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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炳哲 | 倦怠社会

2023/8/28 10:30:24  阅读:36 发布者:

倦怠社会

——原文选自《倦怠社会》

韩炳哲

倦怠有一颗宽广的心。

——莫里斯·布朗肖

功绩社会作为积极的社会,逐渐发展成一种“兴奋剂社会”(Dopinggesellschaft)。过去的负面用语“大脑兴奋剂”已经被“神经增强剂”取代。兴奋剂导致了一种没有产生效能的效能。一些严肃的科学家声称,拒绝使用这种物质恰恰是不负责任的表现。一个外科医生通过神经增强剂的帮助,能够更加专注地进行手术,从而减少失误,拯救更多的生命。即便广泛使用神经增强剂也不会导致任何问题。人们只需要建立公平机制,即保障所有人都有权使用神经增强剂。一旦兴奋剂被允许应用于体育竞赛,那么体育竞技将沦落为一场医药行业间的竞争。然而,禁令也不能阻止这一发展趋势,不仅是人的身体,而且是人类整体都演变为一架效能机器,顺畅无阻地运转,力图最大化地发挥自身的功效。兴奋剂仅仅是这一发展潮流的后果之一,生命原本是一种极为复杂的现象,如今也被简化成一种生命机能、生命效能。相应的负面后果是,功绩社会和积极社会导致了一种过度疲劳和倦怠。这一精神状态是现代社会的典型特征,由于缺少否定性,因此过量的肯定性占据了统治地位。这种疾病不是免疫反应,由于免疫机制需要以他者的否定性为前提。它更多地是由过量的肯定性所致。无节制地追求效能提升,将导致心灵的梗阻。

功绩社会的倦怠感是一种孤独的疲惫,造成了彼此孤立和疏离。这种倦怠感是作家彼得·汉德克(Peter Handke)在《试论倦怠》[1]中所说的“分裂的倦怠感”。“两个人不可避免地彼此分离,陷入高度个人的倦怠感之中,不是我们的倦怠感,而是我的和你的。”这种导致分裂的倦怠感使人变得“失去观看的能力,陷入沉默”。只有自我占据着全部视野,“我不能够对她说‘我对你感到厌倦’,即便是一句简单的‘累了’也不行。(如果我们能共同发出这种抗议,那么我们也许便可以从各自的地狱中解脱出来。)这种倦怠感耗尽了我们的语言能力和心灵”。它们是一种暴力,由于它们摧毁了一切共同体、集体和亲密关系,甚至摧毁了语言本身。“这种倦怠是沉默的,它必须保持如此,并必将导致暴力。也许它只能借由目光来表达,在这种目光中他者变得扭曲变形。”

相对于导致沉默、盲目和分裂的倦怠,汉德克提出了另一种引向对话、关注以及和解的倦怠。后一种倦怠,作为一种“更为丰富的弱化的自我”,开启了一片中间地带,从而松动了自我的界限。我不仅看到了他者,自我也成为他者,“他者同时成为我”。中间地带是不分彼此的、友谊的空间,其中“没有任何人或事物占据统治或主导地位”。随着自我逐渐弱化,自我存在的重心从自我转移到世界。这是一种“亲近世界的倦怠",而自我—倦怠则是一种孤独的倦怠,一种厌世的、摧毁一切的倦怠。前者“打开”了自我,使它变得对世界具有“可穿透性”。它重新建立了一种“二元性”,而孤独的倦怠则将之摧毁。人们能够重新相互关注,相互接触。“倦怠成为一种途径,通过这种倦怠人们能够被他人触动,也能够触动他人。”倦怠制造了一个允许逗留的闲适空间。自我的弱化体现为世界的延展。“倦怠是我的朋友。我重新回归到世界之中。”

在这种“根本性倦怠”的基础上,汉德克列举了所有那些由于积极生活的极端化而消失的存在和共存形式(Daseins und Mitseinsformen)。“根本性倦怠”绝非一种筋疲力尽的状态,不同于没有能力去做某事。它能够激发灵感。它促使精神的出现。“倦怠的灵感”在于无为,“品达的颂歌献给疲惫的人,而非胜利者!我猜想,在圣灵降临节上,圣灵降临教派的成员们也慵懒地并排坐在长椅上。倦怠的灵感并不告诉我们去做什么,而是告诉我们可以不做什么”。倦怠赋予人们一种特殊的闲适、一种放松的无为。在这种状态下,各种感官没有变得疲惫虚弱,而是唤醒了一种特殊的视觉能力。汉德克便论及一种“目光清澈的倦怠”。它提供了另一种注意力形式,一种悠长、缓慢的关注,取代了那种短暂、仓促、过量的注意力。“倦怠区分了目光所及的形态,常见的纷杂混乱变得富有韵律,成为有益的形态。”每一种形态都是缓慢的,都是绕道而行。然而,追求效率和高速的管理机制取消了这种形态。汉德克甚至把这种深沉的疲倦提升为一种救赎方式、一种恢复青春的形式。它将惊奇重新带回这个世界,“疲惫的奥德修斯赢得了娜乌西卡(Nausikaa)的爱情。疲倦使人恢复青春,变得从未有过的年轻。……在疲倦的休息中,一切都显得如此新奇”。

汉德克区分了劳作的、攫取的手(arbeitende,zugreifende Hand)和游戏的手(spielende Hand),后者停止了执意的抓取。“每天傍晚,在西班牙的利纳雷斯,我都观察那些幼小的孩童,他们逐渐变得疲乏:不再有贪欲,手中不再抓取任何东西,而只剩下游戏。”深沉的倦怠松动了身份的限制。事物在其边缘地带闪烁、发光、颤动。它们变得不确定、可渗透,部分地丧失了原本的坚定。这种特殊的“漫不经心”赋予它们一种友善的氛围。那种对他者的顽固排斥被取消了。“在根本性的倦怠中,事物不再只为自身存在,而是永远和他者共存。即使只有少数事物存在,最终它们也会聚集在一起。”这种倦怠产生了一种深层的友谊,促成了一种特殊的团体,而无需从属或亲缘关系。人类和事物相互联结,通过一种友善的并列关系。在荷兰的静物画中,汉德克看到了这种独特的集体,一种个体间的集合:“我设想了一幅画,呈现了‘一切同一’的意象:它是一幅17世纪的荷兰花卉静物画,在栩栩如生的鲜花上,这儿有一只甲虫、一只蜗牛,那儿有一只蜜蜂,另一处还落着一只蝴蝶,也许它们相互之间并不知道他者的存在,但在眼下,在我目光所及的这一刻,它们聚集在一起。”汉德克的倦怠不是一种自我—倦怠,不是筋疲力尽的自我的困倦。他论述的是一种“我们的倦怠”。在这种状态下,我不会令你困倦,而是如同汉德克所说:“你感到累了。”“在我的记忆中,我们总是在下午的阳光里坐着,交谈或沉默,享受共同的倦怠……一片慵懒的云朵,一种超越尘世的困倦将我们彼此联结在一起。”

尽管过劳症式的疲倦是积极的,它却剥夺了我们做事的能力。激发灵感的疲倦则是一种消极的倦怠,即无为。犹太教的安息日(Sabbat)原始的含义是停止,是什么都不做的一天,是从为一定目标而劳作中解放出来的一天,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是摆脱了一切烦恼的一天。它是一段间歇(Zwischenzeit)。在创世之后,上帝赐福给第七天,定为圣日。为一定目的而劳作的一天不是神圣的,而是那什么都不做的一天。在这一天,无用之用成为可能。它也是倦怠的一天。间歇是一段没有工作的时间,是游戏的时间,它不同于海德格尔所说的劳作和忧愁的时间。汉德克把间歇描述为一段和平时期。困倦卸下了武器。在疲惫者那悠长、缓慢的注视下,泰然任之(Gelassenheit)取代了坚定执着(Entschlossenheit)。间歇作为一段漫不经心的时光是友善的:“我在这里讲述了一种宁静中的倦怠,在间歇之中。这是和平的时期。……令人惊讶的,我的疲倦似乎也促进了这短暂的和平,也许它的目光能够识别出一切暴力、争吵或只是不怀好意的行为的苗头,并平息、缓和这些征兆?”

汉德克构想了一种此世的宗教,以倦怠为核心。“根本性的倦怠”取消了孤立的主体,产生了一种无需亲缘关系的集体社群。这一社群唤起了一种特殊的生活节奏,一种团结的氛围,并导致了一种亲密的友邻关系,而无需任何家族的、功能性的纽带。“一个疲惫的人就是另一个俄耳甫斯(Orpheus),在他周围,最野性的动物都聚集起来,并最终一同享受这困倦。倦怠赋予孤立分散的个体一种共同的节奏。”[2]圣灵降临教派启发了“无为”的生活方式,他们同积极社会相对立。汉德克设想他们“慵懒地坐在长椅上”。他们是一种特殊意义上的倦怠的群体。如果“圣灵降临教派”是未来社会的一个同义词,那么这一社会亦可称为倦怠社会。

注释

[1]Peter Handke,Versuchüber die Müdigkeit,Frankfurt a.M.1992.

[2]康德和列维纳斯的伦理学理论都是以免疫学的逻辑建构的。例如,康德的道德主体是宽容的,这是一个典型的免疫学范畴。宽容的对象即是他者。康德的伦理学是一种否定性的伦理学,黑格尔以其认同理论(Theorie der Anerkennung)把这种学说发展到极致。列维纳斯则恰恰相反,他把自我的免疫容忍度降到零点。自我面对来自他者的“暴力”,因此受到了绝对的挑战。列维纳斯的伦理学着重强调他者,因此带有免疫学的痕迹。

转自:“实践与文本”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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