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锜
(华东师范美术学院,上海,200241)
【摘 要】种种资料表明,具备时间中的诗意之独特旨趣的山水画的真正兴盛,并非在徽宗画院时期,而是在北宋的神宗时期前后。本文通过分析神宗时期山水画的实物,以及从文献中梳理出此时山水画题的变迁,结合士人“潇湘八景”画题在此时的兴起和禅林书写的介入等史实,认为北宋的神宗时期,是宋画中山水画朝暮光影革新的阶段,成就了南宋时代宫廷山水与禅画山水的兴盛的源头,具有重要的画史意义。
【关键词】朝暮 诗情 神宗时期 禅宗绘画 观想
一般认为,北宋绘画的高峰在于徽宗画院的创造。然种种资料表明,具有时间特质的山水画的真正兴盛,却是在神宗时期前后。绘画中的时间特质,在画面上体现明晦的表现手法,在画题上表现为四时、朝暮以及气候相关的范畴,在画类上具有诗意画的倾向。
一、神宗时期山水画的特质
北宋前期基本延续了五代的趣味,主要是后蜀和南唐的宫廷画师风格。欧阳修在《居士外集》卷二十三中简单地提到了北宋前期朝廷画作的状况:“院中名画,旧有董羽水,僧巨然山,在玉堂后壁。其后又有燕肃山水,今又有易元吉猿及狟,皆在屏风。其诸司官舍,皆莫之有,亦禁林之奇玩也。余自出翰苑,梦寐思之。今中书、枢密院惟内宴更衣,则借学士院解歇。每至,徘徊画下,不忍去也。”[1]文中提到的燕肃(961—1040)字穆之,目前并无可信真迹传世。从《宣和画谱》卷十一中载录的画题来看,燕肃的画题中多有寒林、双松、松石等,与当下理解的李成传派图式基本吻合。
在燕肃之后,这一路的画家是燕文贵和屈鼎。《画继》卷六载:“燕文季,神庙时人,工画山水,清雅秀媚。予家旧有《花村晓月》《平江晚雨》《竹林暮霭》《松溪残雪》四时景,画院谓之‘燕家景’。”[2]燕文季又名燕文贵,北宋刘道醇(活动于1057年前后)所作的《圣朝名画评》“山水林木门第二”载:“燕文贵,尤精于山水。凡所命意,不师于古人,自成一家而景物万变,观者如真临焉。画流至今称曰燕家景致,无能及者。”[3]现在被认为燕文贵真迹的,有藏于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的《江山楼观图》(图1),据说也是现存最早的纸本山水画。此画有款:“待诏□州筠□县主簿燕文贵□。”江上峰峦耸峙,山下楼观殿宇隐现于烟云之中,其山石有粗细变化的线条画轮廓,内用小斧劈皴等皴法表现质感,笔法劲峭,淡墨晕染,是11世纪初期的山水画法,可以见出李成的影响。建筑物则用戒尺画出,工整精细。
仁宗朝的画院祗候屈鼎(活动于11世纪)是燕文贵的继承者。《宣和画谱》卷十一载:“屈鼎,开封府人。善画山水。仁宗皇帝朝为图画院祗候。学燕贵作山林四时风物之变态,与夫烟霞惨舒、泉石凌砾之状,颇有思致。虽未能极其精妙,视等辈故已骎骎度越矣。”[4]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有一卷《夏山图》(图2),虽无款识,被方闻定为屈鼎之作,[5]他引用苏轼之“书许道宁画”:“泰人有屈鼎笔者,许道宁之师。善分布涧谷,间见屈曲之状。然有笔而无思致,林木皆晻霭而已。道宁气格似过之,学不及也。”[6]认为是1150年左右之作,与屈鼎活动时间(1023—1056)相符。这些山峦的形状和分布于其中的楼阁、渔船,让人感到这一画题的成熟,正如方闻所论的“秀丽恢宏”,脱离了早期北派山水的雄浑粗犷。
然而在神宗朝,朝暮光影画方面的关键的画家出现了。其时郭熙就任神宗朝的御画院艺学,深受神宗欣赏。《图画见闻志》卷四载:“郭熙,河阳温县人,今为御画院艺学。工画山水寒林,施为巧瞻,位置渊深。虽复学慕营丘,亦能自放胸臆,巨障高壁,多多益壮。”后文又提及郭熙在熙宁初年,奉敕画小殿屏风,郭熙画中扇,李宗成、符道隐画两侧扇。此三位画家的组合,是很能体现神宗的趣味的。同样是《图画见闻志》卷四载李宗成学李成,工画山水寒林,曾画枢府《大溅扑》屏风,还有《风雨江山》《拜月图》等传于世,前文所述李成也曾画过溅扑,可谓是直接传承的李成画法。另载符道隐工画山水寒林,也是李成一路的画家。[7]由此可知,神宗欣赏的大多是李成传派的作品。
关于郭熙具体的作品描述,《林泉高致》中《画记》一节载,郭熙奉神宗之旨,在宫中的御帐画《朔风飘雪图》:“其景大坡林木,长飙吹空,云物纷乱,而大片作雪飞扬于其间。时方早,神宗一见大赏,以为神妙如动,即于内帑取宝花金带锡先子,曰:‘为卿画特奇,故有是赐。他人无此例。’”[8]由描述可见,画中出现了有生命力而变幻无穷的风雪图像,正是此种“神妙如动”的图像,使神宗喜爱不已,此前凝重雄浑的山水、寒林和松石已经不能满足神宗的需要,这无疑是宫廷趣味的一次新的更化。而神宗对郭熙的赏赐和重用也是前所未有的。在太宗一朝,金带所象征的等级制度至少相当于四品官。《宋史》卷一百五十三《舆服五》载太平兴国七年(982)李昉(925—996)所奏的车服制度:“三品以上服玉带,四品以上服金带。”宋真宗(968—1022)在景德三年(1006)下诏,规定犀、金、玉带,除官品合服及恩赐外,余人不得服用。真宗在大中祥符五年(1012)又下诏,规定文武庶官及伎术之流,除恩赐之外,都禁止服用方团金带。规定宫廷画家在内的伎术官禁止服金带。宋神宗(1048—1085)在元丰五年(1082)下诏,规定三师、三公、宰相、执政官、开封仪同三司、节度使朝尝任宰相者、观文殿大学士已上可以服用金球文方团带。[9]郭熙曾任“艺学”和“待诏”,据学者佘城考证,职位大约相当于正九品,[10]以此并不算高的官品获赐金带,足见神宗对郭熙的宠遇。除此之外,神宗下旨,命宫廷中绝大多数的图画都由郭熙创作,如《画继》卷十《杂说》:“昔神宗好熙笔,一殿专背熙作。”[11]可谓是痴迷于郭熙的画风。
从《林泉高致》“画记”中对郭熙在宫廷内外的创作来看,首先郭熙在宫廷外也曾有许多作品,很可能是神宗朝之前就已经成名,并经由官员的举荐进入了宫廷画院。正如北宋末人许光凝(活动于12世纪)的题跋中提:“既壮,公卿交召,日不暇给。讫达神宗天听,召入翰林。”[12]第二,郭熙在宫中的创作的图像,在不同的地点分别呈现了不同的景致。在官方的场合,如紫宸殿、内东门小殿等则采用较为传统的鹤、石图像和山水画。在化成殿、钦明殿等皇帝的燕息起居场所,则绘制郭熙擅长的雨霁图,以营造明爽清幽的境界,也有“润泽天下”之意。在神宗喜爱的独特的装置“御毡帐”中,郭熙画出了最有感染力的《朔风飘雪图》,使神宗身临其境。在翰林学士聚集议事的玉堂,则画最为明快的《春山图》。另《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十二引北宋蔡居厚(字宽夫,?—1125)的《诗话》,载待诏玉堂中屏乃郭熙所作的《春江晓景》,[13]也是一派爽利明快的氛围,因春与晓,均有开始、开端的佳义。
诸多文献表明,新旧党在神宗时期的趣味是基本一致的。米芾《画史》载:“慈圣光献太后于上温凊小次,尽购李成画贴成屏风,以上所好,至辄玩之。因吴丞相冲卿夫人入朝太皇,使引辨真伪,成之孙女也。”[14]前文已述,太皇太后的大安辇也由郭熙作屏画。可见支持旧党的曹太后(1016—1079)的趣味亦是爱李成画风的。司马光(1019—1086)、苏轼(1037—1101)、苏辙(1039—1112)和黄庭坚(1045—1105)也均有诗文赞美李成与郭熙。如苏轼有诗《郭熙秋山平远二首》,其中第一首有句“目尽孤鸿落照边,遥知风雨不同川”[15]黄庭坚则有诗《次韵子瞻题郭熙画秋山》,其中有句“江村烟外雨脚明,归雁行边余叠巘”[16]。苏辙也有《次韵子瞻题郭熙平远二绝》,其中有句“断云斜日不胜秋,付与骚人满目愁。”另有诗《书郭熙横卷》,其中有“岩头古木拥云木,沙尾渔舟浮晚晴。遥山可见不知处,落霞断雁俱微明”[17]。这些属于旧党的名流士人,纷纷描绘和赞美了郭熙擅长的光影画的特质,如落照、雨脚、落霞等。
郭熙被公认的传世真迹是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的《早春图》。《早春图》所画的早春的晓雾山峦,笔墨酣畅,石如云动,其中笔法变幻多端,近景巨石轮廓笔势侧卧,宽粗而富于生气,中间画巨松两株,枝干针叶极为尖细硬挺,山中流水延展至远方,可谓烟云变灭,光影与物形融为一体。右边山谷中隐隐绘出成组的宫殿建筑,既衬托了北宋雄强山水的伟岸特质,也为山水宇宙增添了生命力。
在《早春图》(图3)画面的左边缘偏上部位,有郭熙的题款:“早春,壬子年郭熙画”(图4),字体为略带隶意的楷书。上钤一印:“郭熙画”。这件《早春图》高160厘米左右,与厅堂的屏风尺幅相近,很有可能是一件放置在殿堂中的屏风画。作画的壬子年是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是王安石(1021—1089)熙宁变法(1069—1085)的前期阶段,离熙宁七年(1074)王安石第一次罢相尚有3年。这一年,神宗有不少新的重要举措,如《续资治通鉴》卷六十九录:“(熙宁五年)丙午,行市易法。”[18]《宋史》志第一百五十一《兵》十二载:“保甲养马者,自熙宁五年始。”[19]《宋史》志一百二十七《食货》上二载:“神宗患田赋不均,熙宁五年,重修定方田法,诏司农以《均税条约并式》颁之天下。”[20]有趣的是,在《梦溪笔谈》《补笔谈》卷三“杂志”中,提到一件与绘画有关的轶事,也是发生在熙宁五年(1072),禁中藏有唐代的吴道子(约680—759)画的钟馗,卷首中的唐人题载录了吴道子以此画像为唐玄宗(685—762)岁暮驱除,兼静妖氛。熙宁五年,神宗即令画工摹搨镌板,印赐两府辅臣各一本。[21]其时熙宁变法如火如荼,皇帝期待除旧迎新,决心祛除邪佞的心态可见一斑。郭熙《早春图》的创作,可谓是在宋神宗对新政期待颇深的时局下进行的。
二、画论中的相关叙述
画中对时间的呈现,在神宗的时代同时达到了理论上的成熟。《宣和画谱》卷十一载:“(郭)熙后著《山水画论》,言远近、浅深,风雨、明晦、四时、朝暮之所不同。”[22]《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编纂者则认为,郭熙和郭思的《林泉高致》六篇,《山水训》《画意》《画诀》和《画题》四篇,乃郭熙所撰,郭思所注;《画格拾遗》和《画记》两篇,乃郭思所撰。[23]实际上,前四篇正是郭熙自身创作总结的精华。郭熙在《林泉高致》中,分三个层次提出了完整的绘画光学理论。《林泉高致》《山水训》曰:“真山水之烟岚,四时不同:春融洽,夏蓊郁,秋疏薄,冬黯淡。”[24]如果说此处还是以四时为明晦之道的话,郭熙又有以距离为明晦之道的论述:“高远之色清明,深远之色重晦,平远之色有明有晦。”[25]最终,郭熙将明晦之道提上了画山水的关键地位,《林泉高致》《山水训》言道:
山无明晦则谓之无日影,山无隐见则谓之无烟霭。今山日到处明,日不到处晦,山因日影之常形也。明晦不分焉,故曰无日影。今山烟霭到处隐,烟霭不到处见,山因烟霭之常态也。隐见不分焉,故曰无烟霭。[26]
应该注意到,真正使郭熙受到启发的,是李成的六幅《骤雨图》。黄庭坚曾曰:“郭熙元丰末为显圣寺悟道者作十二幅大屏,高二丈余,山重水复,不以云物映带,笔意不乏。余尝招子瞻兄弟共观之,子由叹息终日,以为郭熙因为苏才翁家摹六幅李成骤雨,从此笔墨大进。观此图,乃是老年所作,可贵也。元符三年(1100)九月丁亥观于青神苏汉侯所。”[27]黄庭坚又有《题陈自然画》:“水意欲远,凫鸭闲暇,芦苇风霜中,犹有能自持者乎!观李营丘六幅《骤雨图》,偶得此意。陈君以佛画名京师,戏作《秋水寒禽》便可观,因书以遗之。”[28]他在《题燕文贵山水》中又曰:“《风雨图》本出于李成,超佚不可及也。近世郭熙时得一笔,亦自难得。”[29]另《图画见闻志》卷三中也载李成画过《风雨四时山水》。[30]郭若虚和黄庭坚都是活动于北宋中后期的士人,而黄庭坚颇为确定郭熙曾习《骤雨图》之事,并亲眼见过李成的《骤雨图》,这段史料是较为可信的。但《骤雨图》的画中形象却不可解,好在南宋刘克庄(1187—1269)有诗《关仝骤雨图》:
四山昏昏如泼墨,行人对面不相睹。凄乎太阴布肃杀,闇然混沌未开辟。千丈挐空蛰龙起,一声破柱春雷疾。我疑人间瓠子决,或是天上银河溢。异哉烟霏变态中,山川墟市明歴歴。茅寮竹寺互掩映,疏舂残磬渺愁寂。叟提鱼出寒裂面,童叱牛归泥没膝。羊肠峻坂去天尺,驴饥仆瘦行安适。林僧卸笠窘廻步,海商抛碇忧形色。纵览鲲鹏信竒伟,戏看凫雁亦萧瑟。乃知画妙与天通,模写万殊由寸笔。大而海岳既尽包,细如针粟皆可识。向来关生何似人,想见丘壑横胸臆。呜呼使移此手为文章,岂不擅场称巨擘。[31]
由诗中描述可见,骤雨图似乎颇为接近传世的南宋陈容(活动于13世纪)一路的龙水画。画面的烟云阴沉变幻,却又充满活力,正是“神妙如动”的风格。另外,画面中存在细小的各式建筑和人物,推测可能是北宋的大全景山水构图。类似燕文贵和屈鼎的山水图中细部的画法。
在《林泉高致》的“画格拾遗”中,郭熙明确地提出了与朝暮、气候的光线变化有关的几个画题,如晚、风雨、朝阳等:
《早春晚烟》,骄阳初蒸,晨光欲动,晓山如翠,晓烟交碧,乍合乍离,或聚或散,变态不定。飘摇缭绕于丛林溪谷之间,曾莫知其涯际也。
《风雨水石》,猛风骤发,大雨斜倾,瀑布飞空,湍奔射石,喷玉溅玉,交相溅乱,不知其源流之远近也。
《古木平林》,层峦群立,怪木斜欹,影浸寒水,根蟠石岸,轮囷万状,不可得而名也。(右上三图乃郭熙所画,温县宣圣殿三壁画记。)《
烟生乱山》,生绢一幅,皆作平远,亦人之所难。一障乱山,几数百里,烟岚联绵,乱山嶻嶭,矮林小寺,间见相映,看之令人意兴无穷。此图乃平远中之尤物也。
《朝阳树梢》,缣素横长六尺许,作近山远山,山之前后,人家、佛庙,津渡、桥彴,缕分脉剖,佳思丽景,不可殚言。惟是于浓岚积翠之间,以朱色而浅深之,大山腰横抹朱绿,旁达于后,平远林莽,烟云缥缈,一带之上,朱绿相异,色而轻重,隐没相得,画出山中一番晓意,可谓奇作也。[32]
由上文可知,郭熙的《早春晚烟》《风雨水石》和《古木平林》三图在“温县宣圣殿”所作。宋朝的宣圣殿一般位于国子监、孔庙和传授儒学的场所,北宋末至南宋初的张邦基(活动于1131年前后)在《墨庄漫录》卷四载:“郭熙,河阳温县人,以画得名。其子思后登科,熙喜甚,乃于县庠宣圣殿内图山水窠石四壁,雄伟清润,妙绝一时。自云平生所得,极意于此笔矣。”[33]县庠即是乡学,可见温县宣圣殿就是县庠宣圣殿。《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载,郭思在元丰五年(1082)登进士,这些作品可能就在县庠之时绘成的。[34]早春、风雨和古木表现的应是当时士人的流行趣味,而郭熙完全有能力表现一天内朝暮变幻而造成的光影之象。
如果说神宗对郭熙的喜爱出自个人趣味和期许,士人们对郭熙的喜爱则主要来自光影画中蕴含着的诗意。朱光潜先生曾在《诗论》中谈到,诗人内在的情趣(feeling)常和外来的意象(image)相结合,也就是“即景生情,即情生景”。[35]《林泉高致》“山水训”中将“四时”与情感融合,如那段广为人知的论述:“春山烟云连绵人欣欣,夏山嘉木繁荫人坦坦,秋山明净摇落人肃肃,东山昏霾翳塞人寂寂。”[36]进一步将诗意的生发与朝暮光影融合起来,朝暮可以泛指时间范畴,光影则是视觉形象。如高居翰所论,最好的诗意画依赖于完全掌握了某种再现的技巧,以看似轻松的方式,来表现空间、气氛、光亮以及物象表面的细微和转瞬即逝的效果。[37]
由《林泉高致》“画意”道:“思因记先子尝所诵古人清篇佳句,有发于佳思而可画者,并思亦尝搜旁引,以献之先子,先子谓可用者,其诗虽全章半句及只一联者,咸录之于下,好事者观此,则古今精笔亦可以思过半矣。”[38]可以得知郭熙的创作基于对诗意的依托。“画意”共载录诗16首,其中的11首牵涉到气候与朝暮的光影特质,牵涉到“日落”“雪”“风”“云”“阴”“雾”“雨”七种。
在《林泉高致》“画诀”中,郭熙整理了四时与气候相结合的画题,包括四时、气候与朝暮。《林泉高致》“画诀”中共出现了92个具有时间特制的画题。[39]若将四时设计为春、夏、秋、冬;将气候设计为云、雨、雪、霁、烟/霭、风、阴;将时间设计为晚、晓/早;将画题中字词的顺序组合以数字表示。经由统计,在所有92个时间性画题中,有17.4%的画题只表现了四时,20.6%的画题只表现了气候,5.4%的画题只表现了朝暮。另有56.5%的画题是二种或以上季节、气候或时间的组合。整体而言,64.1%的画题具备了一种以上的时间因子(四时、气候与朝暮),10.8%的画题具备了朝暮这一特质。由此可见,在郭熙的创作中,二或三个时间维度相互融合的画题,相比仅呈现一个时间维度四时的画题更占数量的优势。
另外,根据学者令狐彪在《宋代画院研究》一书之中的《宋代画院画家简明表》来看,北宋的太祖太宗时代,宫廷的创作多以佛道人物、花竹翎毛、屋木舟车画家为主,少有纯粹的山水画家。[40]真宗的时代出现了擅长山水、人物、舟船和盘车的燕文贵,擅长山水的庞崇穆,擅长佛道人马、花鸟、鬼神、虫兽、楼观、山水的高克明等。自仁宗一朝始,宫廷的山水画家开始增多,有擅长佛道、山水、人马的陈用志,擅长山水的梁忠信、屈鼎。到了神宗一朝,纯粹的山水画家最多,有擅长山水寒林的侯封、王可训,擅长佛道人物和山水的钟文秀,擅长山水寒林和人物的郭熙,擅长山水寒林的李宗成、符道隐、孟仲宁等。徽宗一朝的山水画创作略有下降,但南宋时期,山水画家成为画院主流,一直延续到理宗的时代均是如此。若将画史载录的各朝画家做一分析,虽然受到部分史料不详的影响,但能大致反映时代面貌。[41]整个宋代山水画的数量高潮出现在神宗、高宗和宁宗三朝,而非习惯所认为的徽宗画院中,而山水画正是朝暮光影的主要载体。另外文献表明,在神宗朝与哲宗朝之后,郭熙并没有获得徽宗的欣赏,有三处证据恰如其分地说明了这一点。
首先,郭熙的画在徽宗时代已从宫廷中撤换下来,且并没有受到皇家的珍藏。《画继》卷十载:“先大夫在枢府日,有旨赐第于龙津桥侧,先君侍郎作提举官,仍遣中使监修。比背画壁,皆院人所作翎毛花竹及家庆图之类。一日先君就视之,见背工以旧绢山水揩拭几案,取观乃郭熙笔也。问其所自,则云‘不知’;又问中使,乃云:‘此出内藏库退材所也。昔神宗好熙笔,一殿专背熙作;上即位后,易以古图。退入库中者,不止此耳。’先君云:‘幸奏知,若只得此退画足矣。’明日有旨尽赐,且命举至第中。故第中屋壁无非郭画。诚千载之会也。”[42]
第二则是郭思在《林泉高致》“画记”中回忆了他在政和丁酉年(1117)春天与徽宗的相会,这段对话载录得非常具体。[43]从徽宗三次强调“神宗极喜卿父”来看,徽宗并未表露过自身对郭熙的赞赏。再结合前文所引的徽宗取下郭熙之画,退入库中,甚至弃为旧绢,可以认为徽宗对郭熙之画至少是缺乏兴趣的。
第三,我们能见到徽宗画院取士的原则,首先注重的是造型和组织能力:“图画院四方召试者源源而来,多有不合而去者。盖一时所尚专取形似,苟有自得,不免放逸,则谓不合法度,或无师承,故所作止众工之事,不能高也。”另外以画人物为先,而非重视诗意山水。“凡取画院人,不专以笔法,往往以人物为先,盖召对不时,恐被顾问。”[44]同时徽宗注重祥瑞之物,制作《宣和睿览集》一万五千册;注重古今名画收藏,集成《宣和睿览册》一千五百件,在一定程度上分散了山水画创作的注意力。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宫廷的趣味有微妙的转变,但郭熙仍有传人在宫廷中服务,使这一路画作得以传承。元代庄肃(1245—1315)的《画继补遗》卷下曰:“顾亮、胡舜成、张浃、张著,俱郭熙门弟子。画山水树石各得一偏。亮能作大幅巨轴,浃善布置好作盘车图,著画重山叠巘颇繁冗,舜臣谨密优于三人,虽皆不逮熙然后人亦无及者。”“杨士贤,亦郭熙门弟子,工画小景山水,林木劲挺似亦可取,然峰石水口实不逮郭熙笔。”[45]传承郭熙画风的还有内侍冯观。《宣和画谱》载:“内臣冯观,字遇卿,开封人。少好丹青,作江山四时、阴晴旦暮、烟云缥缈之状,至于林樾楼观,颇极精妙。”其画作颇有诗致:“(冯观)画《金风万籁图》,怳然如闻笙竽于木末。其间思致深处,殆与《秋声赋》为之相参焉。”[46]
此外另一些载录表明,徽宗朝的许多士人对郭熙一派的画作仍非常喜爱。张邦基(1131年前后在世)《墨庄漫录》卷四载:“熙能为远景,意趣益新,略不相杂,亦名手也。贵人家收熙一景山水二十四幅,挂高堂上,森然若在林壑间,未易得也。思后为待制,乃重资以收父画,欲晦其迹也。”[47]郭思之所以“欲晦其迹”,也可能与当朝天子并不真正欣赏郭熙之作有关。
三、北宋士人圈“潇湘八景图”的兴起
除了郭熙所提倡的一系列画题之外,在神宗时期兴盛的另一与光影有关的画题即宋迪(活动于11世纪)的潇湘八景图。“八景图”最初可能来自道教仙境,晋代葛洪(248—364)的《神仙传》卷八有:“太上又与三真人项负图光、乘八景玉舆。”[48]唐代刘禹锡(772—842)在《三乡驿楼伏睹玄宗望女几山诗,小臣斐然有感》中有句:“仙心从此在瑶池,三清八景相追随。”[49]另道教常有“太虚八境”“六远八境”之说。同时,与潇湘相关的画题在唐代已经产生。《历代名画记》卷十《唐朝下》曾载唐代的王熊善画“湘中山水”,似李将军,[50]《画继》卷五载:
智永,成都四天王院僧。工小景,长于传模,宛然乱真,其印湘之匹亚欤!初宇文季蒙龙图,喜其谈禅,欲请住院,永牢辞曰:“智永亲在,未能也。”于是售己所长,专以为养,不免徇豪富廛肆所好。今流布于世者,非其本趣也。尝作《潇湘夜雨图》上邵西山,西山即题云:“尝拟扁舟湘水西,篷窗剪烛数归期;偶因胜士挥毫处,却忆当年夜雨时。”西山既咏诗问永云:“前辈曾有此诗否?”永因诵义山《问归篇》。西山矍然,亟取诗以归。翌日,乃复改与之。“曾拟扁舟湘水西,夜窗听雨数归期。归来偶对高人画,却忆当年夜雨时。”深恐多犯前人也。[51]
这里提到的义山《问归篇》,应是指唐代李商隐(约813—约858)的《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52]另外,《图画见闻志》卷二提到后蜀的黄筌有《潇湘八景图》传世,[53]此载未必可信,因具体的“潇湘八景”画题,在后蜀时还未出现。
与郭熙的系列画题一样,《潇湘八景》成为画题,也是在北宋神宗年前后。正如日本学者内山精也所认为的,在北宋最后七八十年间,发生了士大夫与水墨山水画迅速接近的显著变化。[54]最初的《潇湘八景图》的作者宋迪,字复古,是一位进士出身的官员。《图画见闻志》卷三曰:“宋道字公达,宋迪字复古,雒阳人。二难皆以进士擢第,今并处名曹。悉善画山水寒林,情致娴雅,体像雍容。今时以为秘重矣。”[55]宋迪大约活动于仁宗到神宗时期,与苏黄同时代,徽宗时代已由其犹子子房(字汉杰)当博士之选。[56]苏轼曾有《跋宋汉杰画》:“仆曩与宋复古游,见其画潇湘晚景,为作三诗,其略曰:‘径遥趋后庵,水会赴前期。’复古云:‘子亦善画也耶!’今其犹子汉杰,亦复有此学,假之数年,当不减复古。”[57]宋汉杰是宋选之子,又是宋迪的侄子,曾画《四更山吐月图》的任谊则是宋迪之甥,家学应是一脉相承。[58]苏轼在元丰元年(1078)并有诗《宋复古画潇湘晚景图三首》。
从宋迪的传承来看,他和郭熙一样,是李成传派的一员,见米芾《画史》:“侍郎燕穆之,司封郎宋廸复古,直龙图阁刘明复皆师李成。”[59]在神宗时期,李成已经成为精英士人阶层仿效的对象。文同(1018—1079)有诗《宋复古度支晚川晴雪》曰:“霁色变云林,寒光混烟水。遥山定何处,渺茫才可指。”[60]我们可以想象这件晚景画的风格与《早春图》有相似之感。
据周裕锴考证,宋迪的《潇湘八景图》大约画于宋神宗熙宁、元丰年间(1068—1085)。[61]《梦溪笔谈》卷十七《书画》载:“度支员外郎宋迪工画,尤善为平远山水,其得意者有平沙雁落、远浦帆归、山市晴岚、江天暮雪、洞庭秋月、潇湘夜雨、烟寺晚钟、渔村落照,谓之‘八景’,好事者多传之。”[62]日本学者内山精也提出,潇湘八景的标题前半部分两个字规定场所,后半部分两个字规定季节和时间。[63]由此可见,潇湘八景的画题和《林泉高致》中郭熙的诸多诗题有异曲同工之妙。正如前文所论,神宗时期有浓厚的诗画合一风气,并多取时间类的四时、气候和朝暮为题。
另外,南宋赵希鹄(1170—1242)所撰的《洞天清录》中《古画辩》“宋复古”条曰:“宋复古作潇湘八景,初未尝先命名,后人自以‘洞庭秋月’等目之。今画人先命名,非士夫也。”[64]提到宋迪最初的创作只是潇湘夜景画,具体的八景画名则在后世生成。在《宣和画谱》卷十二中,载录的也仅仅是宋迪的《潇湘秋晩图》和《八景图》,但并没有《潇湘八景图》。[65]事实上,八景图还曾被赋予其他画名,如宋代的赵次公(活动于南北宋之交)注苏轼的《送吕昌朝知嘉州》诗有如此的记载:“昌朝得宋复古画《八景图》,来嘉州,其目曰洞庭晚霭、庐阜秋云、平田雁落、阔浦帆归、雨暗江村、雪藏山麓、泉岩古柏、石岸孤松。”[66]但这些画题中的至少五个画题与潇湘八景的画题都有类似之处。
在郭熙的一些画题中,我们其时也能见到八景的影子。前文所引的苏辙《书郭熙横卷》诗:“凤阁鸾台十二屏,屏上郭熙题姓名。崩崖断壑人不到,枯松野葛相欹倾。黄散给舍多肉食,食罢起爱飞泉清。皆言古人不复见,不知北门待诏白发垂冠缨。袖中短轴才半幅,惨淡百里山川横。岩头古寺拥云木,沙尾渔舟浮晚晴。遥山可见不知处,落霞断雁俱微明。十年江海兴不浅,满帆风雨通宵行。投篙椓杙便止宿,买鱼沽酒相逢迎。归来朝中亦何有,包裹观阙围重城。日高困睡心有适,梦中时作东南征。眼前欲拟要真物,拂拭束绢付与汾阳生。”[67]其中颇有潇湘八景的画境,尤其是“古寺”“渔舟”“断雁”“满帆风雨”“买鱼沽酒”等。另外,潇湘八景中的《平沙雁落》则见于《林泉高致》《画诀》中的杂题。[68]我们可以推测,此时的潇湘八景画题正在逐步成形之中,有以单景为画的,也有多景为画的,潇湘八景的确定画名的形成,应是在宋迪去世后数年,11世纪末《梦溪笔谈》成书之时。
与此同时,神宗时期也涌现了许多相关的画题,这与八景都有关联。当时的《八景图》将潇湘水域作为背景,画题存在较为宽广的可诠释的空间。若将上文提到的与《潇湘八景》有关的诗画,以及内山精也整理的北宋、南宋与金代衍生出的八景诗题和八景画题与《潇湘八景》最初的诗题做一比较可见,《山市晴岚》《潇湘夜雨》和《渔村落照》三个画题衍生出的诗题最为多见,恰好是一日之间的早、夕和暮三时。[69]朝暮光影更容易营造诗意的氛围,并与某个场所组合,形成新的画题和诗题。而地域特色较强的《平沙落雁》《远浦归航》和《烟寺晚钟》则逐渐减少。实际上诗意的光影表达,是脱离了地域性等具体标志的对更抽象和广泛的情感的唤起。
四、神宗时期创作方式的新变
《潇湘八景图》作为画名,完成于《梦溪笔谈》书写的时代,在十年后又进入了禅林的书写中。诗僧惠洪(1071—1128)则在宋哲宗元符二年(1099)有组诗《宋迪作八境绝妙,人谓之无声句,演上人戏余曰:“道人能作有声画乎?”因为之各赋一首》,将八景各赋一首,诗题以此为《平沙落雁》《远浦归帆》《山市晴岚》《江天暮雪》《洞庭秋月》《潇湘夜雨》《烟寺晚钟》《渔村落照》。梳理时间线索即可知,宋迪在神宗熙宁、元丰年间作潇湘八景图,在元祐三年(1088)后的《梦溪笔谈》中被赋名为八个画题,最后由惠洪在宋哲宗元符二年(1099)各自赋诗一首,前后不过二三十年,周裕锴认为惠洪是《潇湘八景图》最初的题画诗作者,应是基本可信的。[70]
这组诗中的诗题完全是根据《梦溪笔谈》的顺序排列的,但我们并不能确定惠洪是否见过宋迪的图画,还是根据文本的载录逐首创作。因前文提到宋迪之画皆是晚景,而惠洪之诗中的《平沙落雁》《山市晴岚》和《渔村落照》却皆为日间景致。惠洪另有一组诗,总诗题也是《潇湘八景》,但八景的排列顺序与前诗并不一致。
惠洪的两组诗中体现出,《潇湘八景》的每一个画面都存在朝暮的时间性,八景整体以暮色和夕照为主,只有山市晴岚被认为是早晨的晓色。《潇湘八景图》进入禅宗语境之后,从目前的传世作品来看,禅宗的大量创作是在南宋时期。与此同时,宫廷画院中颇有佳作。就禅林对《潇湘八景图》的关注而言,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潇湘八景图》可以是坐禅观想图像的延续。早在南朝宋,虔诚的佛教徒宗炳(375—443)就曾论道:“夫以应目会心为理者,类之成巧,则目亦同应,心亦俱会。”[71]观画不仅是一种审美行为,更被提升为一种精神境界的修悟,这种方式也是在神宗的时代又被提及。《梦溪笔谈》卷十七《书画》载:“往岁小窑村陈用之善画,(宋)迪见其画山水,谓用之曰:’汝画信工,但少天趣。’用之深伏其言,曰:‘常患其不及古人者,正在于此。’迪曰:‘此不难耳,汝先当求一败墙,张绢素讫,倚之败墙之上,朝夕观之。观之既久,隔素见败墙之上,高平曲折,皆成山水之象。心存目想,高者为山,下者为水,坎者为谷,缺者为涧,显者为近,晦者为远。神领意造,恍然见其有人禽草木飞动往来之象,了然在目,则随意命笔,默以神会,自然境皆天就,不类人为,是谓活笔。’用之自此画格进。”[72]沈括的描述与前文所举之观想完全一致。《画继》卷六也载一位叫李觉的画者:“尝为明节皇后(宋徽宗妃刘氏,1088—1121)阁掌笺,后流落于广州。长于山水,每被洒,则绷素于壁,以墨泼之,随而成象,曲尽自然之态。”[73]后来这种方式进入了禅宗的绘画范畴中,如惠洪曾咏华光所作墨梅:“道人三昧力,幻出随意现。”“怪老禅之游戏,幻此花于缣素。”[74]在禅画中,禅僧们也以无常和幻影的方式去创作和体悟天地物象。
值得注意是,类似的观想的画法,又被人们归结为李成的传承,而宋迪也是李成一派的继承者。《洞天清录》《古画辨》的“李营丘”条载:“李营丘作山水,危峰奋起,蔚然天成。乔木倚磴,下自成阴,轩甍闲雅,悠然远眺。道路窈窕,俨然深居。用墨颇浓,而皴斮分晓。凝坐观之,云烟忽生,澄江万里,神变万状。予尝见一双幅,每对之,不知身在千岩万壑中。”[75]当然,这可能仅仅是赵希鹄对李成作画的想象,但巧合的是郭熙也有类似的传闻。《画继》卷九载:“旧说杨惠之与吴道子同师,道子学成,惠之耻与齐名,转而为塑,皆为天下第一。故中原多惠之塑山水壁,郭熙见之又出新意。遂令圬者不用泥掌,止以手枪泥于壁,或凹或凸俱所不问。干则以墨随其形迹,晕成峰峦林壑,加之楼阁人物之属,宛然天成,谓之影壁。其后作者甚盛,此宋复古张素败壁之余意也。”[76]另《图画见闻志》卷三载一画者宋澥(生卒年不详):“善画山水林石,凝神遐想,与物冥通。”并载录其曾画过《烟岚晓景》和《奔滩怪石》,与李成一起归为“高尚其事以画自娱者二人。”[77]这些载录无论真假,都体现了李成传派作画的方式和风格,以及北宋时代的人们对类似风格的诠释,并发展出了禅画中的观想特质。
我们还能从神宗时期的另一位画家王可训的载录中,见到《潇湘八景图》中观想的影子。《画继》卷六载:“王可训,京西人,熙丰待诏也。工山水,自成一家。曾作《潇湘夜雨图》,实难命意。宋复古‘八景’,皆是晚景。其间《烟寺晚钟》《潇湘夜雨》颇费形容。钟声固不可为,而潇湘夜矣,又复雨作,有何所见?盖复古先画而后命意,不过略具掩霭惨淡之状耳。后之庸工学为此题,以火炬照缆,孤灯映船,其鄙浅可恶。至于形容不出,而反嘲诮云:‘不过剪数尺皂绢,张之堂上,始副其名也。’可训之作悉无此病。”[78]从“庸工”的反嘲可以见到,神宗时期士人趣味的潇湘图,被认为是“剪数尺皂绢,张之堂上”,由文献可知是带有观想性的,以淡墨晕幻而成的图画,且摈弃了叙事性的标志性物件,如火炬和孤灯等。南宋曾敏行(1118—1175)所撰的《独醒杂志》卷九曰:“(东安一士人)其作《八景图》,亦殊有幽致,如《洞庭秋月》则不见月;《江天莫雪》则不见雪,第状其清朗苦寒之态耳。若《潇湘夜雨》尤难形容,常画者至作行人张盖以别之。渠但作渔舟吹火于津渡,以火明仿佛有见,则危亭在岸,连樯在步耳。潇湘旧有故人亭,往来舣舟其下,故借此以见也。米元章谓《八景图》为宋迪得意之笔,意其如此。”[79]在宋代士人的趣味中,理想的《潇湘八景图》将画面的氛围代替画面的物像进行塑造,也可以理解为具有叙事功能的具体物像的模糊化,这为诗意的产生提供了很大的空间。
自神宗时期之后,宋迪的《潇湘八景图》便不知所踪。关于该图最后的记载,来自元代鲜于枢的《困学斋杂录》,他提到元代的乔仲山(生卒年不详)收藏了宋迪的《远浦归航图》。[80]《远浦归航》是《潇湘八景》中的一景,很有可能,宋迪的画在元代时已经被裁切,分而售之,以至散佚。南宋的潇湘图像则同时流传于宫廷和禅画的领域,目前保留下来的禅画,如南宋牧溪(不详—1281)和玉涧(生卒年不详)的画作均排斥叙事,只为呈现图景,我们将作另文讨论。
五、结语
由以上讨论可知,在神宗时期,山水画迎来了关键的革新。首先是具有时间性质(朝暮光影)的绘画的大量兴盛,第二是画论中对相关范畴的论述,第三是以潇湘八景为代表的组画的出现,第四是类观想创作方式的兴盛。
另据笔者另文研究结论,中国古代画学的时间观,在两宋时期多采用“四时”结构,在明清时期多采用“月令”结构。本文进一步表明,这从宏观上体现了从宫廷与士人创作群体,作为知识和技艺的精英注重诗意表达;到晚期画家群体阶层逐渐向下渗入,在保留了诗意创作同时,注重日常生活观感的内在规律。[81]
可以认为,北宋的神宗时期,是宋画中的山水画革新阶段,最重要的特点就是具有时间特质的绘画兴盛,也预示了南宋时代诗意与禅画山水的兴盛,具有非同一般的画史意义。
注释
[1][宋]欧阳修著,李逸安校点:《欧阳修全集》卷一二〇,第3册,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1063-1064页。
[2][宋]邓椿:《画继》,载《图画见闻志·画继》,湖南美术出版社2005年版,第373页。
[3][宋]刘道醇:《圣朝名画评》,载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1册,第453页。
[4]王群栗点校:《宣和画谱》,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年版,第121页。
[5](美)方闻著,谈晟广译:《夏山图:永恒的山水》,上海书画出版社2016年版,第51页。
[6][宋]苏轼著,屠友祥校注:《东坡题跋校注》,远东出版社2011年版,第268页。
[7][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载《图画见闻志·画继》,第148页。
[8][宋]郭熙、郭思:《林泉高致》,山东画报出版社2010年版,第113页。
[9][元]脱脱:《宋史》第11卷,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3565-3566页。
[10]佘城:《北宋画院制度与组织的探讨》,《故宫学术季刊》1983年第3期,第82页。
[11][宋]邓椿:《画继》,第418页。
[12][宋]郭熙、郭思:《林泉高致》,第109-121页。
[13][宋]胡仔纂集,廖德明校点:《苕溪渔隐丛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285-286页。按:《图画见闻志》卷六“玉堂故事”载,此前则有无名氏《雨村牧牛图》、徐熙《寒芦野雁》、周文矩笔《五0001240_1-中国画写意体系研究.indd322023/6/6下午12:3033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大项目“中国画写意体系研究”专栏王饮酪图》;玉堂后北壁两堵董羽画水,正北一壁吴僧巨然画山水,二小壁画松。从画题来看包括山水小景、人物故事,与唐代壁画相比并无新题,而郭熙之作令人观感一新。
[14][宋]米芾:《画史》,载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1册,第980页。
[15][清]王文浩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卷二九,第4册,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540页。
[16][宋]黄庭坚著,刘琳、李勇先、王蓉贵校点:《黄庭坚全集》第1册,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81页。
[17][宋]苏辙著,曾枣庄、马德富点校:《栾城集》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66、364页。
[18][清]毕沅:《续资治通鉴》第4册,中华书局1957年版,第1720页。
[19][元]脱脱:《宋史》卷一九八,第14卷,第4946页。
[20]同上,卷一七四,第13卷,第4199页。
[21][宋]沈括著,胡道静校注:《新校正梦溪笔谈》,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320-321页。
[22]王群栗点校:《宣和画谱》,第119页。
[23][宋]郭熙、郭思:《林泉高致》,第144页。
[24]同上,第26页。
[25]同上,第51页。
[26]同上,第63页。
[27][宋]黄庭坚著,刘琳、李勇先、王蓉贵校点:《黄庭坚全集》第3册,第1614页。
[28]同上,第2册,第738页。
[29]同上,第737页。
[30][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第113页。
[31][宋]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七,载四川大学古籍研究所编纂:《宋集珍本丛刊》,线装书局2004年版,第80册,第754-755页。
[32][宋]郭熙、郭思:《林泉高致》,第98-101页。
[33][宋]张邦基:《墨庄漫录》,载《墨庄漫录·过庭录·可书》,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127页。
[34][宋]郭熙、郭思:《林泉高致》,第144页。
[35]朱光潜:《诗论》,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51页。
[36][宋]郭熙、郭思:《林泉高致》,第26页。
[37]高居翰,洪再新、高士明、高昕丹译:《诗之旅:中国与日本的诗意绘画》,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47页。
[38]王耀庭:《宋款识形态考》,台北故宫博物院《故宫学术季刊》2014年第1期,第63页。
[39][宋]郭熙、郭思:《林泉高致》,第72-97页。
[40]令狐彪:《宋代画院研究》,人民美术出版社2011年版,第97-117页。
[41]按:部分跨越两朝的画家计入受重用一朝,如李唐即计入高宗一朝。
[42][宋]邓椿:《画继》,第418页。
[43][宋]郭熙、郭思:《林泉高致》,第118-119页。
[44][宋]邓椿:《画继》,第421页。
[45][元]庒肃:《画继补遗》,载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2册,第915页。
[46]王群栗点校:《宣和画谱》,第136页。
[47][宋]张邦基:《墨庄漫录》,第127页。
[48][晋]葛洪,胡守为校释:《神仙传校释》,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269页。
[49][清]彭定求等编,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全唐诗》卷三五六,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6册,第4410页。
[50](日)冈村繁著,俞慰刚译:《历代名画记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66页。
[51][宋]邓椿:《画继》,第355页。
[52][清]彭定求等编,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全唐诗》卷五三九,第8册,第6201页。
[53][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第84页。
[54](日)内山精也:《宋代八景现象考》,载内山精也,朱刚等译:《传媒与真相:苏轼及其周围士大夫的文学》,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435页。
[55][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第111页。
[56]同上,第270页。
[57][宋]苏轼著,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七〇,第6册,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2215页。
[58][宋]邓椿:《画继》,第301页。
[59][宋]米芾:《画史》,载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1册,第982页。
[60]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卷四四九,第8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5450页。
[61]周裕锴:《典范与传统:惠洪与中日禅林的潇湘八景书写》,《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第71-80页。
[62][宋]沈括著,胡道静校注:《新校正梦溪笔谈》,171页。
[63](日)内山精也:《传媒与真相:苏轼及其周围士大夫的文学》,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452页。
[64][宋]赵希鸪著,尹意点校:《洞天清录(外二种)》,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版,第61页。
[65]王群栗点校:《宣和画谱》,第127页。
[66][宋]苏轼著,[宋]王十朋纂集:《王状元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卷二一,第10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版,第51页。
[67][宋]苏辙,曾枣庄、马德富点校:《栾城集》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66、364页。
[68][宋]郭熙、郭思:《林泉高致》,第97页。
[69](日)内山精也:《传媒与真相:苏轼及其周围士大夫的文学》,第453-457页。
[70]周裕锴:《典范与传统:惠洪与中日禅林的“潇湘八景”书写》,《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第71-80页。
[71][南朝宋]宗炳:《画山水序》,载《画山水序·叙画》,人民美术出版社1985年版,第7页。
[72][宋]沈括著,胡道静校注:《新校正梦溪笔谈》,第171页。
[73][宋]邓椿:《画继》,第378页。
[74][宋]释惠洪著,(日)释廓门贯彻注,张伯伟等点校:《注石门文字禅》,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55页、1272页。
[75][宋]赵希鸪,尹意点校:《洞天清录(外二种)》,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版,第53页。
[76][宋]邓椿:《画继》,第414页。
[77]同上,第113页。
[78]同上,第373页。
[79][宋]曾敏行:《独醒杂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85页。
[80][元]鲜于枢:《困学斋杂录》,载《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866册,第16页。
[81]施锜:《从“四时”到“月令”:古代画学中的时间观念溯源》,《美术学报》2016年第5期,第15-25页。
作者简介
施锜,女,上海人,华东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书画史,中日书画交流。
本文摘自《中国美术研究》第45期,025-033页。《中国美术研究》第45期目录
来源:中国美术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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