大。等到《世说新语》特设《雅量》一门,用42个故事阐述其微旨,规模其气象,“雅量”才被赋予更为深刻的文化符号学价值,成为文人士夫心向神往的一种独特风神韵度和理想人格境界。
那么,雅量人格到底有什么特别的表现呢?我们先看《雅量》门的前三条:
豫章太守顾劭,是雍之子。劭在郡卒,雍盛集僚属自围棋,外启信至,而无儿书,虽神气不变,而心了其故,以爪掐掌,血流沾褥。宾客既散,方叹曰:“已无延陵之高,岂可有丧明之责!”于是豁情散哀,颜色自若。
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不许。文王亦寻悔焉。
夏侯太初尝倚柱作书,时大雨,霹雳破所倚柱,衣服燋然,神色无变,书亦如故。宾客左右,皆跌荡不得住。
这三个故事提醒我们,雅量之所以为雅量,绝不像“任诞”那样可以轻易模仿和复制。雅量的彰显,常常是在生死攸关的噩耗、猝不及防的危险和无从逃避的死亡到来之际——作为人生这部大戏的主角,事先你并不知道剧情,因而无从预演和彩排,更无法回放、修补和推倒重来。在对雅量的把握中,“神气”“神色”“神意”“神宇”是最重要的观察对象,而保持“不变”则是雅量的首要标准。雅量的完成过程,靠的是内在定力的坚韧和人格精神的稳定,任何外力的援助和观众的配合皆告无效,所以一出手就胜负立判,转瞬间便定案千古。
隐逸之风
在魏晋流行的诸多风气中,隐逸之风可算是最为强劲的一种,从汉末以迄东晋,几乎呈愈演愈烈之势。至刘宋初年,有两部文献对隐逸文化投以关注,并加总结,一是范晔的《后汉书》,一是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前者专设《逸民列传》,开启史传隐逸书写之先河;后者专设《栖逸》一门,为魏晋隐士之流树碑立传。
因为“隐”与“仕”相对,一个人选择隐居山林不问世事的生活,等于对现实政治投了一张弃权票,这是以一种极端的方式表达了“不合作”的姿态,宣告自己所看重的乃是尘世中原本稀缺的那一份“消极自由”,无论儒家还是道家,对隐逸的价值和意义都是认可的。当然,隐逸文化与老子、庄子的无为逍遥之旨更相契合。老子、庄子都是隐居生活的践行者,故司马迁在《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说:“老子,隐君子也。”《庄子·缮性》中也有对“隐”的诠释:“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则反一无迹;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此存身之道也。”在老子、庄子看来,隐居避世,“曳尾于涂中”,正是乱世中非常实用的一种“存身之道”。
隐逸行为的发生和流行,丰富了中国人的生存样态和精神世界,为心性高洁的有志有识之士,在“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的体制之外,提供了一种自由选择甚至“诗意栖居”的可能——这是隐逸文化特别令人心动的地方。
艺术之风
“艺术”这一概念,在中国古代有特定的解释。《后汉书·伏无忌传》注称:“艺谓书、数、射、御;术谓医、方、卜、筮。”说明“艺”和“术”各有所指。如《晋书·艺术传》开篇即说:
艺术之兴,由来尚矣。先王以是决犹豫,定吉凶,审存亡,省祸福。曰神与智,藏往知来;幽赞冥符,弼成人事;既兴利而除害,亦威众以立权,所谓神道设教,率由于此。然而诡托近于妖妄,迂诞难可根源,法术纷以多端,变态谅非一绪,真虽存矣,伪亦凭焉。圣人不语怪力乱神,良有以也。
其中所记,多是占候、卜筮、阴阳、风水之类的巫觋方士之事,与今天所说的“艺术”关系不大。
因为在儒家的天下治理和社会分工等一系列价值理念和制度安排中,贯穿着大与小、公与私、道与器、君子与小人等多元对待关系的种种考量,所以对一技、一能、一艺的重视,自然是依托于人的道德修养和才能特长的全面发展之上的,所谓“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这也正是为什么在儒家思想受到尊奉的两汉,纯粹的“艺术家”因为社会地位较低,而很少留下自己的名字。这种情况要到魏晋六朝,才算有了极大的改观。
魏晋之时,“艺术”的“匠气”似乎被“文气”和“灵气”所取代,艺术家开始成为“辨识度”较高的一类人,从士大夫、文人、学者中脱颖而出,成为单独被欣赏和推重的文化人。琴棋书画、音乐舞蹈、建筑雕塑等艺术门类方兴未艾,人才辈出,以至有人把魏晋六朝视为中国历史上的“文艺复兴”。打开任何一种版本的思想史、文化史、艺术史和美学史,魏晋南北朝都是举足轻重、不可忽视的一个重要部分。
魏晋名士大多有自己的奇癖雅嗜,像王敦那样在晋武帝的宴会上没有才艺可展示,是十分沮丧的。可以说,对艺术的爱好已经成为魏晋名士的一种生命存在方式和身份证明,这一切,都跟艺术之风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列夫·托尔斯泰说:“艺术不是技艺,它是艺术家体验了的感情的传达。”罗曼·罗兰则说:“艺术是发扬生命的,死神所在的地方就没有艺术。”可以说,艺术就是人类的“传神阿堵”,没有艺术的世界,是蒙昧而灰暗的世界,而艺术勃兴的时代,无论多么动荡,都会给后人留下足资缅怀的心灵慰藉。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和王羲之的《兰亭序》,正是那个时代的“传神阿堵”,它们的存在,使一个早已消失的世界在时间的深处明灭可见,熠熠生辉。
出处:《团结报》2024年1月27日第7版
作者:刘强(同济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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