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求索》2017年第3期
摘要 对马克思历来有大量曲解。今天应该认真独立地研究马克思,公正、历史地认识马克思。马克思是反对一切压迫、追求自由和平等的伟大民主斗士,他要求人们从分析经验事实出发去深入而缜密地剖析社会,主张人民把社会的权力掌握在自己手中并实行自我管理,真正实现自己的解放。所有这些,对于当今我们的进步,仍然具有重大启发意义。
关键词 马克思;世界社会主义;工人阶级
作者简介 张光明,1955年生。博士。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东西方社会主义的比较研究、马克思主义史研究等。主要著作有《马克思传》《布尔什维主义与社会民主主义的历史分野》《社会主义由西方到东方的演进》以及论文和文章近百篇。(北京,100871)
真正研读马克思
2017年是马克思的最重要著作《资本论》第一卷出版150周年。这个年份应该成为促进马克思研究的一个重要契机。
在过去18年中,笔者曾应出版社之约,出版过好几种马克思的传记或画传。它们以具有中等以上文化水平的读者为对象,在内容上追求简洁明了,在文字上力图通俗易懂,在那些对于一般读者来说过于繁琐的学术问题上,则尽量深入浅出。同时,本着对理论、对历史负责的学者本分,笔者在不少问题上提出了有异于通行观点的看法。这些书出版后,颇得不同层次的读者好评,这对我自然是很大的鼓励。
最近一段时间里,笔者正在为出版新的《马克思传》做准备工作。在这个过程里,又翻阅了以往所写的几篇序言。如今旧作重读,自我感觉也还有点意思。兹摘录几段如下。
我在1998年中央党校出版社版的序言中写道:
以往年代描写领袖、导师时常见的那种令人生厌的“文件腔”,今天实在不该再重复了。作者力图以平实客观的笔调去叙述事实,与事实无关的空头高论,则尽行略去。书中的评论,包括对这位伟大人物各时期的贡献和不足的评价,都确是作者本人的认识,并非违心之论。
2005年我为华东师大出版社出版的《马克思画传》所写的序言,出版后才发现未予刊印,替换成了两篇由别人写的序言。这篇序言迄今并未发表过,因此下面准备作较长的引录:
马克思生活在19世纪,那是一个工业革命空前高涨的世纪,资本主义大踏步前进的世纪,也是一个和我们今天的现实仍然有着密切联系的世纪。马克思正是这样一个时代的见证人、分析家和批判大师。他的思想成就,不仅赢得了大批追随者,甚至也获得了他的敌人的尊敬;他的名字与那一时代的社会主义工人运动密不可分;他的学说不仅给思想史增添了辉煌的卷页,而且在现实的历史进程中刻下了深深的印记。
事情还不止如此。马克思的思想跨越了他的时代,对20世纪直至今天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20世纪下半期,有一位并非马克思主义者的美国学者评论说:马克思之后的思想史,在很大程度上只不过是和马克思的对话。在笔者看来,这句话说得十分贴切,而且到当今也还继续适用。在当今世界上,大批复杂而又尖锐的现实问题摆在人们面前,迫切要求得到解答的时候,马克思的影子总是若隐若现地浮现出来,即使你想要绕过他,也是不可能的。
然而,马克思从来又都是一个引起无数争议和无数误解的人。当他在世时,遭到他尖锐批判的各种社会势力厌恶他诅咒他,并没有能阻止他的学说在生活中胜利前进;但随着他的学说成为世界社会主义运动中的最大思想体系,对他的各种曲解和庸俗化就开始了。而后世打着他的旗号本不应由他负责的灾难性错误和挫折,更把不少人推到了他的怀疑者和反对者行列里。
在复杂而严酷的现实面前,马克思学说的光辉似乎褪色了。于是在现如今的生活中,远离马克思,遗忘马克思,好像成了一件不但不使人尴尬,反而显得有点时尚的事情。
笔者就曾经不止一次地听到有朋友高傲而轻蔑地宣布:我根本就不看马克思的书!
我们无法赞同这种态度。面对这种轻飘飘的自负,我们想说,这对您,对任何一个有知识的人,并不是光荣,因为这里面显示的不只是无知,还有偏见。无知和偏见都不值得夸耀,因为这两样东西加在一起,只会阻碍您接近事物的真相。
我们敢说,在马克思这样一位大思想家面前,任何一个愿意增进自己的知识,愿意用脑去想,用手去做,用思考去换得自己精神上的自由,并且愿意真诚地参与人类进步事业的人,都没有理由忽视他。只有在你真正读了、想了之后,你才有权利发表自己的意见,哪怕是否定性的意见。
那么,怎样去读通马克思呢?
依笔者之见,唯一管用的办法,是直接去阅读马克思自己。这个阅读面应当是广泛的。首先当然是要读他的书,从他的早期著作《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到《共产党宣言》,从他花几十年心血写出来的巨著《资本论》到他的大量其他著作、手稿和书信,读得越多越细,越有好处。还应当读读他的同时代人以及后世马克思主义的各种信奉者和批评者的著作,这样才能从比较中去思考,去鉴别。除此之外,还有一项重要内容,那就是认真读通读透世界历史。马克思学说在根本上是一门历史科学,对他的学说,也只有放在对世界历史的透彻认识中才能正确理解和评价。
这种阅读,的确是个笨办法,但对于真正想搞清楚问题的人来说,我们实在看不出还有别的捷径可走。
在2010年人民日报出版社版的序言中,我则写道:
马克思是古往今来最重要思想家中的一位,应属不争的事实。即使在当今的世界上,马克思也仍然占有相当突出的位置。不论你对马克思持何种态度,只要你认真面对以各种方式困扰着我们的复杂纷繁的问题,试图深入地进行思考,你就无法绕开马克思。然而,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马克思学说看上去地位至高无上,流传普及甚广,几乎人人都是“马克思学家”,人人都可以对它发表一通评论和见解,但事实上透彻了解者极少。普通人群对它的认识和评说,往往不过是建立在人云亦云、道听途说甚至任意猜测的层面而已。时至今日,在各式各样的解释发挥和层出不穷的赞扬或责难中,马克思学说和马克思本人的形象愈来愈变得模糊不清了,真正认真地去研读原著并按照文本原意而不是自己的臆造去理解的人,更是少之又少。鉴于此,独立地研究马克思的原著,在今天是更加必要的。
以上几段引文,都是作者在不同时期、不同氛围下发自内心的声音。
马克思学说的历史地位
如前面所说,在我国,马克思学说虽然号称国家学说,但实际上,肯下一番功夫,深入进去认真钻研一番的人并不多。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对马克思的了解,往往不过是在思想政治课上所耳食的那点“马克思主义”和道听途说的传闻而已;他们对马克思的褒贬,也不是来自对马克思本人思想的理解,而只是简单地出自对现实政治的反应。这种情况,过去和现在一直都是存在的。
1998年时, 国人可读到的马克思传记还不多。除了弗兰茨·梅林那部内容丰富、有独到见解,但在不少普通读者眼中太过晦涩的《马克思传》之外,就只有苏联、东德人所写的几本传记以及中国学者自己对马克思的各种介绍,然而这些作品中的官话、空话、套话和空头称颂太多,朴实的介绍和独立的分析太少,让人读起来索然无味。作者当时关于不要“文件腔”,而要“以平实客观的笔调去叙述事实”的主张,正是针对这种令人不满的状况而提出的。
在那之后,从我国社会急剧变化背景上发展起来的矛盾,几乎在每一个领域中,都激发了尖锐的意见分歧和争论,而这些争论又常常引向对马克思评价的巨大分歧。一方面,对马克思并没有真实了解的宣传家们把马克思拿来为各种现实政治需要做辩护,另一方面,对马克思同样没有了解的批判者们把一切现实中的坏事都追溯到马克思那里,痛加詈骂。大家既无耐心也无兴趣去认真研究一下马克思本人,但相反相成、不谋而合地“分开走,一起打”,共同为败坏这个人的声誉而努力。在这样的条件下,马克思的形象被弄得越来越模糊混乱,越来越无法辨认了。有感于这种不可思议的混乱,我才在随后的两个序言中向读者们呼吁:不要根据自己的需要去利用马克思,不要拿自己的无知和偏见去咒骂马克思,而要独立地研究马克思的学说!
可是很遗憾,这样的呼吁正如1917年的高尔基所抱怨的那样,是“不合时宜”的。在一个充满喧闹的浮躁时代里,科学上的无私精神和求真态度并不被关心,对事物的本质穷究底蕴也显得多余,许多人只是热衷于“发声”,至于他发的这个“声”是否拥有拿得出手和站得住的根据,那就无所谓了。如今在充斥于网络的各种评论里,曲解和诅咒马克思已经成为一种时尚,而对基本的事实则弃之如敝屣。人们通常把马克思看作是一个空想家和狂热分子,一些人更把马克思描述成专制主义者、骗子和阴谋家,他制造仇恨,煽动暴力,反对民主,反对科学,驱使人们去实现他的乌托邦狂想;甚至,据一个网上评论者的可笑说法,《资本论》毫无逻辑,就是号召“打土豪,分田地!”另一些人大概自以为怀着善意,把马克思和恩格斯说成是晚年幡然悔悟、放弃先前错误理论主张的忏悔者……这样的热昏胡话,是根本谈不上正常的讨论的。
作者历来主张对包括马克思在内的19世纪以来世界社会主义历史进程作深入的重新研究,但绝对不能同意用“歪批三国”式的起哄态度去对待历史。笔者发表于2015年的一篇文章,就是在一些重大问题上对当前广泛流行于网络作品中的观点的回答。我对这位批评者的许多意见都持异议,但认为他毕竟还是愿意思考和讲理的,许多关于现实问题的评论也是有见地的,因此是值得与之讨论的,我衷心希望,这种讨论有助于促使人们去真正读一点东西。
那么,马克思在历史上处于怎样的地位呢?
在这篇短文中,不可能对这个问题作细致的学理分析。我在此只限于举出一些最基本的史实,略作陈述。
第一,马克思主义以其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和对工业无产阶级的大力支持,极大地推动了欧洲工人阶级运动的发展。从19世纪下半期起,工人阶级团结在工会、政党等自己的组织中,展开了长久的斗争,一步步获得了众多权利和利益。如果没有来自工人阶级斗争的巨大压力,资本主义是不可能从19世纪粗陋野蛮的“曼彻斯特形式”演变为二战以后对劳动者大众远为有利的“莱茵模式”的。马克思主义在这个过程中发挥过重大的促进和引导作用。正因此,今日欧洲的不少社会民主党,尽管早已不谈革命了,但仍然承认马克思主义对于它们的重要性。
例如,世界上最大的社会民主党——德国社会民主党,在1989年的《柏林纲领》中写道:“欧洲的民主社会主义思想渊源来自于基督教、人道主义哲学、启蒙主义思想、马克思的历史和社会学说以及工人运动的经验”;到了2007年的《汉堡纲领》中又一次宣布,社会民主党“植根于犹太教和基督教、人道主义和启蒙运动、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分析和工人运动的经验”。再如,20世纪推行“福利国家”政策的最早也最大的模范——瑞典社会民主党,在2001年的纲领中也明确宣布了历史唯物主义对它的重要性。
不错,在美国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资本主义国家里,马克思主义在大众中的影响最小,尽管一部分左派学者仍对马克思的学说保持着十分浓厚的兴趣。然而与此相关的事实是:不仅马克思主义,所有牌号的社会主义思潮在这块土地上都没有多大影响。正是从这个事实中,引发了20世纪以来的一个重要问题:“为什么美国没有社会主义?”它自从20世纪初的威尔纳·桑巴特以来,一直吸引着众多学者的关注。类似这样的问题,确实是值得认真研究的真问题。可是如今许多简单地把美国等同于世界的人,根据自己残缺不全的了解甚至凭空想当然,便轻率地宣布马克思是早已为全世界所彻底抛弃的垃圾。我以为这才是一种真正的“致命的自负”,在内行人那里它只会引起讪笑。
第二,马克思主义对西方社会思想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资本论》常常与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凯恩斯的《通论》等一起,被认为是经济学说史上的重大里程碑。当然,也有不少学者,对马克思的经济学说持批评和否定态度,在现代西方经济学中占据主流的边际效用理论,就是与包括马克思在内的古典经济学完全对立的。但即使在20世纪以来,也有一部分重要的经济学家,仍然对马克思经济学持同情或支持的态度。他们之间,例如可以举出非马克思学派的熊彼特、琼·罗宾逊和马克思主义学派的莫里斯·多布、保罗·斯威齐等。关于早在马克思之前已经提出,但在马克思手上极大发展了的劳动价值论和剩余价值理论,曾引发过不少激动人心的争论,而这些争论,正如黑格尔所说的“矛盾引导前进”,曾有力地促进了经济思想史的发展。马克思产生重大影响的另一个学科是社会学。马克思和马克斯·韦伯、涂尔干一起被公认为社会学的三大奠基者。马克思的社会分析,包括他的阶级分析,对于后世社会学的发展影响极大。在历史学领域中,马克思主义大大扩展了研究视野,促使人们超出一般的政治史,深入到社会底层和社会结构深层,去关注下层群众的社会生活、社会意识。受这种方法的启发,20世纪产生了许多重要的历史学流派和著作。例如,法国“年鉴学派”、《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的著名作者汤普森,一生著作宏富、在国际史学界享有盛誉的霍布斯鲍姆等。
第三,马克思主义是批判各种专制主义、热切主张民主的有力武器。如果读过马克思关于普鲁士书报检查令的批评,就会知道,那是多么辛辣,对专制主义是多么仇恨!在马克思看来,封建主义和专制主义是前资本主义关系的产物,因此每当自由资产阶级与这些势力作斗争时,马克思主义者总是支持前者的,因为他确信正是从资产阶级时代所造成的进步中,才会历史地造就这样一些客观和主观的条件,它们将成为真正的社会主义,即由社会劳动成员直接对社会实行管理的社会主义的必不可少的前提。马克思恩格斯没有能够看到20世纪苏联模式的国家社会主义,但可以断言,从他们的基本理论出发,他们必定对这种现象持强烈的批评态度。仅就目前我们能够看到的马克思恩格斯的若干论述,是完全可以肯定这一点的。当1917年十月革命后,在马克思主义内部,分属各个不同派别的许多理论家例如罗莎·罗森堡、考茨基、普列汉诺夫、奥托·鲍威尔等,也都对刚具雏形的中央集权社会主义提出了尖锐批评。考茨基当时曾经预言,这条道路必定导致一个新的特权阶级的出现,它将用自己的灾难性后果把马克思主义一起搞臭(见他的《无产阶级专政》)。后来马克思主义史上的众多理论家,沿着这条批判之路,提出了众多鞭辟入里的分析,他们中间可以举出20年代以后的托洛茨基、50年代南斯拉夫“自治社会主义”的倡导者们、当代的亚当·沙夫等。如果人们今天对此毫无所知,只会一味把马克思当成反民主的专制主义者去咒骂,那就太可悲了。
怎样发展马克思学说?
那么,按照你的看法,马克思学说就没有错误吗?人们大概会提出这样的质问。
不。在我看来,马克思学说也有自己的错误,但绝不是时下许多根本不懂马克思的人所诅咒的那种错误。
与那些不懂马克思的人所想象的大为不同,马克思不是莫尔或康帕内拉,他并不是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构建所谓“乌托邦社会工程”上,而是放在对他那一时代的经济、社会和政治的分析上。他毫无疑问是一位最大的革命家,但他根本弃绝那些与客观分析无关的道德谴责和革命空论,始终如一地从对经验事实的深入考察和分析出发,力求使自己的研究精细入微,把握现实情况的内在发展趋势。然而尽管如此,他还是有一个不小的失误,把资本主义的早期时代确认为晚期时代了。从今天的观点看,我们可以较有把握地说,19世纪是西欧资本主义刚刚开始早期工业化的阶段,它的经济发展能力仍然薄弱,缺少对自身矛盾实行有效自我调节的物质条件,因此,资产阶级在经济上只能借助于赤裸裸的、野蛮的剥削手段去加速推进生产力,在政治上则托庇于由王权和贵族势力掌权的半专制主义国家机器的保护,以便镇压与它有着天然利益对立的工人阶级的反抗。在这样的时代条件下,工人阶级的心理由于没有可能以合法的方式保卫自己的权益,从而本能地趋向于革命。马克思便是依据这样的事实基础,得出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即将灭亡,而工人阶级必将成为资本主义“掘墓人”的预言。那个时代为马克思提供了尖锐而深刻地批判资本主义的条件,但同一个时代又妨碍了马克思准确地预测到资本主义的长期延续能力。
历史的这种复杂性在马克思身后导致巨大的历史矛盾,造就了在世界社会主义历史上影响至为深远的分化和畸变。
如我在以前的许多著述中所论及的,20世纪世界社会主义历史的一大奇观是:它的现实发展大大超出了马克思的理论预测,“历史同理论相比,似乎走了一条全然相反的道路”。在处于世界体系中心的欧美资本主义地区,资本主义尽管在20世纪的大多数时间里,一直蹒跚穿行于起伏不断的矛盾与危机之间,但并没有像预言的那样趋于崩溃,而是持续地在自我调节中发展;相应地,工人阶级也没有走向革命,而是逐渐走向改良主义化,并在二战之后的科技革命、大众消费时代到来时,在阶级结构发生重大变化的过程中,最终与资本主义“同化”了。社会主义在这里没有执行替代资本主义的使命,而是承担起了“资本主义病床前的医生”的职责,成为促使19世纪简陋野蛮的资本主义一步步走向民主化和现代化的“合力”中的重要力量。与此同时在另一方面,在广大的世界体系边缘和外围地区,尽管资本主义发展远为薄弱或者根本就没有发展,西欧意义上的那种有组织的和有较强自我意识的工人阶级也远未形成,但社会主义运动的左翼却在高度集中、坚强有力的革命家组织的指挥下,利用有利的时机,发起了一举夺取政权的革命,并由此发展起了以第三国际为中心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而在其往后的发展中,为物质条件和精神条件的薄弱所制约,它也必然地不是走向以“每个人的自由发展”为条件的“自由人联合体”,而是演变为以高度集权的国家对社会实行全面管理和控制的模式,以此集中全部人力和物力的资源加速现代化。简言之,社会主义在这里转变成了落后国家实现工业化的一种手段。如果仅以理论为评判尺度的话,以上两种形式都脱离了经典的马克思主义。对于国人来说更加重要的是:苏联在自己的74年历史中确立起来的官僚主义“利维坦”以及由此发生的那些重大的灾难性错误,极其严重地败坏了马克思学说和社会主义的声誉,以致虽然它已经成为过去,但留下的“负资产”仍然严重地妨碍着人们去冷静真切地认识马克思。
现实的这种“错位”也或直接或间接地反映到理论的转变上。第二国际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瓦解和俄国1917年的十月革命,向理论家们提出了新的问题:如何对这些似乎与经典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迥然有异的新现象做出新的解释?面对这样的问题,以卢卡奇和科尔施等人为代表的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产生了,其基本精神是反对他们所称的第二国际“经济决定论”,高度强调革命无产阶级的主观意识。沿着这样的方向,后来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各种各样的新马克思主义既批判资本主义,也批判苏联模式的官僚主义,但其主要特点之一是从马克思的经济批判转到文化批判,从高度重视物质生产方式决定性作用的历史唯物主义转到人本主义。这样的转向有其深刻的现实背景,但毕竟已经大大脱离了经典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精神。
上述所有这些20世纪以来的新现象、新情况,要求我们时代的马克思主义者在承认事实的基础上,发展马克思的方法,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释。为了真正承担起这一重要的任务,应该认真回顾历史,反思整个社会主义运动的进程,但又不能让自己满足于狭隘的、经验性地总结经验教训的做法,不能把马克思学说当成一些预先规定好了的教条,以此去简单地对照和评判现实的历史发展,而是要像马克思在青年时期就提出的那样,“从世界的原理中为世界阐发新原理”。换句话说,就是重新从近现代以来全球性的物质生产方式以及由此决定的精神生产和跨越各个民族与地区的交往关系的考察中,比以往更加深入客观地挖掘历史进程的内在规律性。在这项工作中,包括马克思学说在内的整个世界社会主义都应该成为反思的对象,但马克思学说所提供的批判的、分析的历史唯物主义方法,我以为仍然是这项工作中最有效的指导方法。
总之,我的主张是:研究马克思,公正地、历史地认识马克思!这不只是为了历史,也是为了我们自己。因为正是这位19世纪的大思想家,立足于前所未有的社会巨变和各种思想激烈辩论的背景,要求人们不从自己头脑中的愿望,而从认真分析经验事实出发,深入到社会深层去剖析社会,根据各种人群的不同利益去考察他们的立场和政治态度,从现实矛盾与冲突的趋势中去展望历史的未来。他向自己提出了这项无比艰难但有莫大意义的工作,并把一生都献给了它。在他的思想努力中,确实有过不止一次的错误,但他在总体上把人们的认识水平提高了一大步。他是反对一切压迫、追求自由和平等的伟大民主斗士,坚信没有人民大众自己推动的民主必然是不真实、不完整的民主。他大力呼吁,只有人民通过自己的自觉性和斗争,把社会的权力掌握在自己手中并实行自我管理,才能真正实现自己的解放。所有这些,对于当今我们的进步,仍然具有重大的启发意义。
张光明:《马克思学说与世界社会主义运动》,《求索》201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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