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研究】周一贯 | 古诗词课文中“知觉变异”的审美价值
2023/9/5 17:56:19 阅读:69 发布者:
我们在诵读古诗词时,常常会发现诗词作者的知觉在情感作用下,会发生心理错觉。这种现象,在写作学中被称为“知觉变异”,也称“感知变异”。如,分明是庐山的瀑布,但让人觉得是天上的银河落到了地面。在选入统编教材的古诗词中,普遍存在这种现象。显然,“知觉变异”极大地丰富和开拓了本来显得单纯或近乎单调的客观世界,因为“变异”的无限性引发了感知世界的奇妙性。于是,诗词中的情感世界在摇曳多姿的“知觉变异”效果中得到了生动形象的体现。(参见《写作大辞典》,庄涛等主编,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2年版)有这种“知觉变异”并不奇怪,因为诗人对生活特征的反映,是通过主观感觉而表现出来的。这种感觉之所以特别生动,不是由于它毫厘不爽地反映了客观对象的主要属性,恰恰是因为它超越了客观对象的主要属性。正是这种超越的、非常态的、变异的知觉,才催生了感觉的强烈性和深刻性,从而成为激发读者情感波澜的强大动能。因此,“知觉变异”是创造富有美感的艺术形象的重要手段。可以说,在文学创作里,特别是在古诗词的意象里,“知觉变异”是永恒的存在。自觉地运用“知觉变异”,是诗人通向创作世界的必由之路,当然也是读者品赏诗词作品中的一种手段。
“知觉变异”说白了就是一种错觉。错觉,顾名思义就是一种错误的知觉,但这种“错误”往往源于诗人心灵独到的虚幻知觉。这些似是而非的知觉虽然与生活的真实相背离,却是诗人性灵的独特之见,它所产生的那份非同一般的错觉,让读者在领略古诗词意蕴之美的同时,还能感觉到一唱三叹的情趣。
如一(上)语文园地六中唐代李白的《古朗月行(节选)》:“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这首诗的20个字里,“知觉变异”就有三处:一是月亮成了“白玉盘”,二是月亮成了“瑶台镜”,三是“瑶台镜”又飞在了“青云端”。当然,对一年级小朋友来说,只要读正确,并在熟读的基础上练习背诵就可以了,无须了解什么“知觉变异”,但教师要指导学生真正读好这首诗,需要知道得很多。何况,现在的孩子往往不只满足于会读。笔者在课堂上就听到有孩子提问:“为什么月亮是‘白玉盘’而不是‘白瓷盘’?”“‘瑶台镜’是啥东西?”教师回答:“这是比喻句,把月亮比喻为白玉盘,比喻为瑶台镜,又比喻为飞在青云端。”这显然不够准确。比喻是属于修辞学中的一类辞格,是一种语言技巧,而在《古朗月行(节选)》中这三处是诗人营造的意象。所谓意象,指在知觉基础上形成的渗透了创作主体主观感受的客观事物影像。意象是诗人创作构思的整体性表达,它与作为语言技巧的比喻句式虽有一些联系,但本质上不是同一范畴的事,二者当然不应该混为一谈。
那么,如何全面认识古诗词课文中的“知觉变异”?我们不妨作分类讨论。
一、感官的“知觉变异”
人类的知觉源于感觉,而感觉是人脑对直接作用于感觉器官的客观事物个别属性的反映。所谓“知觉变异”,也总是由感觉器官的感知开始的。
二(上)语文园地一中的《梅花》是宋代王安石的一首五绝:“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这首诗的核心在于写墙角盛开的洁白的梅花,从起先的视觉———误以为是“雪”,到嗅觉———因有淡淡的香气飘来才“遥知不是雪”,正缘于这样的“错觉”,诗人才写出了梅花不畏严寒独自盛开的精神。显然,在这首诗里,如果没有诗人意象中的错觉,那么对这种纯洁芬芳梅花精神的由衷礼赞的效果就大打折扣。课文的插图在凸显这种“知觉变异”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在暗蓝色的墙角背景前面,数枝梅花缀满了雪白的花朵和花蕾,与白色的雪地融为一体。如果没有层层暗香传来,确实会使人以为那是枝头的积雪。于此,我们就不难理解,“知觉变异”在营造诗的意象方面是不可缺失的元素。又如四(下)第一课《古诗词三首》,其中之一是宋代杨万里的《宿新市徐公店》:“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新绿未成阴。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诗人先用篱笆、乡间小路、路旁枝头已绿但尚未成荫的树,描绘了一幅明媚的、充满活力的乡村春景图。在这样的背景里,出现了几个嬉笑的儿童,他们在追逐捕捉几只翩飞的黄蝴蝶。如果诗止笔于此,展现的意象就显得普通、单调,甚至是司空见惯。在这个节骨眼上,诗人巧妙地借助“知觉变异”,让几只被追逐的黄蝴蝶飞入了一片金黄的菜花地里,于是黄色的蝴蝶不见了,似乎变成了菜花,而那片金灿灿的菜花又似乎都变成了黄蝴蝶。孩子的“无处寻”又隐藏着许多他们又会“怎么寻”的潜台词,给人留下无限的遐想空间。
二、情感的“知觉变异”
所谓情感的“知觉变异”,是指诗人在创作中由真实的情感上升到艺术境界时所产生的情感变异和改造。这是因为原先的真实生活,在诗人情感的作用下往往会发生变异。试想,如果诗人原封不动地把生活的真实反映在诗词中,作品的可读性就减弱了,当然更谈不上撼动读者的心灵。正如苏联心理学家列昂节夫所说:“情感、情绪和激情是艺术作品的组成部分,但它们在作品中是经过改造的。”这是因为艺术的情感是一种审美的情感,而在人的现实生活中并不是所有的情感都具有审美价值,情感中也有许多出自动物本能的成分。即使具有审美性的情感,也不能直白地化为艺术形象,它还要受到艺术形式的规范与改造,也就是它还必须“变异”。如四(下)语文园地六中的《独坐敬亭山》:“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这是唐朝大诗人李白被“赐金放还”,离开长安之后写的。此时的李白独坐在他十分喜爱的敬亭山上,许多情景,此刻都已不见,即便是天上鸟儿似乎也已高飞得无影无踪。刚才还在眼前的那片孤云,也在天空中慢悠悠地飘荡着,飘荡着,越飘越远,没有了一点声息。这种“闲”和“静”,自然会使人联想到他政治上的失意,理想的无法实现。诗的后两句,更是全诗意境的升华:尽管“众鸟高飞”“孤云独去”,皆弃我而往,可是知己尚在。你瞧,敬亭山看我,我看敬亭山,没有一丝一毫的“厌”。“相看两不厌”,句中“相”与“两”二字,深刻地表现出彼此之间极其亲密的情谊。可见,这首诗的动人之处,正是作者把敬亭山视作有生命的知己,而且是“相看两不厌”的唯一知己。此处情感的“知觉变异”,成了这首诗的传神之笔。
古诗词中的这种情感的“知觉变异”相当多。如六(上)《古诗词三首》中唐代孟浩然的《宿建德江》:“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在这首怀乡思亲的小诗中,诗人怎么会觉得“天比树低”,而“月比江近”呢?是因为诗人思乡思亲太切,于是感觉“天”上的明“月”似乎比树、比江水更亲近可依。在情感的“知觉变异”的作用下,诗歌将羁客之愁与黄昏之景融为一体了。
三、哲理的“知觉变异”
在诗人的感知活动中,我们还会发现这样一种现象,即诗人从真实生活场景中悟出了蕴含其中的某种道理,便发而为诗。这种创作过程,蕴含着一种哲理性的“知觉变异”。从比较表层的“感官变异”到深层的“哲理变异”,是诗人意象本体结构层次的衍生和深化,也是形象思维发展的必然趋势。它带有普遍的概括性,以某种思维能力做后盾,是艺术形象与智性开掘相互交融的结果,因此增强了古诗词作品的认识作用。如四(上)《古诗三首》中宋代苏轼的《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是苏轼题写在庐山西林寺墙上的一首七言绝句。诗人观庐山先从正面看,再从侧面看,又从远处、近处、高处、低处看,奇怪的是庐山的样子都不一样。如果写游山所见到此为止,就成了没有意思的大白话。妙就妙在诗的后两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为什么看到的庐山样子会不一样?到底庐山是啥样子?看不明白庐山样子的原因,就在于你身在庐山之中。庐山很大,随着观察地点的变化,庐山呈现的样子会各不相同。原因就在于你看到的只是山的局部而非整体。于是,一个朴素而又重要的道理便自然推出:“身在此山中”,本以为可以看得很明白,但是如果你不能跳出局部,从整体上去观察它,就很难认清事物的真相与全貌。又如四(下)语文园地四中的《蜂》,这是唐代诗人罗隐的一首诗:“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前三句本来是写常见昆虫蜜蜂的一种生存状态,单纯写出来并无多大意思,但是有了最后一句的拷问“为谁辛苦为谁甜”,就将全诗赋予了深刻的哲理:如蜜蜂和像蜜蜂那样的人不辞辛劳,究竟是为了谁?这就使这首小诗的意蕴有了哲理层面的启发,表达出诗人对辛勤劳作之人的赞美,对不劳而获者的不满。这正是古诗词中哲理的“知觉变异”之力量所在。
四、整体意象的“知觉变异”
以上几种“知觉变异”在古诗词的整体阅读印象中,往往只是局部的一种存在,另有一些古诗词从命题到立意整体性地以“知觉变异”的形式出现。它采用古诗词的形式、语言、艺术手法,表达诗人对人生和社会的理性思考,对人格力量的礼赞,抒发自己为人处世的志气与道义。这样的古诗词往往采用借物喻人的手法,内容深沉、含蓄、隽永,寓物象的哲理于鲜明的艺术形象之中。如六(下)《古诗三首》中明代于谦的《石灰吟》:“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全诗写的是石灰,从石灰石在深山里被千锤万凿开采出来,经过烈火的焚烧而成石灰。历经了粉骨碎身的磨炼之后,被刷上墙壁,还是一样的清白而永驻人间。全诗不是在哪一句点明哲理,而是从头到尾句句都在说石灰,描写着石灰的烧制过程,实则句句都在关照人的品格,都在说如何锤炼人的高贵精神。诗人咏的是石灰,也是吟咏自己心目中的理想人格状态,抒发自己磊落的襟怀。这种从题目到诗句整体性的托物言志,显然有别于只在某一点某一句揭示内蕴哲理的古诗词。这是整体意象的“知觉变异”。
又如六(下)《古诗三首》中的《竹石》也是如此。这是清代著名诗人、画家郑燮为自己的画作《竹石图》所题的诗。插图中扎根在岩石裂缝中的几株翠竹,是如此挺拔矫健,即使在来自东西南北的狂风中还是坚韧不拔地挺立着。全诗每一句都围绕着这几株竹子写:“咬定青山不放松”,写出了竹子不是长在肥沃的泥土里,而是深深扎根在岩石的裂缝之中,“定”“不放松”给人以竹子意志坚定的形象。“立根原在破岩中”道出了竹子生长环境的恶劣,但这对于竹子来说,不算什么问题,足见其意志的坚定。“千磨万击还坚劲”,进一步述说了竹子成长的环境是何等艰难,“千磨万击”写出了对竹子的加害手段是何等残忍,大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之势。但竹子的态度呢?竟是“还坚劲”。一个“还”字,充满了诗人对竹子的赞美之情。“任尔东西南北风”,则充分显示了竹子临危不惧、奋斗到底的神态。“东西南北风”不仅写风向的不同,还有季节的变换。竹子在任何风的摧残下,都面无惧色,只以蔑视的态度对待。显然,这首诗的意象在于托物言志,诗中的竹其实是诗人高尚人格的写照。诗人借助竹子的坚韧和傲气,言在此而意在彼,真正表达的是诗人自己刚正不阿、铁骨铮铮的人格力量。全诗的每一个字都形在写竹而意在喻己,是一种整体意象的“知觉变异”。
声明:本文刊发于《小学教学》(语文版)2021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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