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盛唐诗用事以比兴诗学精神为根基,将汉魏文人诗中已存在的用事与兴寄结合的创作现象,升华为自觉的实践,纠正了南朝以隶事炫示富博的诗歌风气,也跳出了初唐五律的类书式、套路化的用事思路,并创造出殷璠所说的“无论兴象,兼复故实”的艺术范式。盛唐诗以用事融合比兴,寄托当时士人在社会政治境遇中对进退出处等普遍性命题的思索,用艺术的方式实现了盛唐时代共同的文化人格。用事的意义也超出修辞层面,产生了民族文化心理上的价值。盛唐诗用事所达到的如盐化水的美学风格,揭示出诗歌语言功能与诗歌艺术境界之间的复杂关系。诗歌语言经历汉魏六朝的发展,至唐代进入收获期,盛唐诗具有将典故化为鲜明的自然意象的语言优势,达到用事入化。但相较于中唐至北宋诗歌语言功能的开拓造极,盛唐诗又是以抒情性为主、以语言功能为次的,在用事手法的错综变化方面尚有不够充分之处。就用事之法未广而言,盛唐诗或许有所不足,但就其创造的诗歌艺术境界而言又是完满自足的。
关键词:盛唐诗;用事;比兴;创作范式;诗史意义
作者:黄琪,湖南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
本文原刊《文学评论》2023年第3期第207-214页
对于古代诗歌用事的现象,历来已经形成一些基本的认识。其中较为著名的是严羽《沧浪诗话》中将“盛唐诸人惟在兴趣”、宋人“以才学为诗”[1]相对照的论点,这一观点影响深远,后世由此产生宋诗长于用典而盛唐诗不重用事的评判。当前学者已经注意指明盛唐诗仍然包含才学因素的事实,如魏中林探讨古典诗歌的学问化时提出:“即使是在以创造兴象玲珑意境为主的唐诗中,学问化的因子从来都没有消失过。”[2]但与此同时,学者对盛唐诗用典艺术的研究,长期以来仍然聚焦于李白、杜甫等个案为主[3]。语言学界从汉语修辞角度探讨唐诗语言中的用典时,主要也是以杜甫及其后的中晚唐诗人为例。就用事之博奥、技法之巧变而言,盛唐诗确实不及宋诗突出。也正因如此,在古代诗歌用事问题的研究领域中,盛唐诗一直未引起学界的太多关注。
诗歌语言艺术的发展,是诗歌史的总体发展的一部分。严格来说并不存在脱离了诗史发展之外的纯粹的诗歌修辞技巧。因而研究诗歌用事艺术,仍需回到原始的诗史语境中,将用事艺术与诗学问题结合起来阐发。当前学界少有专门从诗学思想实践的角度,去整体性地考察盛唐诗用事艺术的成果。实际上盛唐诗歌的用典方式是值得重视的论题。如果将用事视为盛唐诗人表现诗歌抒情本质的一种基本方法,而非只是看成修辞的形式要素,那么应当承认,用事体现了盛唐文人特有的比兴诗学精神,盛唐诗的用事艺术实则基于唐诗语言的客观发展之上,与“兴寄”“兴象”诗学观念产生了深度融合,其诗史意义也应得到重新评价。
一、
盛唐诗用事的比兴诗学精神
中古文人诗歌史上,用事与比兴的离合是值得注意的文学现象。在艺术思维方面,用事本身就与比兴关系密切。刘勰《文心雕龙·事类》较早阐发何为用事,将用事解释为“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4]。汉代以来文人诗中如王粲《七哀诗》“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5],阮瑀咏隐士诗“伯夷饿首阳,天下归其仁”[6],都是称引故实,与诗人当下的情感相会合勾连。以自然物象来比兴,与援引古事古辞来比兴,在思维上并无本质差异。李重华《贞一斋诗说》总结得更为明确:“比,不但物理,凡引一古人,用一故事,俱是比。”[7]汉魏文人诗兴盛以来,以三曹、建安七子为代表,用事总体上是与比兴相结合的,而这种艺术方法到阮籍《咏怀》组诗中也得到了极大的强化。
刘宋以来,诗歌用事朝着频次更加繁密、技巧更加新颖的趋势发展,同时也逐渐流于俳偶和铺陈,用事开始与比兴的艺术精神相疏远。《南史》记载,王僧孺“于书无所不睹,其文丽逸,多用新事,人所未见者,时重其富博”[8]。谢灵运、颜延之更是精于隶事的大家。隶事在当时显然成为一种值得炫示的诗歌技艺,也引发了锺嵘“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9]的批评。诗歌中的隶事之风和俳偶之习相互助长,形成一种专门之体。《南齐书·文学传论》批评当时流行的“三体”,其中一种的特点就是“缉事比类,非对不发”“全借古语,用申今情”[10]。这种隶事之风,与汉魏古诗中的用典相比,不仅存在量上的增长,也兼有质的差异。在南朝后期,随着五言新体诗的迅速发展,用事更加与俳偶、声律要素紧密交织,进一步成为新体诗创作中语言修辞的常见现象。到初唐时期,随着官方类书编纂的影响加大,也形成闻一多所说的“类书式”的诗[11],并以李峤“百咏”五律组诗为典型[12],用事的繁富程度和藻饰效果趋于极致,而同时也在创作精神上与比兴传统十分疏远了。
盛唐诗人使事用典,重新与比兴诗学传统呼吸相通,尤其是与唐代新兴发展的“兴寄”“兴象”诗学理想发生了深度结合。从诗歌史发展的内在理路来说,这是盛唐诗歌有意革新南朝初唐的缉事比类之风,恢复用事与比兴相合的传统的体现,是盛唐诗坛比兴诗学实践的重要环节。而从中国古代诗歌发展的艺术规律来说,用事作为汉语的一种修辞,当进入到诗歌创作活动时,必然会受到更深层的诗歌艺术理想的影响。在诗歌史发展的不同时期,用事与比兴的关系是离还是合,取决于那一时代的诗学观是将用事视为一种修辞的愉悦、学问的逞示,还是将用事视为服从诗歌抒情本质的基本表现方法。盛唐诗显然是属于后者。
唐代的诗格著作已将“用事”列入写诗的一种专门体例。就总体而言,唐代论者认为诗歌不用事为佳,同时强调用事的要法在于与作者当下的情意冥合。如王昌龄《诗格》中将“用事”列入“诗有六式”当中,对“用事”的解释是:“谓如己意而与事合”[13]。皎然《诗式》中说“诗有四离”,其中包括了“虽用经史,而离书生”[14]的主张,也是此意。贾岛《二南密旨》中“诗有三格”,其中的“事格”称:“须兴怀属思,有所冥合。”[15]可见唐人对诗歌用事的要求是,弱化学问性的色彩,强化“己意”和“兴怀”。
盛唐诗歌中用事与比兴的结合,在创作中的一个突出表现,是作者引用古代贤臣高士、英雄豪杰的事迹,来抒写他们对于政治抱负、人生道路的持续思索。所用之事与所抒之旨,构成一种兴发感怀的艺术张力。从典故的内容来说,虽然存在个体偏好的差异,如王维擅用佛经典籍故实、李白喜用道家神仙故实、孟浩然诗中化用儒家经典之语等,但通观盛唐诸家,共性是更主要的一面,其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盛唐诸家还较为集中地化用三代两汉以来的贤臣良将、英雄豪杰、隐士高人以及魏晋名士的事迹,比较一致地表现他们对功业理想、人格境界的追寻。这种取用历史人物典故来表达人生志趣的作法,在左思《咏史诗》、陶渊明《咏贫士》等作品中已经运用成熟,如左思以“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16]表明他对趋炎附势之辈的蔑视,陶渊明以“安贫守贱者,自古有黔娄。好爵吾不荣,厚馈吾不酬”[17]道出不慕荣利的心志。但应注意这在魏晋以来文人诗的传统中,主要还是作者个人的创作喜好,到了盛唐时期则上升为诗歌艺术的时代共性。
如盛唐诗人常以严子陵垂钓、董京隐于白社、葛洪修道的典故,表达隐逸求道的志趣。王维言:“与我同心人,乐道安贫者。一罢宜城酌,还归洛阳社。”[18]岑参在终南山隐居读书期间作诗云:“缅怀郑生谷,颇忆严子濑。胜事犹可追,斯人邈千载。”[19]陶翰游宿天竺寺也有诗道:“葛仙迹尚在,许氏道犹崇。独往古来事,幽怀期二公。”[20]又如对楚辞中渔父形象的发挥,也是盛唐诗人所喜爱的,往往用以表达超脱世情、自由适性的共同旨趣,当时诗人笔下多有“贫士任枯槁,捕鱼清江濆”[21]“生事且㳽漫,愿为持竿叟”[22]“投迹庶可齐,沧浪有孤棹”[23]等自比渔父的例子。李颀《渔父歌》[24]中更发出“而笑独醒者,临流多苦辛”之叹,剖白“所欲全吾真”的坚守。
再如盛唐诗歌中常以英杰良臣的典故,表明诗人建功立业并功成归隐的理想,这一点在李白的诗中表现得尤为突出。赵翼《瓯北诗话》评李白:“然又慕功名,所企羡者,鲁仲连、侯嬴、郦食其、张良、韩信、东方朔等。总欲有所建立,垂名于世,然后拂衣还山,学仙以求长生。”[25]李白每每以这些人物行迹来表现他对人生道路的期许:“终与安社稷,功成去五湖”[26]“功成拂衣去,归入武陵源”[27]。纵然失意之际,也以“傅说板筑臣,李斯鹰犬人。欻起匡社稷,宁复长艰辛”[28]自励。这种诗歌用事的意义,是从浩瀚的历史文化中,提取合于当代士人价值心态的典范形象,从而更为深切地抒写诗人当下的志怀。
从盛唐诗用事的艺术效果来看,故实与兴怀相互冥合,往往创造义涵丰富的佳句,如王昌龄的“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29],将谪宦之际高洁自持、清静自守的心意巧妙寓托。孟浩然“坐观垂钓者,空有羡鱼情”[30]委婉得体地寄托士子欲求援引的心声。“谁能为扬雄,一荐甘泉赋”[31]“京洛多知己,谁能忆左思”[32],这类以事典寄托怀才不遇感受的诗例也十分多见。高适以“苏秦憔悴人多厌,蔡泽栖迟世看丑”[33]自嘲年岁已晚、有志难逞。李白在诗中运用庄周梦蝶、青门种瓜的典故,寄托“富贵故如此,营营何所求”[34]的人生感悟。这类典故大多融入了作者的情志,加以艺术形象的提炼,最能体现盛唐诗家对用事艺术和比兴精神的融会贯通。
总之,在盛唐诗人的创作实践中,用事与比兴诗学精神的融合,体现得尤为充分。不可否认,在汉魏以来的文人诗中已经存在用事与比兴结合的代表,但那尚属自发的创作倾向。盛唐诗人将这种用事的艺术升华为一种自觉的实践。这种实践的意义在于,诗歌走出了南朝以来以隶事炫示富博的风气,也跳出了初唐在类书助长下普及开的五律的模式化、套路化的用事思路。盛唐诗歌的用事艺术,可以说总体上是围绕唐人“兴寄”“兴象”这类核心的诗学观念来活化的。
二、
盛唐诗“无论兴象,兼复故实”的创作范式
盛唐诗的用事艺术是对比兴传统的活用和深化,不仅继承了魏晋文人诗以典故抒发兴寄的艺术精神,更创造出了一种融合“故实”化入“兴象”的新的艺术典范。这种新的用事艺术,既植根于盛唐比兴诗学精神,也得益于盛唐诗坛山水意象、自然描写的兴盛。用事的概括性、隐含性,与诗歌意象的具体性、鲜明性之间,产生了水乳交融的效果,使得用事的技巧在诗歌美学上发生质的飞跃。
殷璠在编选《河岳英灵集》时摘选孟浩然诗《永嘉上浦馆逢张子容》“众山遥对酒,孤屿共题诗”二句,谓为:“无论兴象,兼复故实。”[35]李珍华、傅璇琮《河岳英灵集研究》中说:“永嘉孤屿暗指谢灵运的《登江中孤屿》,因此评语说‘无论兴象,兼复故实’。”[36]这种看法大体是不错的。然而学界对这句评语的注意,大多限于选集中的孟浩然诗歌,并且聚焦于兴象美学的研究范围,而对“无论兴象,兼复故实”一说包含的整体诗学内涵,有所忽视。实际上从盛唐诗歌实践来看,“无论兴象,兼复故实”一说是对盛唐诗歌创作范式的一种重要提炼,体现出时人将事典予以形象化创造的共同追求。
具体而言,首先,盛唐诗人时常将往古贤士高人的事迹,化入诗歌兴象当中,巧妙表现对于人生道路的思考,使诗歌既具有深沉的内蕴,又富于形象的美感。孟浩然的名作《夜归鹿门寺》[37]自叙诗人在黄昏时分乘舟归向鹿门的过程,诗歌结尾的“樵径非遥长寂寥,唯有幽人夜来去”二句,十分具有画面感和感染力,使人仿佛看到了庞公的飘逸身姿,就在这寂静的林间长道上徐步而来。诗人将庞公栖隐鹿门的“故实”化为了如此生动的“兴象”,全无斧凿之痕,同时又传达出洗脱凡近的高逸情调。孟浩然游吴越一带时作有《早寒江上有怀》[38],诗写深秋季节沿着水路行进,遥望襄阳而生的思乡之情。“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二句,包含了孔子使子路问津的故实,孟浩然将其化到诗歌的形象当中,既写出山长水阔的羁旅意绪,也透露出作者对人生归路的疑虑和思索。再如王维《酬张少府》[39]诗,开篇自叙“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作者的心境在达观之中亦有寂寥。接着自道归隐山林后与松风、山月为伴的闲适生活,传达出自适的情怀。结尾的“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似与友人探问人生穷达之事,诗人用唱着渔歌、行舟划入潭浦的形象作结,以不答的方式作答,留下丰富的余味。《楚辞·渔父》篇中渔父吟唱沧浪歌,感慨与世推移之理。王维化用这一经典故实,表明自己洁身隐遁的志向。这类诗句十分地形象可感,但又不可单纯地以写景视之,实则在故实化用之中寄寓了深沉的情感。
其次,诗人游历江山名胜,生发怀古之思,自然会写到相关典故,而盛唐诗人则擅长将历史掌故化入到山河气象当中,意得象先,不见凿痕。崔颢《黄鹤楼》、李白《登金陵凤凰台》二诗之间的艺术关联,历来论者较多,诗评家大多注意到崔颢诗连用三“黄鹤”、李白诗连用三“凤凰”的共性,并论及两首诗的句式、篇法的相同之处。同时也有沈德潜为代表的学者,认为李白并未模仿崔颢,二诗是“从心所造,偶然相似”[40]。如果跳出字句类比的层面,从诗歌的创作情境考虑,这两首名篇实际上都是融故实于兴象的典型之作。神仙传说,殊难坐实,崔颢则以仙人跨鹤归去、人间空留楼阁的景象,传达出杳然悠远的意境。李白同样采取了虚实相生的写法,不正面写凤凰台的典故内容,而是以凤去台空、江水悠悠的兴象,表达对六朝繁华逝迁的感慨。王夫之《唐诗评选》中说崔颢此作“竟从怀古起”[41],胡应麟《诗薮》中说崔、李二诗“但略点题面,未尝题黄鹤、凤凰也”[42]。因是题楼,于是需要表现名胜所关涉的掌故。但诗评家又指出未尝题楼,则是因为掌故化成兴象,兴到意足,故而此二诗得到“神韵超然,绝去斧凿”[43]的称赞。又如李白的名篇《夜泊牛渚怀古》[44],诗歌包含了谢尚在牛渚闻袁宏咏诗的故实,李白同样并不用力于事典的交待,而是以“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四句勾勒入画、巧妙道出,诗人登舟咏诗的孤独形象跃然纸上,其怀古感今的风流情怀亦蕴于兴象之中,充沛可感,全诗如行云流水一般自然。王士禛《带经堂诗话》推许此诗为“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境界的标志性作品[45]。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艺术效果,与此诗将故实与兴象融合无碍的手法密不可分。
第三,诗人常常直接取材于前代文学资源中的故实,从新的角度进行创造想象,而在这类创作之中,盛唐诗人也较中晚唐以后作者更加重视兴象美。比较典型的例子便是盛唐诗人咏桃源事的诗作,如张旭的七绝《桃花溪》和王维的七言古诗《桃源行》,取材自陶渊明《桃花源记》的故事。张旭和王维的诗篇都立足桃源本事,着笔于美景的联想和兴味的感发,不做过多的事理阐述。张旭诗道:“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46]全以秀润的风景和闲雅的情趣取胜。王维诗将发现桃源、桃源见闻及离开桃源的情节娓娓道来,但是叙事简约,主要用笔在“遥看一处攒云树,近入千家散花竹”“月明松下房栊静,日出云中鸡犬喧”[47]等自然景色的描摹之上,桃源风光应接不暇。全诗绘景生动,以意境称擅。后来到了中唐韩愈创作《桃源图》[48]诗,力辨“神仙有无何眇芒,桃源之说诚荒唐”的观点,指出“世俗宁知伪与真,至今传者武陵人”之意,其创作思路和旨趣与张旭、王维截然不同。清人翁方纲评唐宋诗人咏桃源诗作时,已经注意到不同时期作者对待故实的艺术态度问题。翁方纲《石洲诗话》说:“古今咏桃源事者,至右丞而造极……盖唐人之诗,但取兴象超妙,至后人乃益研核情事耳。”[49]此论较为精到。张旭和王维咏写桃花源事的创作风格,代表着兴象超妙的诗风追求。
类似的还有咏写昭君出塞故实的诗例,宋代王安石《明妃曲二首》、欧阳修《和王介甫明妃曲二首》以持论新颖称名,而李白《王昭君二首》重在表现昭君的优美形象和命运的哀怨。杜甫《咏怀古迹》组诗中题咏昭君事,其中的名句如“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塚向黄昏。画图省识春风面,环珮空归夜月魂”[50],身世家国之情蕴于故实之中,而青塚、黄昏、夜月之语,妙在深于取象,兴象宛然在目,而令情思无限。这类诗作对于故实的书写,重视捕捉鲜明的形象,与中晚唐至宋代诗人研核故实内容、转求议论新警的诗风有别。
与此同时应注意,盛唐咏史、怀古类题材的诗歌,时常产生“无论兴象,兼复故实”的佳作,但并不能将这种艺术范式与咏史怀古类题材直接等同起来。咏史、怀古类诗歌渊源已久,在汉末建安以来就已经流行,这也容易造成一种认知,似乎当诗歌语言发展到高度形象化的唐代时,只要作者在咏史怀古之时加入形象要素,就自然能达成“无论兴象,兼复故实”的艺术了。但诗歌艺术的发展,是源于创作实践,而非对理论的推演。盛唐诗人是在更加广泛的酬赠、游览、抒情、述怀等诸多创作情形之中,因身世际遇的相合,而引发对用事的联想,同时激发了审美形象的创造,形诸诗篇。这也反映出,“无论兴象,兼复故实”的创作范式的形成,不是理论推演下的模仿照搬,也并不对应于某种单一的题材。盛唐诗人是在具体的创作情境中,展开灵活而自由的艺术实践,加之作者各自的才情学养,以及唐诗语言水平的客观基础等因素,才综合造就了这种具有示范意义的艺术结晶。
总之,由于用事艺术与唐人比兴诗学精神的深度结合,加上盛唐诗坛山水自然意象描写的高度发达,产生了“无论兴象,兼复故实”这样一种新的创作范式。殷璠基于实际诗例提出“无论兴象,兼复故实”,将盛唐新兴发展出的“兴象”范畴,与文人诗歌传统中长期存在的用事技巧相结合起来观察,抓住了两种艺术要素所存在的相融的可能,指明了在用事方面所能达到的新的审美境界。这里专拈殷璠此说来概括,不仅由于“无论兴象,兼复故实”是能够揭示盛唐诗歌艺术风格的一种理论,而且在于其所提炼的盛唐诗用事艺术的经典范式,是值得引起重视的。
三、
盛唐诗用事艺术的诗史意义
用事作为中国古代文人诗歌创作的一种重要传统,是持续不衰的。在历代作者笔下,用事虽有多寡之别、巧拙之异,但很少完全消失。这不仅与古代文人征圣好古的心理有关,也由于文人诗学是一种传承性的学问功夫,各代作者往往有意发扬前人故实古语所凝结的文化审美内涵。如果将诗歌用事的艺术视为一种历史的生成过程,盛唐自然也是所经历的不可或缺的阶段。然而我们对盛唐诗用事艺术的认识,不能满足于它在典故博奥、技法巧变上不及宋诗的结论,也不应因其典故的易识易解而忽视其创造的艺术价值。这是因为诗歌用事的价值,并不主要取决于修辞功能是否最大化,而在于是否有力地促成诗歌抒情艺术特质的完善,在于是否构成当时诗学向上发展的推动性力量。
盛唐诗用事艺术的诗史意义,首先体现在对比兴诗学精神的充分发挥,以及由此创造的民族文化心理方面的价值上。盛唐诗歌中那种自信刚健的情感、乐道守真的胸怀,之所以给后世留下十分鲜明的印象和持久的影响,除了诗歌本身在文采、基调上的美感外,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正是由于作者对历史上具有相通的精神境界的人物事迹的体认、提炼,他们将典故的运用与比兴诗学精神深度融合起来,以用事来兴感抒怀,在诗中形成强烈的历史感。这种诗学现象在魏晋时期未尝没有先例,但尚未形成一个时代的创作共性。到了盛唐诗坛,这种以用事融合比兴、以一己志怀沟通古今人物的创作艺术,形成了前所未有的时代风气,在力度和深度上也导向了更为广泛的文化心理的层面。无论“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51]的意气豪迈,还是“未知肝胆向谁是,令人却忆平原君”[52]的壮志难酬,或是“浮俗何万端,幽人有高步”[53]的超然自适,这类用事涉及的内容,反映的是在盛唐的社会政治背景下,当时士人对进退出处的普遍性命题的共同思索。他们在往古先贤的事迹典故中,寻求和发掘精神上的引路人、同道者,以艺术的方式实现了盛唐时代共同的文化人格。使事用典的技巧,已经超出了修辞的意义,并且从诗歌的情志的层面,体现出一代人面向历史文化的价值选择,构成了中国古典诗歌的民族性的特点。
盛唐诗用事的诗史意义,还表现在其所创造的美学风格备受后世推崇,而这种风格特点,是牢牢建立在唐诗语言形象化水平的基础之上的,其中所反映的诗歌语言艺术的客观发展规律,更加是富于启示的。从诗美风格来看,盛唐诗的用事艺术,呈现出如后人所称道的“如水中著盐”[54]、了无痕迹的效果,这种特点的形成,除了受到唐人比兴诗学艺术的影响外,也是由唐诗的语言在中国古代诗歌史中所处的阶段性特征决定的。
林庚论唐诗的语言,指出语言的诗化过程经历了魏晋六朝约四百年才成熟,唐诗语言具有丰富的形象性,词汇来源于新鲜的生活感受。“这里既无典故,也无堆砌,既无所谓模拟,也无所谓雕琢。仿佛生活本身就已经是诗了。”[55]此论富于创见。这里要补充的是,唐诗语言的形象性,实际上既来源于生活,也可以取自事典、语典。盛唐诗人用事之时因能自觉地寻找到形象化的语言,取其语汇天成之处,去其笼统梗概之辞,常常使得事典又成为亲切可感的语面,更加充分地表现了诗歌的兴味。
盛唐诗人能够自觉地以兴象来表现典故,能够运用鲜明可感的意象,来涵容事典原本具有的义理性质,这也有力地证明了,当时的诗歌语言在形象化方面已经达到了极高的水平。比如盛唐诗歌中多以“鱼鸟”表达摒弃名利的适性之乐:“心淡水木会,兴幽鱼鸟通”[56]“起坐鱼鸟间,动摇山水影”[57]“和光鱼鸟际,澹尔蒹葭丛”[58]。诗人笔下的“鱼鸟”既是寓目即书的生活词汇,又是对前代文学资源的提炼。从嵇康自道“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59],到潘岳所说的“譬犹池鱼笼鸟,而有江湖山薮之思”[60],再到陶渊明所道“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61],历代文化的沉淀赋予这个语汇充实的内涵。到了唐诗中,“鱼鸟”的形象性和人文意蕴,已经十分自然地结合在一起。又比如盛唐诗歌中常见“白云”的意象,它的直接的来源,应是南朝陶弘景所写的“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62],到了盛唐诗人笔下则成为高旷胸怀的象征。他们在闲居中,“吟时白云合,钓处玄潭清”[63];在登临之际,“有时白云起,天际自舒卷”[64]。对于前程去路,王维道:“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65]对于功名得失,李颀言:“万物我何有,白云空自幽。”[66]其他如“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67]“我心寄青霞,世事惭白鸥”[68]“别恨随流水,交情脱宝刀”[69]“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70]“不知鲈鱼味,但识鸥鸟情”[71],诗人笔下的桃花、青霞、白鸥、宝刀、孤琴,诸如此类的艺术形象,都可追溯典故的来源,而又因为经历了历史的漫长积累,至唐代已经沉淀了丰富的文化意义。唐诗取用这些意象时能够以鲜明的形象,唤起意味深长的审美联想和文化感受。邓小军论盛唐诗的特质,提出盛唐诗具有自然意象的优势,说:“盛唐诗,给人最突出的印象,莫过于诗中普遍呈现的自然意象。”[72]而这些自然意象,其中有大量的是汲取自前代语典、事典,表现了充沛的文化意义,既是直接可感的,又无浅白乏味的弊病,盛唐诗在语言上正是处于这样一个收获的时期。这种创作艺术,体现出文人诗所取得的典故的事义和形象的鲜明性之间的平衡,是诗学发展到较高阶段才会达到的新境界,是唐诗成如容易却历经艰辛才臻至的水准。
最后,盛唐诗用事艺术的诗史意义,在于揭示了诗歌的语言功能与艺术水平之间的辩证关系。一般来说,随着诗歌语言功能发展的充分化,诗歌作品的艺术水平也易于获得更大进步。但是,诗歌艺术的自足并不依赖于诗歌语言修辞功能的最大化。盛唐诗与宋诗相比,其用事的技法功能未必是充分的,但所达到的艺术效果是完善的。
纵观古代文人诗歌中用事的悠久传统,汉魏至盛唐是这一传统的发生和发展的阶段。在经历典故形成、积累的必需时期后,用事进入文人诗学的视域,并成为一种重要的技法。盛唐诗对用事与比兴诗学观的融合实践,实际上是对南朝文人关于诗“何贵于用事”的反思和回应。盛唐诗不以用事为贵,也不以用事为碍,其用事之法是服从于诗人情志的抒发的。也可以说在这个阶段诗歌的抒发性、抒情性居于第一位,而诗歌的语言艺术的功能居于相对次要的位置。而中唐至宋代则是文人诗用事传统的完善和变革的时期,在用事之法的探索上走得更远。胡应麟《诗薮》说:“用事之工,起于太冲《咏史》。唐初王、杨、沈、宋,渐入精严。至老杜苞孕汪洋,错综变化,而美善备矣。用事之僻,始见商隐诸篇。宋初杨、李、钱、刘,愈流绮刻。至苏、黄堆叠诙谐,粗疏诡谲,而陵夷极矣。”[73]尽管此论对宋诗用事的艺术水平的评价偏低,但也提示了用事技巧至宋诗中才达到变化造奇地步的事实。就语言修辞功能来说,诗歌用事的艺术在盛唐时期尚未发展彻底。
学界部分学者比较重视将中唐至北宋视为一段连续的文学史。如林继中以中唐划分中国文学史前后分期,认为中唐-北宋是继魏晋-盛唐之后又一独立自足的篇章[74]。李贵提出就诗歌而言,中唐到北宋最显著、最重要的事件就是唐诗之变与宋诗之兴,其实质是诗歌语言的转型[75]。这种看法有其合理性。中唐至北宋诗歌的发展,以韩愈、李商隐、王安石、苏轼、黄庭坚等成就突出的大家为代表,他们具有的一个共同特点是,在用事翻新、点化出奇、陈言务去等方面建树突出,逐步提升着语言艺术功能的开拓维度。可以说由此相对于盛唐诗产生的一个明显转向在于,在诗歌创作这项综合性艺术活动之中,语言功能的调度占据了愈益显著的地位。
明清文人对于宋诗用事的成效不尽满意,如胡应麟说:“晚唐、宋初,用事如作谜。”[76]薛雪《一瓢诗话》说:“宋人纯以理用事,故去本渐远。”[77]诗歌批评史中的这类看法涉及尊唐或是推宋的诗史观问题。学界通常将唐型诗和宋型诗视为主性情与主学问的两种代表。虽然自南朝流行文笔之辨以来,诗歌与学术文章渐渐趋向分途。但从整体上说,中国古代的诗学与学术、学问的传统始终不曾彻底分离。古代文人对于诗歌用事的看法,从梁代锺嵘的“何贵于用事”,到盛唐殷璠提出“无论兴象,兼复故实”,再到宋代黄庭坚点铁成金的心得,可以见出,其论见不断发展,而文人诗用事的传统也越来越趋于成熟和稳固。盛唐诗歌的用事艺术,依托于时代性的比兴诗学观念,在古代诗歌史上所处的阶段性也比较特殊,它不以博学新颖为要,也并不能够彻底地完成用事的法度和门径。盛唐诗人用事之时,主要将情兴的感发和形象的鲜明放在核心层面,保持用事入化、不见痕迹的审美效果,所达到的诗美境界是后人难以复刻的。盛唐诗与宋诗在用事上的这种差异也反映出,诗歌修辞功能的发达程度与诗歌艺术的实现效果之间,存在复杂的关系。
综上所述,盛唐诗歌的用事艺术以比兴的诗学思想为根基,不仅继承了魏晋文人诗以典故抒发兴寄的艺术精神,更创造了“无论兴象,兼复故实”这类富于时代特性的艺术新范式,由此纠正了南朝以来以隶事炫示富博的风气,也打破初唐在类书助长下普及开的模式化、套路化的用事思路。由于注重用事与比兴的深度融合,盛唐诗人往往在事典中寄托怀抱,表达在当时社会政治背景下,士人对进退出处等普遍性命题的共同思索,由此也使得用事的技巧超出了修辞形式层面的意义,以艺术的方式实现了盛唐时代共同的文化人格。同时,盛唐诗用事所达到的如盐化水的美学风格,建立于唐诗语言形象化水平的客观基础之上。诗歌语言历经汉魏六朝以来的发展,不断演变。盛唐诗歌处于汉语发展的收成期,具有将典故化为鲜明的自然意象的优势。但与中唐至北宋的诗歌语言相比,盛唐诗又处于一个以语言功能为次、以抒情性为主的阶段,在使事用典的错综变化方面尚未至于造极。诗歌艺术的完满并不取决于语言修辞功能的最大化。盛唐诗的用事技法始终服从于诗歌的抒情性的艺术原则。在用事的技巧方面,其法未广,或许是有所不足的。但它所表现出的唐诗的艺术精神,以及为后世提供的用事的诗美典范,是完满自足的。
注释
[1]严羽:《沧浪诗话校释》,郭绍虞校释,第2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
[2]魏中林等:《古典诗歌学问化研究》,第157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
[3]参见裴斐《李白与历史人物(上)》,《文学遗产》1990年第3期,《李白与历史人物(下)》,《文学遗产》1990年第4期;陶新民《论李白〈古风五十九首〉的用典》,《大连大学学报》 1994年第2期;吴小如《略论杜诗的用事——读杜臆札》,《北京大学学报》1979年第6期;马强才《杜甫〈阁夜〉诗与诗学用事理论》,《杜甫研究学刊》2008年第2期。
[4]刘勰:《文心雕龙注》,范文澜注,第61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
[5][6][16][62]《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逯钦立辑校,第365页,第381页,第733页,第1814页,中华书局1983年版。
[7][77]《清诗话》,丁福保辑,第964页,第72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
[8]李延寿:《南史》,第1462页,中华书局1975年版。
[9]锺嵘:《诗品集注》,曹旭集注,第17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10]萧子显:《南齐书》,第908页,中华书局1972年版。
[11]闻一多:《唐诗杂论》,第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
[12]葛晓音认为《李峤百咏》将唐初以来人们最关心的咏物、用典、词汇、对偶等常用技巧融为一体,以基本定型的五律表现出来,给初学者提供了便于效仿的创作范式。参见葛晓音《创作范式的提倡和初盛唐诗的普及——从〈李峤百咏〉谈起》,《文学遗产》1995年第6期。
[13][14][15]《全唐五代诗格汇考》,张伯伟撰,第187页,第225页,第377页,凤凰出版社2002年版。
[17][61]陶潜:《陶渊明集校笺》,龚斌校笺,第318页,第7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18][39][47][58][65]王维:《王维集校注》,陈铁民校注,第562页,第476页,第16页,第223页,第565页,中华书局1997年版。
[19][56]岑参:《岑嘉州诗笺注》,廖立笺注,第193—194页,第156页,中华书局2004年版。
[20][21][22][24][46][57][66]《全唐诗》,彭定求等编,第1475页,第1456页,第1368页,第1338—1339页,第1179页,第1322页,第1346页,中华书局1960年版。
[23][29][63]王昌龄:《王昌龄集编年校注》,胡问涛、罗琴校注,第192页,第149页,第58页,巴蜀书社2000年版。
[25][49]《清诗话续编》,郭绍虞编选,富寿荪校点,第1142页,第136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26][27][28][34][44][51][64][67]《李太白全集》,王琦注,第478页,第979页,第1065页,第100页,第1049页,第392页,第652页,第874页,中华书局1977年版。
[30][31][37][38][70][71]孟浩然:《孟浩然诗集笺注》,佟培基笺注,第132页,第458页,第109页,第401页,第54页,第11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
[32][33][52][68][69]高适:《高适诗集编年笺注》,刘开扬笺注,第131页,第76页,第47页,第236页,第345页,中华书局1981年版。
[35]《唐人选唐诗新编》,傅璇琮编撰,第172页,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36]李珍华、傅璇琮:《河岳英灵集研究》,第66页,中华书局1992年版。
[40]《唐诗别裁集》,沈德潜选注,第44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
[41]《唐诗评选》,王夫之评选,王学太校点,第168页,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版。
[42][43][73][76]胡应麟:《诗薮》,第99页,第99页,第64页,第6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版。
[45]王士禛:《带经堂诗话》,张宗柟纂集,夏闳校点,第70—7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
[48]韩愈:《韩昌黎诗系年集释》,钱仲联集释,第911—91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50][53]杜甫:《杜诗详注》,仇兆鳌注,第1502页,第1672页,中华书局1979年版。
[54]李颀《古今诗话》:“作诗用事要如水中著盐,饮食乃知盐味。”《宋诗话辑佚》,郭绍虞辑,第270页,中华书局1980年版。
[55]林庚:《唐诗综论》,第84页,清华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
[59]嵇康:《嵇康集校注》,戴明扬校注,第12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
[60]潘岳:《潘岳集校注》,董志广校注,第84页,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
[72]邓小军:《论盛唐诗的特质》,《安徽师大学报》1985年第3期。
[74]林继中:《文化建构文学史纲(中唐—北宋)》,第8页,海峡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
[75]李贵:《言尽意论:中唐—北宋的语言哲学与诗歌艺术》,《文学评论》200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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