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月9日下午，上海师范大学孙红杰教授为上海音乐学院国家艺术基金2023年艺术人才培养资助项目·新时代音乐艺术理论评论人才培训班的学员们带来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学术讲座。本讲座标题为“音乐书评写作的运思与行文策略”，孙教授与学员们分享了音乐书评写作的一些方法和路径。本讲座共分为6个部分：1、书评的文体属性；2、书评的分类与原则；3、书评的口吻选择；4、书评的布局样式；5、书评的技能与思维；6书评的训练方法。孙红杰教授在讲座中指出先要弄清楚书评这种文体它有什么内在要求，音乐类的书评跟其他学科的书本质上没有区别，它的方法观念、文体这些要求基本上是一致的，但不同的是音乐书评的评论对象（音乐类的书籍）。音乐类的书评有两个问题值得注意：一是批评意识不强，二是文体边界模糊。由于书评批评意识薄弱的问题，因牵扯着根深蒂固的思维方式和处世习惯，难以在短期内得到改善，文体边界模糊的问题却有可能通过学理的方式加以澄清和规范。孙红杰教授希望根据书评存在的问题，强调写作书评的客观性（相对的客观，正反面）阐释自己关于书评写作的运思与行文策略。
01
书评的文体属性
学界对书评文体本身的界定并不确切，可以说“分歧”大于“认同”，“解释”多于“限定”，几乎在该论题的各个层面和各个方面都存在分歧。孙红杰教授对书评的概念提供了四种认知：1、广义概念；2、狭义概念；3；次狭义概念；4、次广义概念。
孙红杰教授对书评的广义概念是根据两位学者的观点（吴道弘、张钟和）进行阐释的：1、“图书评论”“图书评介”或“图书介绍”，这些名词在含义上是大体相同的。人们习惯上有时也把报道图书出版信息的文字（包括书讯、书介以至介绍书籍的广告文字），统统看作书评文字。2、广义的书评泛指图书宣传评论活动所采取的一切方式和手段，如书刊广告、书目、新书发布会、新书预告、征订目录、读书座谈会、电视报道及图书评论、图书出版述评、读书动态评论等。孙红杰教授指出这种广义概念属于应用文概念，不是更狭义的文体，不宜采取这种广义的概念。
次广义概念可以理解为一种说明文式，主张有评有述、评述结合。要求不光有对书的评价，还要指出书中哪些部分具体体现了这些评价，既有观点，又有证据。需要有简介性提要以及评述性提要。在内容提要中除评述性提要属书评外，有“评”有“介”者亦应列入书评。所以，书目、书摘、书讯、书介等纯介绍和叙述性文字被划出了书评概念的范畴。
狭义概念属于议论文式，这种样式认为理想的书评不仅要有“评”（论点）、有“述”（论据），更要有“论”（论证）。根据学者梅松与陈志强的观点，书评正式具备了论点、论据、论证的三要素，成为一种议论文体。相应的文体可以是书评小品，杂感，（评说性的）序、跋，及报刊书评等。
次狭义概念为学术论文式，以鲜明的学术品格与前三类相别，也称“专家书评”或“学术书评”。所谓“学术品格”，包含多个指标，如所论书籍的经典性，所持见解的独创性，论证的充分、严密性，执笔者的权威性，以及由上述种种指标所必然制约的篇幅规模等。
孙红杰教授认为上述四级概念的宽泛性妨碍了确切性，随意性削弱了学理性。严肃意义的书评仅指两级狭义概念，这由其文体属性决定：第一，书评属评论文范畴，为此须对作品进行价值判断，须有理有据（论点、论据、论证），故成见中所谓广义概念不能列入。另一方面，书评虽需要评论者发表观点，但不能自说自话，而须基于其评论对象，与作者处于同级甚至更高的层面。为使评判具有说服力，须在论证上下大功夫，力求严密周详，否则易生误导。因此，只有评语而不加论证的所谓“书评”不能列入。广义概念不宜称作“书评”：应用文类可称书目、书摘、书讯、新书预告等，说明文类可称书序、书跋、前言、后记（侧重介绍者）、书介、按语或提要。至此，狭义和次狭义的书评概念可升格为学理意义上的广义和狭义概念。
作为一种文体，书评指那些针对书籍所作的严肃性评论文字。它旨在通过严密的论证，对所论对象的整体或某些方面（观点、语言、逻辑、形式、写法、价值、意义等）做出有理有据的价值判断。理想的书评应论点鲜明，论据有力，论证严密，通常需要“评”、“介”、“述”、“论”的结合。这一文体之的最大特殊性在于，它同时负有“三重责任”：对作者负责（价值判断），对自己负责（发表观点），对读者负责（避免误导），并以此彰显其学术品格的严肃性。
02
书评的分类与原则
孙红杰教授指出广义书评与狭义书评：前者适用于大众人群，突出普及性，篇幅较小（少则四五百字，多则两三千字），可以序、跋、前言、后记等多种形式出现；后者适用于专业人群，强调学术性，规模较大（少则数千言，长则上万语），多以论文形式出现。除此之外，书评的其他分类，根据体例，有论述体、札记随笔体、对话体；根据理论含量：一般推荐型、理论研究型；根据撰稿人身份：作者书评、编者书评、学者书评、爱好者书评等。从撰稿人的身份可以做一些区分，有时候是作者自评自己的一些学术上的贡献或者一些不足，或者作者的写作初衷、思路，通常会以补录的形式写成后记或者新版前沿等等。
综上，孙红杰教授指出书评必须具有基本原则，若无原则，便难以谈论规范。所谓原则，非由人为强加，而是对该文体所受忽视的某些内在属性的强调。基本原则共分为三点：
第一，吃透作品：如果没能切实把握作品的思想、价值和特色，就不可能做到对作者负责。吃透作品既需要耐心，也需要智力。吃透作品要求不仅能读懂，力免断章取义、曲解误读，还要能够分析、解读。
第二，有感而发：如果觉得吃透了作品，却没有太多感想，那也不必“无病呻吟”、勉强评论。好的书评应该是在灵感和发现的启发下写出的，这也是一种创造性的劳动。
第三，据实评说：不能无原则褒奖或无根据批判。书评有社会效应，是褒是贬都会传播，若有失公允，将引致误导。至于“有意识的偏见”更应力免，这是三重背叛：背叛作品、背叛良知、背叛读者。
孙红杰教授指出书评中通常呈现出很多问题，如无原则褒奖，或是避重就轻等问题，这会影响书评的质量，常难以避免落入俗套。
03
书评的口吻选择
结合书评的三种基本原则，孙红杰教授认为书评的写作口吻（姿态）属于一个重要的研究范畴。为此，他提出了四种相关的类型：1、释读型；2、批评型；3、阐发型；4、综合型。
首先，释读型（释义性解读）属于“顺着说”，旨在为作者代言，力求传达作者的思想。让读者更好地理解和接受作者的思想，或是经过评者解读过了的作者思想。评者以自己的眼光、智识和思路对作品作重新解读，肯定其中某些价值，点出某些特色，指出某些不足；或是概括大意、分析结构、澄清误解、探悉思路等。书评的写作口吻上 兼有评（评价）、介（介绍）、述（陈述）、论（论证），尤以述、评居多。孙红杰教授通过相关书评案例为学员们呈现详实的论证。例如，孙红杰教授为《贝多芬在美国：一个国度对一个伟人的接受史》写的中译本序言中，不仅精彩地论证了贝多芬在美国呈现出的符号象征意义以及诸多学者对贝多芬的解读，而且还指出该书存在的相关问题。这种类型的书评写作看似缺乏原创性，但是并不容易写作，尤其是关于书的本质属性，需要书评写作者对该书的了解十分透彻，还要用简明且深入浅出的叙述方式，让读者能够理解。
第二，批评型（批判式评议）为“对着说”，旨在与作者争论，对书中的立场或倾向加以批驳、修正或补充，并传达评论者的思想。通常会先陈述作者的观点和论据，然后就分歧或不足之处与作者对话，指出问题，分析原因，亮明观点，力陈证据。以便让读者接受评论者的立场，或至少是把双方立场对照起来，供读者裁判。以释（解释）、辨（辨别）、论（论证）、争（争辩）为主，而辅以述、评。可参考蔡仲德评吕骥的《乐记理论探新》。
第三，阐发型（阐述性发挥）是一种“拣着说”的写作口吻，评者与作者并重，并不完全以作品为对象，只就其中某些思想和特点进行发挥，以阐明与之相近或相远的其他问题。常有一评、一论两条思路，即一边评论作品，一边论说别的（往往是更大的）事情。如果说前两类（释读型、批评型）是针对特定作品的“专评”，那么这种便属于“侧评”或“随评”。以论、述（在此不是陈述书中内容，而是讲述评论者关心的话题内容）为主，辅以评、介。可参考彭志敏评赵晓生的《传统作曲技法》。
最后，综合型（嵌套式混用）为“浑着说”。孙红杰教授强调一篇书评并非只能使用一种写法，而是可以根据需要交融并用：某些段落进行释读，某些段落进行批评；或是以阐发为主，顺便释读和批评。此类书评常要有较大的容量，如此才可能将多种写法融为一体。但不应刻意而为，应使“方法导向”让位于“问题导向”。但评论者仍不妨选择某种口吻作为其出发点，随后根据需要，自如地在多种口吻间进行切换。可参考杨燕迪评休伊特的《修补裂痕》以及孙红杰评贡布里希（等）的《艺术、知觉与现实》。
04
书评的布局样式
书评的布局样式属于写作的策略，孙红杰教授归纳了4种较为典型的方式：1、重点式；2、分列式；3、纵深式；4、辐射式。关于书评的写作布局并不能面面俱到，需突出书评写作的重点。
第一，孙红杰教授称重点式为“拈花一朵”，围绕所论著作的某一个思想、价值或特色展开，或以一个点为主，附带论及其他。以简明、轻便为好。在此基础上予以扩充和深化，便会转化为“批评式”。但这种写作策略缺点在于局限性，因是对著作的管窥式研究，不利于读者把握全貌；优势在于论点明确，思路集中。然而即便是只回应书中的某个要点，也需以“吃透全书”为前提，避免因“断章取义”而造成片面解读，从而误导读者。
第二，分列式。一种“并蒂连枝”的写作策略，分别论及著作的多个方面，这些方面是并列关系，尽管篇幅上未必平均，而是可以有较大的弹性。这种布局的优势在于可以较为全面、立体地呈现著作的多重面貌和特色，而又布局有致、不失条理。因而这也是最为常见且最容易把握的一种布局样式。
第三，纵深式属于“破茧层进”的写作布局。书评写作所谈问题越来越深入，越来越集中，或越来越重要，其优势在于可以有力地显示评者的思维线条和思考状态。这种布局也可以有效地“追踪”作者的写作思路（这是书评的高境界之一），从而增加评论的深度以及论证的趣味。但这种写法对评论者的要求也是非常高的，因为它不仅要真正做到“吃透”著作，还要思考著作之外的许多因素（例如作者的职业生涯轨迹、其他代表作、针对某些事物的更普遍立场等）。
第四，辐射式，孙红杰教授称其犹如“泼墨晕染”，从一个具体的事情或不起眼的现象说起，逐步放大，触及更宽泛的背景、更广的论域、更大的命题或更复杂的关系。这种布局在趣味上与“纵深式”相反，但都是最讲策略、最具难度也最引人入胜的写法。此外，以其“举重若轻”的笔法，这种轻松切入、由浅入深的口吻，能让读者体会到“娓娓道来”的乐趣。
综上，孙红杰教授认为这四种布局中的分列式、纵深式、辐射式更具有趣味性，并以古诗文入乐吟唱为论题的“说文”示例，清晰地阐释了三种布局的核心区别。
05
书评的技能与思维
孙红杰教授指出书评最核心的两种技能，一是提炼概括能力，二是评议反思能力。提炼概括是以简练准确的话语输出作者的思想，即“抓重点”，为此需要策略性地忽略一些次要信息。例如细节性、过程性、修饰性、重复性、引申性、干扰性信息，而领会主要信息。“评议反思”是指以切题的回应、引申、评判性话语输出评论者自己的思想，即“表主见”，是评论者结合自身的感受和理解，对作者思想的某些品质（例如其确当性、自洽性、必要性、充分性、适用性）发表主观态度。这本质上是一种“生产”能力。
从“提炼概括”到“评议反思”是书评重要的写作技能训练，两种能力可分别训练，且未必只能在学术语境中训练，在日常生活中，针对一次谈话、一个事件、一次经历、一种印象等，均可进行练习——即结构思维与逻辑思维训练。结构思维的框架训练共有两大类，第一类是点面关系，是从中心到外围的“辐射”式，或从外围向中心的“聚焦”式。第二类是纵横关系，是历史性、共识性的两种层面，需要在脑海中针对一个事物形成一个框架性的认知。进行结构思维训练的最有效的训练方式是“点、线、面、体”4个维度关系，由点及点；由点及线、由线及线；由点及面、由面及面；由线及体、由面及体；由体及体。形成一个高度立体化、高度结构化的思维方式。逻辑思维训练属于逻辑推理的范畴，可以形成四对相反相成的关系（抽象与概括，分析与综合，归纳与演绎，原因与结果）。逻辑思维有助于论文写作形成系统化的信息，而逻辑思维有利于处理这些信息的次序和布局。
06
书评的训练方法（5W训练法）
孙红杰教授针对书评写作训练提出了“5W”训练法（Who；What；How；When；Where）。第一（WHO），关于书的作者是谁？他为什么重要？关于书的作者需要谈论哪些重要的信息？他这本书中涉及了哪些人物？这本书的写作对象为何？（是批评家、史学家还是表演者？）此书的主要受众群体如何？哪些人能够从中受益？
第二（WHAT），书的核心论题是什么？（可从书名、书序、书目介绍中寻找线索），作者围绕核心论题，具体讲了些什么？（目录、索引），有什么主要观点？（引论、结论、正文、自我总结），有什么突出贡献？（书评、自我判断）这本书是否有缺失？如果有缺失，在内容、写法、体例等要素中寻找缺失。这本书能够带给读者什么样的感悟，你学到了什么？你有什么感悟？
第三（HOW），基于作者的主要观点、立场，判断作者的论证方法。作者的运用怎样的观察视角和方法？作者是如何布局内容的结构？观点是怎样论证的（思路）？作者预设的问题解答得如何（成效）？在学界评价如何（影响）？此书对于自身个人产生如何的影响与启发？
第四（WHEN），关于书评写作的历史境况（书的写作年代），作者在怎样的境遇下写作此书，所以更需要关注论题的语境和针对性、理论观点的历史成因、时代方面的局限性、观念立场在后世语境中的适应情况。除此之外，也需要关注此书对于当下的启示，例如学术意义与社会现实意义。
第五（WHERE），书评的写作需要关注作者写作时的方位信息，作者在什么情况下在哪儿书写此著作，最终时间与方位信息对作者书的面貌会产生影响。需要把握作者重要观点所在的语境和位置，窥探此书在作者职业生涯中的地位以及在学术史上的地位。
综上所述，关于书评写作内容的板块设计，孙红杰教授针对5W的训练方式总结了5种不同体量（书评篇幅）的写作分析。孙教授呼吁学员应加强日常的写作训练，并养成写作中的“微习惯”。
首先，需要把握“一句话的分量”，以便对庞杂内容进行凝练取舍，对关联性碎片信息进行整合，对语言逻辑层次进行把控，并体会语言的论说气势。语句尽量简练，意义不要重复，增加的内容最好要具有信息量，拆分长句，使表达简洁明了。
其次，不妨尝试“换一种说法”，体会不同句式和语序带来的意义变化，体会不同语言风格（口吻）的表达效果，体会不同用词和句式的修辞效果。
最后，需要多做“说文”训练。把握行文的内容板块，设计并审视论述的思路，将写作任务化整为零、变大为小，直至将全文分解为段落性的小目标。选择一个话题，设定一个观点或思想，以内容提纲（小标题及百字简介）的方式设计一个论证思路。将书面表达日常化，培养“挥笔自如”的能力，即每当萌生某种感想，立刻能找到适合自己满意的语言，强化心、脑、手的协调性。养成字斟句酌的习惯，使思维精细化，使语言表达简练化、结构化；弱化对于“微型写作”的心理负担，从而策略性地投入更宏大的写作中。
来源：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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