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文摘》2023年第9期P18—P19
作者单位:东南大学人文学院,原题《人类知行系统的演化走向分道扬镳?》,摘自《科学技术哲学研究》2023年3期,崔晋摘
人类从哺乳动物演化而来,人类的知行系统建立于哺乳动物知行系统的基础之上,又发展出属于人类自己分别与语言、文字和科技等有关的知行系统,其中的典型为科技知行系统。研究人类知行系统由哺乳动物知行系统到科技知行系统的演化和未来走向,具有深远的学术价值和重大的现实意义。
(一)第一阶段:由哺乳动物知行系统到科技知行系统
由古代直至文艺复兴初期,大多数人在大多数场合以哺乳动物知行系统认识自然界并与之相处。随着近代科学革命的兴起和深入,科技知行系统逐步形成,占据主导并压制哺乳动物知行系统。对此已经有大量研究成果。
与此同时,哺乳动物知行系统依然顽强地存在,与科技知行系统发生对垒与冲突。笛卡尔提出心物二元论,为哺乳动物知行系统留有一席之地。帕斯卡尔区分“几何精神”和“本能精神”,意识到“人的心里有一种不为理性所知的理性”,前者只是后者的仆人。狄德罗认为冲动和本能的力量大于理智。荷尔德林表示:“人在做梦时是神仙,人在醒来时,他是一个穷光蛋。”英国诗人济慈在19世纪写道,在怀疑和不确定中生活的能力,是创造力的基础,是确定与不确定之间必要的张力。西班牙画家戈雅认为:“与智慧结合的幻想是艺术之母和奇迹之源。”巴尔赞把浪漫与理性的对立归结为“灵与智”的对立。
两次工业革命从根本上改变了哺乳动物知行系统的对象和场景,由自然界变为机械和厂房,影响到个人的日常生活和社会的运行。18世纪的一位工程师写道,“一滴水化为蒸汽,把人类的疆域推向无穷的边缘”。“同人与自然之间那种直接的、狭隘的关系相对应的,只能是尚未完全斩断其自然脐带的,以家庭血缘关系为基础的最初的社会关系形式”,“通过工业而形成——尽管以一种异化的形式——的那种自然界,才是真正的人类学的自然界”。
作为科技知行系统组成部分的启蒙运动,其影响扩展和上升到人际关系和人己关系。哺乳动物知行系统按亲疏关系理解和处理人际关系,科技知行系统按契约理解和处理人际关系,包括个人与个人,以及个人与群体,不仅人作为“类”独立于自然,而且个人从群体中独立出来。
一个世纪以前,叔本华、尼采等呼唤非理性主义登上历史舞台,哲学转向人的意志和情感,转向实践过程。理性主义的内部也出现“反叛”,其中之一是哥德尔定理。什么是理性思维的界限?
(二)第二阶段:哺乳动物知行系统和科技知行系统分道扬镳
19世纪末以降,科学技术的发展逐步走出牛顿和工业革命的边界,媒体技术、以复杂性科学为核心的后现代科学、高技术,特别是互联网等,其原理越来越为哺乳动物知行系统所不知,其成果却越来越为哺乳动物知行系统所适应。
其一,广播电视技术、多媒体和虚拟现实技术的发展,从符号和文字回到自然语言和视觉、听觉,回到具体的场景,以适应和迎合哺乳动物的知行系统。古时,每个人一次只能亲历一种场景;而今只要愿意,更多人可以带着其意向性身临多境,时过境迁之“境”,甚至身临客观世界从未有过的增强和虚拟之“境”,与场景之中的人与物互动。电影发明以后,人类得以体验几十倍于自己人生的经验。大多数使用者,无需攀上科技知行系统的台阶,凭借先天的哺乳动物知行系统,就可以选择参与各种场景,在“游戏化”中体验喜怒哀乐,在虚拟的场景中,做出生物本能上的各种反应,激发七情六欲。类似的说法还有“奶头乐理论”,意为人类整体的低龄化和情绪化。“奥威尔(《1984》)担心我们憎恨的东西会毁掉我们,而赫胥黎(《美丽新世界》)担心的是,我们将毁于我们热爱的东西”。一位媒体专家带两个不到7岁的小孩去中国科学技术馆,本意是带他们了解中国古代的科学技术,但是小孩对于琳琅满目然而静止且不能互动的展品没有兴趣,而完全被3D大屏幕迷住了。因为他们可以用鼠标操控屏幕,在虚拟走廊里到处刺探。这位专家的结论是,“网生代”关心“仿真”,不关心“真”。
其二,知识共享,人的认知与行为越来越直接建立在科技黑箱的基础之上。“科技黑箱”是以某种物质形态存在的设施,科学技术知识、供需关系、自然与社会资源以及价值判断等,都集成于其中,让使用者享受他人知行系统提升的成果,同时免除自身知行系统提升之艰辛,从而在相当程度上为哺乳动物知行系统在进入科技时代之后的延续甚至扩展提供了可能。科技黑箱的操作越来越简单,使以往技术需要长期训练的操作,转变为按键即可,以及在不同场景普遍适用;而威力越来越强大。那句著名的广告词是:“您只需按一下按钮,其余的我们来做”。“我们”,是越来越少的精英,凤毛麟角,而“您”组成的队伍则在壮大,成为浩浩荡荡的“吃瓜群众”。斯蒂格勒认为,马克思对“无产阶级化”的定义,并不是财产,而是知识的丧失。知识进入机器里,而人变空了,哺乳动物知行系统依然如故。
其三,互联网对个人和人类的知行系统产生重大影响。首先,人有生物学意义的生命和社会学意义的生命。在纸质及至广播电视时代,唯有精英居高临下发声,群众唯有聆听。而今,个人经由互联网平台,摆脱时空等场景的限制,向世界发声,说什么,向谁说,就是自我生命的内涵与外延,从而延展和强化了社会学意义的生命,“社死”从反面说明了这一点。互联网极大地张扬了个体的主体性,拓展了个人社会关系的“总和”。其次,经由芸芸众生的积极参与,互联网动摇,甚至改变了二八定律。本来,“八”为“二”所左右;而今,“八”“长尾”不仅发声,而且掩盖、淹没“二”。喇叭不在于是否“金”,而在于“多”,多就“响”,形成“多数人的暴政”,二八定律发生某种倒置。背后还可见资本的身影。资本不在乎内容,越离谱的内容,往往会带来越大的流量。流量不仅是数量,而且关系到时间。内容的更替速度“如露亦如电”,经典形成所需要的时间积淀条件基本消失。虚假信息的流动效率远超真实信息。反过来,在短视频的推荐算法里,“让用户停留更长时间”是目标函数中最关键的变量,沉迷由此而生。技术可以通过降低受众即时满足的成本而放弃长期回报。何况长期回报还需要对于哺乳动物知行系统来说费神的推理。数量和时间两方面因素还会结合起来,如即时满足的诱惑,会加剧集体行动问题。再次,互联网加上人工智能,精确推送,信息茧房投其所好,使无知者更加无畏,群内相互认同,相互激荡,达克效应得以放大,形成“情感部落”,然而距真理、共识和理性越来越远。最后,网上争论,素不相识,高度匿名,情绪发泄无所顾忌。
必须看到,大多数享受高科技成果的人,在知行系统阶梯上并未攀上科技知行系统的台阶,在相当程度上依然停留于哺乳动物知行系统,无须跨越到科技知行系统。诚如赫拉利所言:“退化的人类滥用进化的计算机。”哺乳动物知行系统和科技知行系统分道扬镳。
生物在进化过程中“途径”哺乳动物及其知行系统。在认识论(心理)上,哺乳动物知行系统体现了意向性、野性,以及知行合一。哺乳动物知行系统是人性——人之自利,以及人知行之有限和无限的根源。相对于经济上共同富裕和政治上的平等,人不可能“共同”或“平等”聪明,知行系统的共同提升在生理学上不可能。不可变的“质料”(亚里士多德),约束了“形式”的攀升。
有人问,技术为我们打开了一扇扇门,我们能抗拒它的诱惑不进去吗?一旦进去,我们的行为和未来不是受制于走廊和门的形状吗?在技术所带来的一切中,人是否失去了自己的本性?一方面,随着科技特别是人工智能“无尽”的推进,科技知行系统不会是知行系统的最后一站,少数人将立足于科技知行系统继续前行;另一方面,人没有失去本性,哺乳动物知行系统是人性中与生俱来的兽性(天性/本性),大多数人将止步于此,回归乃至强化兽性。科技的最新发展正在从不同角度揭示包括情绪在内的哺乳动物知行系统,在好奇心推动下探索好奇之谜,在控制欲推动下控制控制欲。人类最原始最深层的知行系统未必是未来知行系统的必由之路,可能被遗弃;或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不再隐秘,无论高尚或卑鄙;甚至被异己的力量所支配。与此同时,“奇点人”新的知行系统正在生成之中。
转自:“中国学派”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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