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稿问答最小化  关闭

万维书刊APP下载

荐读|曲柄睿:养生等于治国?黄老学说是如何影响战国秦汉政治的?

2023/7/27 14:57:18  阅读:77 发布者:

以下文章来源于文史哲杂志 ,作者曲柄睿

战国时期,黄老学说将养生与治国并重,强调治国始于治身。齐威王、齐宣王和齐湣王均喜隐喻,且重视形貌之美与此不无关联。明显体现黄老色彩的《吕氏春秋》,为秦国统一天下设计的政治蓝图,同样将养生与治国相关联。《吕氏春秋》提倡虚君政治,初步弥合了养生与治国之间的缝隙。秦始皇误读《吕氏春秋》之意,他的求仙活动背离了养生的初衷,反而将黄老学说庸俗化。汉初刘邦集团信奉黄老,特别是陆贾《新语》在君主养生和国家大治之间补充了民众仰慕的环节,最终完成养生与治国相关联的论证。黄老是战国秦汉政治摆动所围绕的轴线,也影响了后代的政治文化。

| 曲柄睿,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

|《文史哲》2023年第3期,第16-30

| 身体与国政:黄老学说影响下的战国秦汉政治

战国时期,出现了将养生与治国联系起来的说法,并强调治国始于治身。这种观点在齐国特为流行,成为黄老学说的思想渊源之一。与其他学说的主张不同,黄老之道强调统治者首先要学会协调自己的身体与自然的关系,进而才可能掌握统御天下的力量。相关论调虽看似迂曲,但处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其内在的逻辑又相当自洽,转而影响到了《吕氏春秋》和陆贾《新语》的撰述,并成为秦汉政治中最主要的思想资源。

如果将黄老学说对身体与国政的关注投射到战国秦汉的政治格局中,又不难发现很多过去看起来相对费解的行为,可以从中找到逻辑上的起点。比如秦始皇帝的求仙活动表面上看是为了满足个人的私欲,而放在黄老的解释框架内,他的行为又是为了因应治身方能治国的理念。比如二世皇帝委国于赵高,过去看是为了纵情声色,而从黄老的角度理解,又可视作虚君政治的完美实践。尽管政治家对政治理念解释和执行的水准存在着高下之分,而其行为背后的思想根源却不宜被忽视。反过来说,重思黄老学说左右战国秦汉人们思想的巨大力量,又是重新认识战国秦汉政治实践的一个必要的工作。

本文即拟做出这样的努力:追溯黄老学说在齐国的思想渊源,并进一步梳理战国秦汉思想环境和政治活动中黄老学说的实践,最后指出重新重视黄老学说的价值,对理解秦汉以降的思想与政治有着关键的意义。

一、形貌之美与齐国之政:关联譬喻式的黄老道术议论

《战国策》中记载邹忌讽齐王纳谏的故事为人熟知。邹忌受到周围人的蒙蔽,自以为容貌远胜过城北徐公,但当他见到城北徐公后,明白了己貌远不如彼。邹忌受此启发,建议齐威王不要轻信左右。此事表现了邹忌善于进谏,齐威王闻善则改,君臣相得,齐国大治的历史情境。事件中引人注意的是邹忌纳谏的切入点——人之形貌。齐国似乎有推崇男子外貌的风气。邹忌之外,齐国另有美男子城北徐公。邹忌左右之人,都不以邹忌与徐公比美为怪;齐威王听闻邹忌与城北徐公比美之事也不诧异。邹忌夸耀形貌,在当时并非特例。

《吕氏春秋》记载了齐威王之孙齐湣王时另一位“美男子”列精子高。据说他“善衣东布衣,白缟冠,颡推之履”而问侍者自己样貌如何,侍者回应他“姣且丽”;当他自窥容貌于井时,发现自己乃“粲然恶丈夫之状”。与邹忌相仿,试图夸饰自己美貌的列精子高,终究在认清自己的过程中,得出了“人皆知说镜之明己也,而恶士之明己也”的治国大道。如果史料所记不误,邹忌和列精子高生活的时代非常接近,又同处一国,不能不令人对齐国的政治风气有所思考。

《史记》记载齐威王“喜隐”,即位三年沉湎于酒,无所作为,国势危在旦夕。淳于髡说之以隐,引出了一飞冲天的精彩对答。“喜隐”,似乎可以成为邹忌以形貌之美干说国政的政治背景。如果齐威王喜欢迂曲譬喻类的进言方式,邹忌自然可投其所好。钱穆就将邹忌讽齐王事系于威王即位之初,与“一飞冲天”时代接近。而且他认为,齐威王好隐与淳于髡说之以隐是战国杂说,反倒是《战国策》邹忌讽齐王纳谏一事“最雅净可取”。实际上,在文献中,齐威、宣、湣三王类似的历史记录,远不止淳于髡和邹忌两事。

记齐威王有使淳于髡之赵请救兵事。淳于髡嫌国礼太轻,举禳田者“操一豚蹄,酒一盂”,希望对“瓯窭满篝,污邪满车,五谷蕃熟,穰穰满家”一事予以讽刺。记齐宣王,则有左右蒙蔽他可引九石之弓,实际上他终生只能用三石之弓事。记齐湣王则有亡国居卫,听不出旁人讽刺他“辞天下而无恨色”,尚且以“带益三副”沾沾自喜事。

上举并非齐威、宣、湣祖孙三代的全部记录,不过它们共同指向:齐威王以下三王喜隐而自夸,臣下隐喻以相欺。隐喻式的和缓建议听多了,齐宣王、齐湣王对于直谏者往往勃然大怒,不惜杀之而后快。曾有“好直者”能意见齐宣王,自称:“意恶能直?意闻好直之士,家不处乱国,身不见污君。身今得见王,而家宅乎齐,意恶能直?”使宣王大怒。另有狐援直言陈说齐湣王,哭国三日,终被斮。讽刺的是,狐援将死时说道:“有人自南方来,鲋入而鲵居,使人之朝为草而国为墟。”反而使用了隐喻的说法。

男子夸耀形貌之美出现在齐国并非偶然现象。齐国的政治风格和社会风俗都体现出一种随意的态度。齐威王好隐,齐宣王不好直,齐湣王好夸饰均与齐国民风舒缓阔达有关。齐人愿意通过譬喻、迂曲的方式解释世界。史家评价他们“足智”,可能就是由此得来的印象。

齐国的政治风格为各种奇思妙想、隐逸风气提供了宽松的思想环境。在爱好智慧,夸饰辩论的环境下,齐国设立稷下学宫,文学游说之士“驺衍、淳于髡、田骈、接予、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个中人物,多倡导黄老之学。黄老之风兴起、勃发,反过来又进一步助长了齐国的宽舒政治风格。黄老之学倡导关联譬喻进谏,一个特点就是将治国孕育于养生之中,以养生比喻治国。

田骈游说齐王时,曾说过一段颇有深意的话:“臣之言,无政而可以得政。譬之若林木,无材而可以得材。愿王之自取齐国之政也。”《吕氏春秋》解释道:“骈犹浅言之也,博言之,岂独齐国之政哉?变化应来而皆有章,因性任物而莫不宜当,彭祖以寿,三代以昌,五帝以昭,神农以鸿。”意即治国要把握物之“性”,方法可能还要回到“为国之本,在于为身”上来。所谓“彭祖以寿,三代以昌,五帝以昭,神农以鸿”的叙述顺序,也表明养生长寿才是国家大治的前提。

曹峰总结“黄老道家的基本特征”,包括“从天道到人道”和“从养身到治国”两个要点。在前者,他认为黄老道家借重阴阳家,“让社会政治和大众生活完全按照来源于自然秩序的法则运行”。在后者,他认为“只有通过养身才能让圣人体道、得道”,“从而顺理成章地成为天下的主宰”。曹峰的结论是“养身是手段,治国是目的”。循着这样的思路重新认识齐国宽缓阔达的民风与黄老之学的出现,很可能是一个互为因果的过程。《荀子·非相》讽刺战国时将相貌与命运、能力联系的做法,如果将荀子曾任职稷下学宫的经历考虑进去,则荀子此论未必不是针对黄老学说与齐国风俗交缠的现实而发。形貌之美,是治国能力高下的表征。齐国君臣对于外形的重视,除了受到“好隐”传统的外部扰动,更受到黄老之学影响的内在鼓动。

二、战国黄老养生说与治国论的关联

将身体与政治联系起来的一个理论根源是《老子》。所谓“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老子认为,善于保养身体,必然可以托付天下。

原题为《大道文王问》的《鬻子·大道》记载鬻子告知文王,人之大忌是“知其身之恶而不改,以贼其身,乃丧其躯”。此“大忌”和《老子》的“大患”是一回事。《鬻子》还提出“发政施令为天下福者,谓之道”,是“可以托天下”的另一种表达形式。

形成于战国中期的《黄帝四经》,明确提出了治国始于治身的观点。《十大经·五正》:“黄帝问阉冉曰:‘吾欲布施五正,焉止焉始?’对曰:‘始在于身,中有正度,后及外人。外内交

,乃正于事之所成。’”于是黄帝辞国三年以自求,终有所成。《庄子·在宥》也假托黄帝与广成子之口,叙述了善治身者可以治国的道理。黄帝问“至精之道”,目的是“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以养民人。吾又欲官阴阳,以遂群生”。广成子告知黄帝所问为万物的本质,希望统治的又是万物的弃余,不如顺其自然。黄帝受此教诲,隐身闲居三月,体会至道。复问广成子“治身奈何可以长久”,亦将治身当作治国的前提。

被认为是黄老学者完成的《管子·内业》,勾画了由身体而国政的轨迹:

圣人与时变而不化,从物而不移。能正能静,然后能定。定心在中,耳目聪明,四枝坚固,可以为精舍……人能正静,皮肤裕宽,耳目聪明,筋信而骨强,乃能戴大圜而履大方,鉴于大清,视于大明,敬慎无忒,日新其德,遍知天下,穷于四极。敬发其充,是谓内得。然而不反,此生之忒。

同书《心术下》在类似的记载之外,还提出“形不正者德不来,中不精者心不治。正形饰德,万物毕得。翼然自来,神莫知其极”,陈说形貌之美是得道的外在表现。

《素问·上古天真论》记载上古圣人“志闲而少欲,心安而不惧,形劳而不倦,气从以顺”,然后“各从其欲,皆得所愿”,于是民众“美其食,任其服,乐其俗,高下不相慕”,淳朴自然。此论基本逻辑就是,擅长养生者,是保全天性、天德的佼佼者。他能够以身作则影响周围的民众,并建立一个民风淳朴理想国。

以上种种可以归纳为,黄老学说将内在的“心”与外在的“形”放在一起讨论,沟通二者的是“道”。由身体经验的启发,“道”的力量可以由个人发散至整个国家,乃至宇宙。于是有“执一而不失,能君万物,日月之与同光,天地之与同理,圣人裁物,不为物使”,有“心安,是国安也。心治,是国治也”的论断;亦即“心是谓中”,“以中制外,百事不废,中能得之,则外能牧之”。

作为充盈天地之间的“道”应如何为普通人所感知呢?还是要以认识自我,爱惜身体为前提。即“欲爱吾身,先知吾情。君亲六合,以考内身。以此知象,万知行情。既知行情,乃知养生”;进而实现“无迁无衍,命乃长久”的追求。明道者非但形治寿考,而且能远知天下,成就“一以无贰,是谓知道”的无所不能境界。

其实自冯友兰以下,诸位前贤讨论先秦黄老学说中养身与治国的关系,从不同侧面把握黄老思想对身和国的重视,已经比较充分了。李零概括黄老思想最为全面,或可以视作上述诸多观点的总结。他认为“古代道家和儒家相似,也有从内守(偏于哲学和伦理)向外施展(扩大到治国用兵),形成刚柔相济的过程”。但是在李零那里,养生和治国还是分别的,有进退的不同。

不过经过上文的讨论,已经能够看到黄老学说中,养生就是和治国一体。二者的关系,还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加以论述。

第一,黄老养生说重在养形,与老子、庄子之流重在养“精”“神”不全然一致。比较而言,黄老学说的养身论更似杨朱的贵己说。在生命质量方面,庄子侧重精神充盈,黄老说侧重肉体健康。养生不过是老庄陈说道论时的借喻,却是黄老学说的重要组成。黄老学说是为现世之人准备的生存方法,而非为超脱之人提供的避世法则。它的追求体现了鲜明的现世性和实用性。

第二,黄老养生说不单单像老庄之流那样,论证养生的理论意义,还提供了一系列养生的方法、规则、手段。黄老学说将养生的手段推衍到治国方面,为国家治理同样提供了一系列的方法、规则、手段。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因时为治。调养身体和治理国家分享同样的法则,这是黄老学说中治国与养生关联的最主要途径。

第三,黄老学者与老庄学者不同。正由于黄老道家养生重形,且提供了具体方法可资统治者借鉴,黄老道家们刻意创作了为治国准备的蓝图与规划。他们积极投身于历史变动中,成为易代鼎革之际的弄潮儿,出谋划策,往来陈说。这种现象在老庄学者那里是不存在的。

以上三点,第一点已经在本节讨论过了,后两点将在下文的讨论中渐次说明。

黄老学说立论驳杂,重视技术。它既保有“道”作为万物之本的究竟动因,又吸收阴阳家学说,提倡因循天时,形成一系列养生的方法、规则和手段。

作为黄老思想的代表文献,《黄帝四经》中多处体现了因循天时的特点。比如“禁伐当罪当亡,必虚(墟)其国,兼之而勿擅,是胃(谓)天功。天地无私,四时不息”;“人之本在地,地之本在宜,宜之生在时”;“因天时,伐天毁,谓之武”。此外《鹖冠子·道端》有“天者,万物所以得立也。地者,万物所以得安也。故天定之,地处之,时发之,物受之,圣人象之”,也是从遵循天地运动规律的角度来把握治国。因循天时,最重要的是顺应时令变化。

黄老学说中,养生之本是通天,通天的前提则是人体不同部位与天通气。通天之本在于顺阴阳四时,原因是人体不同部位在不同时令与天地之道发生感应。

先看通天。《素问·生气通天论》载:“黄帝曰:夫自古通天者生之本,本于阴阳。天地之间,六合之内,其气九州、九窍、五藏、十二节,皆通乎天气。其生五,其气三,数犯此者,则邪气伤人,此寿命之本也。”此论将养生与天地的关系描摹出来,身体的九窍、五脏、十二节,全部都和天气相感。《阴阳别论篇》:“黄帝问曰:人有四经十二从,何谓?岐伯对曰:四经应四时,十二从应十二月,十二月应十二脉。”非但脏器关节和天相感,就连所谓经络,也是如此。

再看顺时。时令不同,导致脏器发病的机理也不同。《金匮真言论》:“黄帝问曰:天有八风,经有五风,何谓。岐伯对曰:八风发邪,以为经风,触五藏,邪气发病。所谓得四时之胜者,春胜长夏,长夏胜冬,冬胜夏,夏胜秋,秋胜春,所谓四时之胜也。”此论以肝脏为例,说明“五藏应四时,各有收受”的道理,“东方青色,入通于肝,开窍于目,藏精于肝,其病发惊骇。其味酸,其类草木,其畜鸡,其谷麦,其应四时,上为岁星”。养生与时令关系甚大,稍有违反,便伤寿命。

《素问》没有停留在养生的层面上。与其他的黄老文献一样,《素问》将养生与治国联系起来。《灵兰秘典论》:

黄帝问曰:愿闻十二藏之相使,贵贱何如?

岐伯对曰:悉乎哉问也,请遂言之。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肺者,相傅之官,治节出焉。肝者,将军之官,谋虑出焉。胆者,中正之官,决断出焉。膻中者,臣使之官,喜乐出焉。脾胃者,仓廪之官,五味出焉。大肠者,传道之官,变化出焉。小肠者,受盛之官,化物出焉。肾者,作强之官,伎巧出焉。三焦者,决渎之官,水道出焉。膀胱者,州都之官,津液藏焉,气化则能出矣。凡此十二官者,不得相失也。故主明则下安,以此养生则寿,殁世不殆,以为天下则大昌。主不明则十二官危,使道闭塞而不通,形乃大伤,以此养生则殃,以为天下者,其宗大危,戒之戒之。

材料中“故主明则下安”“主不明则十二官危”,分明是针对战国诸侯陈说的态度。而“以此养生则寿,殁世不殆,以为天下则大昌”“以此养生则殃,以为天下者,其宗大危”,非但将养生与治国相连,甚至提出“天下”的概念。类似“养生以经世”观点的提出,表明黄老家们开始为统一国家的出现,勾画蓝图了。

三、理想与现实之间:《吕氏春秋》的政治蓝图及实践

《吕氏春秋》在《汉书·艺文志》被归于“杂家”。还有学者将《吕氏春秋》归为儒家、墨家、阴阳家或儒道兼畸。根据李锐的研究,战国学派的划分反映的是汉代的学术归类。如此,先秦时期同一文献中,很可能容纳后代判定为不同学派的诸多主张。在出土文献大量出现的今天,类似情况越来越能被读者体察,《吕氏春秋》即可以视作一个范例。胡适论述《吕氏春秋》的特点说道:“这种‘病万变,药亦万变’的思想,正是司马谈说的‘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的道家要旨。”他认为《吕氏春秋》“是《汉书》时代所谓‘杂家’,这便是《史记》时代所谓‘道家’”。此说极富前瞻性,更看到了《史记》《汉书》成书背景的差异。如果进一步讨论,《吕氏春秋》其实是“黄老道家”。

陈博指出,《吕氏春秋》以“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为目的,要为统一帝国提供完备的指导思想和治国方略。具体而言,就是构建一个能贯通天、地、人的庞大理论体系以供资政。纪、论、览的体例划分分别与天、人、地呼应。特别是《纪》分为十二,以春、夏、秋、冬四季为序,所系之文,亦与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之义相配。如果从整体上理解《吕氏春秋》的十二纪,确实能发现陈博所言颇为合理。

三春纪下各篇,讨论天地生生之义,由此阐述治国之本在贵生顺时。三夏纪下各篇,申明礼乐教化之谊,由此明辨音律与国政的关系。三秋季下各篇,论说征伐诛讨之道,由此叙述兵之利害、战之胜败、民之顺逆、权之轻重。三冬纪下各篇,陈述守备丧死之事,由此关注节丧安死、士节高下。正如陈博所论,十二纪“要求统治者在一年十二个月内部都能顺应五行四时之‘气’(规律)来进行统治,这样才能使其统治得以巩固”。《吕氏春秋》遵循时令治国,其中时令与国政紧密联系,国政之轻重缓急随时令变换而各随其谊。黄老学说重视养生与国政相连,用养生譬喻治国,这一特点同样存在于《吕氏春秋》之中。

《吕氏春秋》中的三春纪,最能体现养生与国政之间的联系。《仲春纪·情欲》称“人之与天地也同。万物之形虽异,其情一体也。故古之治身与天下者,必法天地也”,明白地将治身和治国联系。同卷《贵生》载:

尧以天下让于子州支父,子州支父对曰:“以我为天子犹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将治之,未暇在天下也。”天下,重物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于他物乎?惟不以天下害其生者也,可以托天下。

养生包含了“养性”和“贵身”两重意涵,而“不以天下害其生者,可以托天下”的主张,又是肯定善养生者善治国的论调了。

《季春纪·先己》载:

汤问于伊尹曰:“欲取天下,若何?”伊尹对曰:“欲取天下,天下不可取;可取,身将先取。”凡事之本,必先治身,啬其大宝。用其新,弃其陈,腠理遂通。精气日新,邪气尽去,及其天年,此之谓真人。昔者,先圣王成其身而天下成,治其身而天下治。

伊尹建议商汤先治身,后治天下,身治而天下治,身成而天下成。

三春纪外,《审分览·执一》载:

楚王问为国于詹子,詹子对曰:“何闻为身,不闻为国。”詹子岂以国可无为哉?以为为国之本,在于为身。身为而家为,家为而国为,国为而天下为。故曰:以身为家,以家为国,以国为天下。此四者,异位同本,故圣人之事,广之则极宇宙,穷日月,约之则无出乎身者也。

詹子向楚王陈说,身是家国天下之本,所以治国的前提,是治身,而治身的根本就是养生。

上述三条材料的讨论模式、内容与《十大经·五正》中黄帝问阉冉,《庄子·在宥》中黄帝问广成子一脉相承。类似的论述反复出现,实质上将结论指向《审分览》开篇之义:“夫治身与治国,一理之术也。”《吕氏春秋》设计的政治蓝图中,身体和国政,可以说是核心内容之一。诚如《序意》所论“上揆之天,下验之地,中审之人,若此则是非可不可无所遁矣”,本书意在效法黄帝治术,沟通天地人,顺时则之序,成人事之功。

《吕氏春秋》依托通天顺时之说,为秦国构建了一套独特的政治蓝图。吕不韦虽败,其说未废。一如商鞅之法,未随商鞅之死而亡。不过这一问题,似乎并未引起前人的重视。

秦庄襄王二年(前248),秦灭东周。自此二周均亡,形成上无天子的局面。钱穆考证,吕不韦著书在秦王政七年(前240),《序意》反而称“维秦八年”,乃统庄襄言之,实际反映吕不韦和秦王政之间的矛盾;他以为,吕不韦著书,招揽宾客,有取秦而代之之意。《吕氏春秋》确实并未特别明显地赞美秦国,但是钱穆所谓“抑秦与六国同例。特以周亡而书秦,亦不许秦为天子”,似苛责之言。是书《仲春纪·功名》载:“欲为天子,民之所走,不可不察。今之世,至寒矣,至热矣,而民无走者,取则行钧也。欲为天子,所以示民,不可不异也……故当今之世,有仁人在焉,不可而不此务;有贤主,不可而不此事。”其文可谓对战国乱世局面中,得民心者得天下的描绘,似并无所谓“明讥秦政虽以武强伸于一时,犹不为民之所走”的情态。

进一步讲,《吕氏春秋》非但不否定攻伐征战,还特别肯定义兵之用。《孟秋纪·荡兵》明确提出三个观点:其一是争斗是人之天性,自古有之,即“兵之所自来者上矣,与始有民俱”;其二是古之圣王用义兵,不偃兵,即“古圣王有义兵而无有偃兵”,“兵所自来者久矣。黄、炎故用水火矣,共工氏固次作难矣,五帝固相与争矣。递兴废,胜者用事”;其三是天子君长之立,就是为协调民众争斗,所谓“天下无诛伐,则诸侯之相暴也立见”,“诛伐不可偃于天下,有巧有拙而已矣”。正由于“义兵之为天下良药”的作用,善用义兵者,可以消弭天下争端,自可作圣王天子。如果联系战国时期秦军功之盛,征讨之繁,各国均有所不及,这段材料为秦辩护的意味非常浓厚。如此,《吕氏春秋》非但未必否定秦之武功,直可以看作站在秦国立场上的王政宣言书。《孟秋纪·振乱》更是直白地切入战国时代,叙述秦国救民于水火的大义,强调在“天子既绝,贤者废伏,世主恣行”的浊世,应该有贤主秀士兴义兵以救黔首,特别批评“今之世学者多非乎攻伐”的做法,认为这是“天下之长患”“黔首之大害”。此后的《禁塞》也表达了兴义兵的思路,其论述要点与《荡兵》《振乱》一脉相承,都是主张以义兵伐不义,以有道伐无道。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吕氏春秋》都是为秦国征伐辩护的著作。后来秦始皇于巡行时刻石,宣称秦德,往往承《吕氏春秋》之论。比如之罘刻石中描述的“六国回辟,贪戾无厌,虐杀不已。皇帝哀众,遂发讨师,奋扬武德”;碣石刻石描述的“遂兴师旅,诛戮无道,为逆灭息”;会稽刻石描述的“六王专倍,贪戾傲猛,率众自强……义威诛之,殄熄暴悖,乱贼灭亡”,种种记述与《振乱》《禁塞》诸篇宣传的图景几乎一致。而后之罘刻石所谓“阐并天下,甾害绝息,永偃戎兵”,又是超越了《荡兵》中圣王的境界了。准此,钱穆关于《吕氏春秋》否定秦国的说法未可尽信。

《吕氏春秋》设计了秦国攻战与守成两种方策,前者就是以义兵伐无道,后者则是提倡虚君政治。黄老学说虽然倡导善养生便能治国,但是两者之间似乎存在悖论。倘若君主全心关注自己身体,岂不是怠惰国政,如何能换来天下大治的局面?虚君政治的主张就补上了从养生到治国之间的缺环。

在虚君政治的前提下,国君应将自己的个性隐去,无为无欲。只要做到正名审分,选贤用能,让臣下无所揣摩上义,各奉法以治,必能实现天下富安的局面。

具体而言,《审分览·君守》称“得道者必静,静者无知,知乃无知,可以言君道也。故曰中欲不出谓之扃,外欲不入谓之闭”,宣扬的就是君主静默之道。其理论根据则是“天无形,而万物以成;至精无象,而万物以化;大圣无事,而千官尽能”。君主一定要保持神秘感,让臣下尽力。正所谓“君也者,以无当为当,以无得为得者也。当与得不在于君,而在于臣。故善为君者无识,其次无事”。如果君主能做到“至神逍遥倏忽,而不见其容;至圣变习移俗,而莫知其所从”的境界,反而会实现“离世别群,而无不同;君民孤寡,而不可障壅”的效果。这是一种颇令人费解却机智的辩证法。君主将自己的形貌、欲望、爱憎、喜好都隐藏起来,臣下就无从逢迎上意,更不能凭借君主的宠幸隔断内外。于是“阿主之为,有过则主无以责之,则人主日侵,而人臣日得”,以及“尊之为卑,卑之为尊”的局面都可以避免。“得道者必静”“知乃无知”的论述,很明显是黄老家者言。

人主如果以聪明自恃,则行臣子之事,君臣不定,如同耳、目、心三中器官丧失作用一般。换言之,人主应委任臣子,如同人依赖自己的器官一样。将臣子比作器官,也是黄老学说常见之道。前引《素问·灵兰秘典论》将器官比作官守,又如《管子·心术上》有“心之在体,君之位也;九窍之有职,官之分也。心处其道,九窍循理”也是一例。特别是《灵兰秘典论》提出的“主明则下安”“主不明则十二官危”,也可视作身体与国政的同类比拟。

《审分览·勿躬》举古圣王贤臣二十人例,申明“此二十官者,圣人之所以治天下也。圣王不能二十官之事,然而使二十官尽其巧,毕其能,圣王在上故也”,仍然承袭《君守》《任数》的主张。《勿躬》建议君主要“养其神、修其德而化矣,岂必劳形愁弊耳目哉”,则是很明显的养生说了。所谓“善为君者,矜服性命之情”,就能实现“百官已治矣,黔首已亲矣,名号已章矣”的境界。同样的论调在《知度》也反复出现。此篇主张君主体虚,则百官服其劳;在上任法,则在下不敢欺。特别是“治天下之要存乎除奸,除奸之要存乎治官,治官之要存乎治道,治道之要存乎知性命”的理论,反向描绘了养生与治国的关联。

身体是人能把握的“道”,国君养生而体道,进而治国与天下。《仲春纪·贵生》所谓“道之真以持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之道也”。国君是国家的核心,他是否养生,标志着他能否体悟“道”的真谛。《审分览》最后一篇《执一》提出“军必有将,所以一之也;国必有君,所以一之也;天下必有天子,所以一之也;天子必执一,所以抟之也”。“一”往大了说是“道”,具体来说则是身体。后面詹子指出“为国之本,在于为身”,“身”才是人能把握的“一”,是人直接能掌握的“道”。《慎行论·求人》所谓“身定、国安、天下治”,由身而国,由己及道,就是这个意思。

善养生者不理国政反而长治久安,不服政事反而千官尽能,《吕氏春秋》给这个悖论提供的方法是虚君政治。君主养生体道,将琐事委任官吏;百官奉法守职,诸事皆得完成。特别是君主在上节欲则不生事,百官在下不叨扰百姓,民众自得其所,便安居乐业。虚君政治观点不特始于《吕氏春秋》,《韩非子》《慎子》等书中每每得见。上博简中的《文王访之于尚父举治》中,吕尚建议周文王学习黄帝“修三员,备日行”,注释者将“三员”解释为“三公”,“日行”则指“天时”。任用三公又遵照天时,不正是黄老学说对顺天应时与虚君政治的主张吗?在秦国即将一统之际,吕不韦不仅为此前流行的养生与治国学说找到了一个解释,也试图使这种理念影响到新国家的统治者。

四、秦始皇求仙活动与《吕氏春秋》的关系

传统的学术研究和民间传说中,一般将秦始皇视作专制的化身。关于秦始皇的求仙活动,学界往往将其视作在燕齐方士影响下的个人行为。基于这些研究,如果联系《吕氏春秋》的黄老色彩,以及其对秦政的影响,或许可以发现秦始皇的求仙活动,并非完全接受自燕齐方士,很可能也受到了《吕氏春秋》论述养生与国政关系并倡导虚君政治的影响。

《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了秦始皇听从卢生建议:

卢生说始皇曰:“臣等求芝奇药仙者常弗遇,类物有害之者。方中,人主时为微行以辟恶鬼,恶鬼辟,真人至。人主所居而人臣知之,则害于神。真人者,入水不濡,入火不爇,陵云气,与天地久长。今上治天下,未能恬倓。愿上所居宫毋令人知,然后不死之药殆可得也。”于是始皇曰:“吾慕真人,自谓‘真人’,不称‘朕’。”

材料中有两方面的信息值得注意。其一是卢生和秦始皇效法的仙人也称作“真人”。其二是人主需要隐藏行迹,真人才会与人主相遇。《吕氏春秋》倡导的善养生而治国有功的观念,也有类似主张。

虽然如此,尚不能说明秦始皇接受了《吕氏春秋》的建议。须知《吕氏春秋》的描述与方士契合是一回事,秦始皇基于《吕氏春秋》而顺畅地接受卢生建议是另一回事。论证的关键在于,秦始皇是否认可黄帝学说?或许,可以从三个角度讨论。其一,黄老学说有很大一部分讨论君人南面之术,提倡刑名法治,这和秦自商鞅以来的统治理念非常契合。如果秦始皇接触到黄老学说,接受起来应该没有障碍。其二,《吕氏春秋》的内容是为秦统一天下提供蓝图,吕不韦虽不合于嬴政,但其理念的可取之处未必不会被接受。从嬴政采纳李斯《谏逐客书》的意见而延揽各国人才来看,嬴政并非昏庸狭隘之辈。其三,嬴政听闻过黄帝之术,并且颇为欣赏。证据便是吕不韦执政时,将李斯推荐给嬴政作郎官。李斯向嬴政建议:“夫以秦之强,大王之贤,由灶上骚除,足以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此万世之一时也。今怠而不急就,诸侯复强,相聚约从,虽有黄帝之贤,不能并也。”其中提到“黄帝之贤”,引起嬴政的共鸣。黄帝是黄老学说常用称说的古代圣王,从前文引用来看,引用黄帝,往往与黄老学说颇有些思想渊源。嬴政对此陈说表示赞同,表明他了解黄帝的功业与作为,而且甚为肯定。换言之,嬴政了解黄老学说之义,且认可黄帝的事迹和功业。从秦国的政治传统,《吕氏春秋》的内涵以及嬴政本人对黄老学说的了解来看,秦始皇很有可能采纳《吕氏春秋》作为秦统一天下的蓝图及其具体的政治构想。

前引《吕氏春秋·季春纪·先己》载商汤问伊尹欲取天下何者为先之事,假托伊尹之口陈说养生与治国的关系。伊尹口中善养生者唤作“真人”,与方士卢生口中的仙人同名。仙人的初级阶段,可能就是“用其新,弃其陈,腠理遂通。精气日新,邪气尽去,及其天年”的长寿之辈。卢生所谓的“入水不濡,入火不爇,陵云气,与天地久长”,或许是仙人的高级表现,与《吕氏春秋》所载为同一事物的两个层次。秦始皇能够接受卢生的建议,与他具备相关知识背景有关。卢生的真人和《吕氏春秋》的真人称呼相同,秦始皇自然不会怀疑。

人主为见真人需要隐匿行迹,秦始皇为此大修宫室,甚至反复出游,也可以在同样的背景下理解。《吕氏春秋》用了一些篇幅描述隐匿行迹的妙处。前文引用的《审分览·勿躬》描述的圣王之德,有“融乎若日之始出,极烛六合,而无所穷屈;昭乎若日之光,变化万物,而无所不行;神合乎太一,生无所屈,而意不可障;精通乎鬼神,深微玄妙,而莫见其形”之谓。“莫见其形”之际就是“精通鬼神”之时。秦始皇对此不会陌生,接受卢生让他隐蔽的建议也没有多少障碍。

不过,《勿躬》随后提到的“今日南面,百邪自正,而天下皆反其情,黔首毕乐其志,安育其性,而莫为不成”,立足点在于善养生而国政成。虽然人主养生隐形,有“百邪自正”的功效,却远非卢生所谓“辟恶鬼”可比。而且,卢生建议秦始皇隐匿行迹,最初似乎是从专一精神减少欲望的角度谈的。《管子·心术上》有清楚的记载,如在前文引用的“心之在体,君之位也;九窍之有职,官之分也”之后,又提到“虚其欲,神将入舍;扫除不洁,神乃留处”。扫除的“舍”是心,而不是真正的宫室。《心术上》后面还有“虚之与人也无间,唯圣人得虚道,故曰并处而难得。世人之所职者精也。去欲则宣,宣则静矣。静则精,精则独立矣,独则明,明则神矣。神者至贵也,故馆不辟除,则贵人不舍焉”。这里说的“馆”同样是心。《心术上》曾经直接将心比作宫室,即“天曰虚,地曰静,乃不伐。洁其宫,开其门,去私毋言,神明若存”,注释以为“宫者,谓心也。心也者,智之舍也。故曰宫。洁之者,去好过也。门者,谓耳目也。耳目者,所以闻见也”。《庄子·知北游》《文子·道原》和《淮南子·道应》都提到“神将来舍”,“舍”在这里也就是心的意思。心可以比喻成“舍”“馆”“宫”是黄老学说的常识,根本的意思都是建议人应该减少欲望。卢生和秦始皇都将“宫”理解为实际的宫室,导致了在实践黄老之术上出现了偏差。

进一步说,《吕氏春秋》和燕齐方士都意识到了养生的重要性,并在宣传“真人”般的生活方式上提出了类似的见解,是因为二者均生发于黄老学说,同源同根。但是二者的本质区别在于,方士们强调的是求仙之用,关注于模拟真人的生活方式谋求长生,侧重于技术层面;《吕氏春秋》则强调通过模拟真人,将养身体生命,获得对治国的高层次见解,强调的是养生之体,侧重于理论层面。理论与技术体用有别,如果特别倾向于技术层面,就会将《吕氏春秋》代表的黄老学说对养生的考虑庸俗化。养生变成单纯的生命追求,养生之后带来的善治国政、善抚黔首的宏大关怀完全被消解了。

秦始皇的求仙活动既受到了《吕氏春秋》的影响,又是对《吕氏春秋》的反动。《吕氏春秋》倡导虚君政治,主张君主专一精神,并由此体悟国政要道。虚君政治的运行,需要君主选择贤能人才奉法而治。秦始皇以后的政治,在两个方面都有所实践。他本人热衷于求仙养生之道,即位之初便“委国事大臣”。长期巡行天下的过程中,政府的日常事务,可能也是委托留守于咸阳的丞相完成的。不过,秦始皇既不能虚己节欲,又不能放权臣下。在前者,他将《吕氏春秋》倡导的养生,理解为长生。或者说,黄老学说描摹的养生与国政之间的关系太过微妙,不如单纯地追求长生更易于把握。于是秦始皇将养形治国的“真人”,混同为长生不死的“仙人”。在后者,秦始皇也将君主控制臣下之术,理解为求仙隐形之术,忽略了君主隐形要道在于减少欲望,而非完全潜藏身影。而且他个人贪恋权势,无法做到真正的委政于下,使虚君政治名实两亏。

或许秦始皇在求仙与隐形之际,参考方士建议之余,总会每每想起《吕氏春秋》中的主张,期待着通过自己的努力,也会实现《吕氏春秋》中描述的“成其身而天下成,治其身而天下治”的局面。《吕氏春秋》为秦规划的政治蓝图,若沉若浮地成为秦始皇固执地追求升仙之路的心理保证。不过事实上,秦始皇的举措,不过是对《吕氏春秋》倡导的“真人”变了味道的低水平模拟罢了。

秦二世即位以后,赵高进言称:“今陛下富于春秋,初即位,奈何与公卿廷决事?事即有误,示群臣短也。天子称朕,固不闻声。”于是形成了“二世常居禁中,与高决诸事”的局面。此说得行,恐怕与秦始皇的言传身教不无关系。从此以后,秦国君臣之间隔阂加深。面对国内尖锐的社会矛盾和急剧的危机,秦二世反而责难李斯:“然则夫所贵于有天下者,岂欲苦形劳神,身处逆旅之宿,口食监门之养,手持臣虏之作哉?此不肖人之所勉也,非贤者之所务也……今身且不能利,将恶能治天下哉!故吾愿肆志广欲,长享天下而无害,为之奈何?”彻底将黄老学说中先养生后治国的主张颠覆了。虽然黄老学说确实不建议君主事必躬亲,但其归指却在君主善于任用臣下。现在,秦二世仅仅任用一个赵高,远不能符合虚君政治的要求。更为荒诞的是,“今身且不能利,将恶能治天下哉”虽然在文字上等同于《吕氏春秋》及其他黄老学说的主张,其实质已经改变。在秦二世那里,国家天下是侍奉君主的工具。黄老学说中克制自己欲望而获得生命体悟的真人,变成了以天下资源来满足自己欲望的现世君王;黄老学说建议的将养身体而选用贤达的圣贤,变成了身居幽宫委政佞臣的昏君闇主。

五、从对身体的关注看汉初刘邦集团的黄老色彩

西汉政权建立以后,奉行与民休息的国策。曹参继萧何为相,将他在齐国学到的黄老之术推广至汉廷。此后文帝、窦皇后等汉初君臣都好黄老之学。刘邦和萧何恢复生产、与民休息的国策,是黄老之术的具体体现。但是对于汉初是否延续了黄老学说中将养生与治国互重的观点,学界似乎没有明确指出。这时,李零的意见就值得重视了。他认为,“汉初,虽然黄老主要是刑名法术,但当时也包含其他两类内容。如整个西汉,抽象的道论和神仙方术都很发达。当时学黄老者差不多都有两面”。确实,从汉初统治集团对身体的关注来看,他们似乎延续了先秦黄老道家将养生与国政关联的主张。不过限于材料,在此仅能对历史情况作一大致勾勒。

陆贾《新语》在汉初深得刘邦喜爱,一定程度上影响到刘邦的治国理念。王利器认为:“陆贾既继《辅政》之后,进说《无为》,也就是开宗明义之旨,又于《思务》篇引《老子》,则陆贾于时代熏陶之中,师友哺育之下,他之受黄、老之道的影响,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其说可从。《新语》中的黄老思想,仍然着重于身体与国政之间的关系。

《新语·至德》:

夫欲富国强威,辟地服远者,必得之于民;欲建功兴誉,垂名烈,流荣华者,必取之于身。

夫形重者则心烦,事众者则身劳;心烦者则刑罚纵横而无所立,身劳者则百端回邪而无所就。

所论与战国黄老学说一脉相承。通过对身体的重视,自然实现了“官府若无吏,亭落若无民,闾里不讼于巷,老幼不愁于庭”的官府民间的内部和谐。与之同样的见解还见于《怀虑》:“怀异虑者不可以立计,持两端者不可以定威。故治外者必调内,平远者必正近。纲维天下,劳神八极者,则忧不存于家。养气治性,思通精神,延寿命者,则志不流于外。”精神充盈、寿命延增之人,方能以天下为务。本篇最后描述:“故气感之符,清洁明光,情素之表,恬畅和良,调密者固,安静者详,志定心平,血脉乃强,秉政图两,失其中央,战士不耕,朝士不商,邪不奸直,圆不乱方,违戾相错,拨剌难匡。”此处更明白交待了善养生和不善养生的区别,相应的效果也一目了然。

吕不韦为善养生者设计的治国方策是虚君政治,着眼点仍在统治阶级;陆贾则从民众角度出发,提出了国君如何影响到下层社会。《新语·无为》:

君子尚宽舒以褒其身,行身中和以致疏远;民畏其威而从其化,怀其德而归其境,美其治而不敢违其政。民不罚而畏,不赏而劝,渐渍于道德,而被服于中和之所致也。

陆贾认为,君子性情宽舒,则身体中和,民畏威怀德,此论与先秦黄老学阐释身体与国政关系的立论基质相同。而其更进一步之处在于:描绘了善养生而国政理的具体过程。就是君子养生,身体舒畅,民众仰慕而听其政。这个过程在先秦黄老学说中是缺乏的:先秦文献往往描述养生的神奇效果,而后就直接跳到国政大治的结果上了。《管子·心术下》:“形不正者德不来;中不精者心不冶。正形饰德,万物毕得,翼然自来,神莫知其极。昭知天下,通于四极。”“人能正静者,筋肕而骨强;能戴大圆者,体乎大方;镜大清者,视乎大明。正静不失,日新其德,昭知天下,通于四极。”似乎治国在养生实现之后,是一个非常自然的过程。至于养生如何促进国政治理,先秦黄老道家多缺乏具体的论证。唯独《吕氏春秋》提出了虚君政治,但是也没有回应国君如何与民众建立联系,这样的治国策是不完整的。按照此术立国的秦始皇和秦二世,都走上了求仙或放逸的道路,臣下根本不能限制他们。《新语》此说则不然。君子通过修身,可以成为民众的表率,通过德行感染民众。养生和国政之间,增加了一个民众仰慕的环节,使得养生说过渡自然,也更具有可操作性。《新语》是黄老学说将养生与治国联系学说发展脉络上的关键一环,也是养生与治国关系完整展开的最终部分。

陆贾的工作毕竟是在汉王朝建立之后的顶层设计。刘邦军功集团的元老们,对于养生与国政并没有什么清晰的认识。但是他们或许受到民间信仰的影响,对身体状况和命运的关系有所信仰。近年来出土的秦汉简牍帛书中,有大量关于养形炼气的记录,也有相面相骨的记载。配合传世文献,可以发现秦汉时期的普通民众拥有相当丰富的精神世界。《史记》中记录了大量汉初人物外貌丰美,形体长大的事实,而且这些人物往往有黄老背景。他们对于生命长度和质量的直观期待,虽然未必与政治相关联,也一定是务实的。陆贾设计的政治蓝图甫一出现,就被自然接受。所以,养生与国政的关联能够被刘邦等人顺利接纳,与他们长期渐染此类风俗有关系。

《史记·陈丞相世家》载陈平“长美色”,他的岳父就认定“人固有好美如陈平而长贫贱者乎”,民间对于外貌和命运的联系由此可见一斑。陈平曾提过“我多阴谋,是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废,亦已矣,终不能复起,以吾多阴祸也”。所谓“不阴谋”的道家言,见于《十大经·行守》之“阴谋不羊(祥)”和《十大经·顺道》之“不阴谋”。看来陈平本人,就是黄老学说的践行者。周勃、灌婴在统一战争时向刘邦诋毁陈平所谓“平虽美丈夫,如冠玉耳,其中未必有也”,从侧面表明刘邦也同样看重陈平之貌,相信他有治国之能。将形貌与才能联系,应该是对黄老道家将养生与国政联系的粗浅回应。以客从攻南阳的张苍,一度坐法当斩,解衣伏质时,因为“身长大,肥白如瓠”,王陵见而怪其美士,建议刘邦勿斩。汉初军功集团对于美好外貌的尊重、向往甚至迷信由此可见。刘邦晚年,欲换太子,张良建议吕后延请商山四皓辅佐太子。据说四人“年皆八十有余,须眉皓白,衣冠甚伟”,侍立于太子左右,令刘邦心生“羽翼已成”之感。至于张良本人,辟谷求仙,欲从赤松子游,本就是黄老道家的信奉者。特别是《留侯世家》最后,司马迁提到“余以为其人计魁梧奇伟,至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女”,同样可以认为是养生之功效。至于司马迁本人深受黄老道家影响,对张良的形貌,怕是有直观的体会和向往。文帝时直不疑,好黄老言,称为长者,同样貌美,直至有人诽谤称“不疑状貌甚美,然独无奈其善盗嫂何也”。汉初用人,亦颇重视男子相貌身形,这与黄老治国理念的关系恐怕不无关系。

张苍本人也擅长养生,据说他年老时,“口中无齿,食乳,女子为乳母。妻妾以百数,尝孕者不复幸。苍年百有余岁而卒”,与黄老家的追求吻合。汉文帝时,“尤善律历”的张苍定汉德运,“以为汉当水德之时,尚黑如故”。张苍不但擅长养生,也了解并擅长推衍五德运行之数。汉初的国政设计,依然沿着黄老家的理论测算进行。后来公孙臣上书:“始秦得水德,今汉受之,推终始传,则汉当土德,土德之应黄龙见。宜改正朔,易服色,色上黄”,言汉得土德,文帝“召公孙臣以为博士,草土德之历制度,更元年”,同样是沿袭秦政之法。

汉武帝尊奉儒术,但是他毕竟也曾学习黄老学说,并在深受黄老之风渐染的家庭环境里成长。甚至他在位期间多次求仙的举动,同样可以看作秦始皇求仙的余绪。深得黄老真传的汲黯批评他“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此论引得武帝勃然大怒,恐怕不仅仅因为汲黯批评他内外不一,更是触及了他们共同分享的知识背景中的更深层次的价值追求。不能节欲,便不能成为真人,非但不会长生久视,治国也会失败。对这些问题的恐惧,应该是武帝愤怒的根本原因。

 

身体与国政,两者间看似没有多少联系,但是在战国黄老家的论说中,国君如果善于养生,则必然能实现国政大治的局面。这种观点的起源在齐国。齐国君臣以关联譬喻的方式交流,关注身体容貌,将治国孕育于养生之中,以养生比喻治国。

早期的黄老学说关注身体与国政的关系,只是将身体与自然关联起来,朴素地认为身体与自然呼应,由健康长寿推导出国家安定的结论。由于该说过于空洞,在现实政治实践中不会有功效。到了为即将一统之秦设计政治蓝图的《吕氏春秋》中,学者们补充上了虚君政治作为沟通养生与治国之间的津梁,身体和国政间的缝隙才得以弥合。

按照《吕氏春秋》的解释,国君善养生就应该专一精神,减少欲望,不会被臣下窥知深浅而蒙蔽;委政于下,臣子必能全力以赴,由此可得太平。上述见解是纯理论,有待于秦的政治实践加以检验。秦始皇仰慕真人,并听从方士建议,过上了一种隐匿行迹的生活,期待“真人至”。《吕氏春秋》中的真人是圣王可以通过修习达到的状态,与“神将来舍”相仿佛,是用比喻的说法描述精神内守的境界。方士们告诉秦始皇的真人是由天而降带来不死仙药的仙人,与《吕氏春秋》的解说完全不同。前者提倡自成自足,后者主张外力扶持;前者是譬喻,后者是实行;前者难,后者易。黄老学说的理论构想和技术实践在秦始皇身上发生了分离,他学习的是前者,接受的是后者,择易弃难,将养生理解成单纯的生命追求。于是理论意义上的养生变成了现实中的求长生,养生背后的虚君政治等手段走向了反面,黄老学说中刑名法术内核得到释放。秦始皇苛刻地监督臣下,疯狂地追寻仙踪,君臣背离,秦政也日趋极端。

秦政的失败,与黄老学说中君主角色的缺位有关。倘若国君隐居养生便天下大治,那么任何一个不理朝政的君主都可以比肩汤武了。国君何在?他在政治中究竟扮演什么角色?黄老学说在这里陷入了困境。善养生而国政成的命题,仅靠虚君政治的限定是不能完成的。国君一旦如秦始皇和二世那样彻底地追求自我实现,根本没有臣下能够阻止,养生就成了笑话。汉初陆贾惩秦之弊,提出了君子宽舒褒身,民畏威怀德的教化手段。在《新语》的设计中,君主不能借养生之名一走了之,还要有威有德以感化民众。民众元素的提出,补充上了“怀自然,保至真,抱道推诚”与“天下从之”之间的缺环。君主善养生而委臣下,行身中和而民众向慕的完整路径至此方才建立,黄老学说的君主论才有了相对整齐的理论建构。以此为治国方略的汉初政治,呈现出相对包容与克制的特点。

尽管儒学在汉武帝朝兴起,黄老不再是王朝标榜的治国方策。不过从汉代以后的政治情况看,黄老学说虽然隐居幕后,但却从未退场。它是庙堂上限制各方势力,节制君主权力的准绳;也是宫廷中追求个人欲望,探索生命与治道关联的护符。因“道”之名,黄老学说为种种悖反的行径提供解释。在它的庇佑之下,个体生命有了群体关怀的意义,国家命运也维系于统治者的精神境界和身体状况。中国古代政治的那些幽隐、荫蔽、吞吞吐吐又欲说还休的关窍,或许都与黄老学说介入早期政治文化的这段历史密不可分。

文章来源:文史哲

来源:墨香学术 微信:moxiangxueshu

如有侵权,请联系本站删除!


  • 万维QQ投稿交流群    招募志愿者

    版权所有 Copyright@2009-2015豫ICP证合字09037080号

     纯自助论文投稿平台    E-mail:eshuk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