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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学家上野千鹤子:我也走过充满羞耻和失败的人生

2022/9/20 9:56:36  阅读:1156 发布者:

日本女性主义先驱、敢说敢言的麻辣教授上野千鹤子,曾用作品启发过无数女性走向独立。熟悉上野的人,想必认为她是独立女性的代表,但在最近与日本作家铃木凉美合著的新书《始于极限:女性主义往复书简》中,上野坦诚,自己曾以“独立女性”自居,试图用身体去证明性与爱是两码事,主动与不尊重自己的男性发生关系,实则走过了一段充满羞耻和失败的人生。

她以过来人的经历与铃木探讨女性独立话题,并劝诫说:女性不用主动变成一个抗击打的人,正视自己的脆弱,把易碎品当作易碎品对待就好。以下内容摘自《始于极限:女性主义往复书简》,篇幅所限,略有删减。

铃木女士:

在与你通信的这半年里,疫情造成的隐居生活加深了我的内省。天知道这种自肃生活(主动减少外出次数)会持续多久。天知道在那之后,我的人生还剩下多少。我这辈子会不会就这样结束呢……

在看到和听到餐饮店、旅游胜地和活动会场因为Go To Campaign(日本政府推出的大规模财政补贴活动)而人头攒动时,我不由得纳闷:大家就这么想出去走走、跟别人见面、热闹热闹、释放活力吗......

作为一个本就不爱凑热闹的人,我更喜欢新冠疏散生活的静谧和鲜有变化的日常,如果这就是晚年,我甚至觉得就这样走完一生也不错。

说起来,近代之前的人也只知道自己所在的狭小世界,他们看着父母的背影长大,照着父母的方式生活,年复一年地重复同样的事情,直到人生的终结。仅有的慰藉,便是四季的流转变化。

刚来山间躲避疫情时,望出去还是一片早春风光。眼看着树木披上新绿,又变成夏日的浓绿,如今树叶又渐渐被秋色染红。等冬天到来,我的新冠生活便凑齐了一年四季。真没想到疫情会持续这么久,此刻我甚至不确定,当春天再次来临时,它能否告一段落。好在令人欣慰的是,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四季的流转都不会停歇……

在先前的信中,你反复问我——“为何能对男人不感到绝望呢?年轻时,我爱过他们,也被他们爱过,我伤害过他们,也被他们伤害过。毕竟我当年置身于身边都是男人的环境,而当时的男人比现在的年轻人更野蛮、更不客气,所以我根本不愁找不到人。甚至有个嘴臭的男人说过这样一句话:京都大学的女人可真好啊,什么样的丑八怪都有男人追着跑。(笑)

有些男人很天真,有些男人很狡猾。恋爱不需要尊重也可以谈。我很无知,他们也一样。知道自己是一个浑身缺陷的女人、没什么了不起,也就没有资格要求对方完美无缺。但浑身缺陷的年轻男女一旦试图认真开展围绕自我的斗争,就有可能受到伤害,或伤到对方。我从不认为女性在爱情游戏中是弱者,因为我知道她们也完全有可能成为加害者。

但性要另当别论。

和今天相比,性在当时是更大的禁忌。毕竟在那个年代,初夜这样的词语仍然存在。父母教导女儿婚前要保持处子之身,一旦发生婚前性行为,就会被打上残次品的标签(也正是那样的年代才会激发格外激烈的性革命)。

在明治以来的文学作品中,肉欲(好可怕的词啊)对男人来说是精神被身体打败的地方,但对女性来说也许更像是身体屈服于精神的地方。仔细想想,从闭上眼睛短暂出借身体的援交少女,到出于义理、人情、忠诚和孝道决定沉沦苦海的妓女,也许女性一直以来都在牺牲自己的身体,无视它的呐喊,让身体屈从于精神。

在通信过程中,我多次扪心自问:在那一场场把肉体和精神扔进阴沟的性事中,我到底做了些什么?是为了性认可吗?不是。因为周围早有许多人将我看作有性属性的人,简直多到烦。是因为性欲吗?也不是。我感觉更多是为了让身体屈服于精神(我称之为观念)。

森瑶子女士的出道作,就叫《情事》。其中有一句话令人难忘:我想做爱做到呕吐为止。据说这句话引起了许多女性读者的共鸣,壮大了作者的书迷队伍。至于森女士有没有将这一想法付诸实践,我就不细说了,但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丝毫没有克制过这份欲望,想当年找个男人容易得很,只要说一句我想做就行了。

80年代在英语国家进行的性生活调查中,有一道题问谁发起的,回答男方的占了绝大多数,占比从高到低依次是登记结婚的夫妇、同居的异性恋情侣和同性恋情侣。我看到这个结果的第一反应是不出所料。可能男女双方都认定,性爱应该由男人主动发起,女人就该被动等待。顺便说一下,问卷里还有一道题问的是谁能说不。结果显示,无法说不的女性占了绝大多数,占比高低顺序一样。这体现出了登记婚姻中女方的性不自由。

那现状呢?女人主动提,就会被扣上放荡的帽子,甚至有男人说女人主动提就没兴致。常有女性天真无邪地问我:男朋友要怎么找呀?我会回答:主动约就行了。可听到这话,她们便会惊呼:~这我哪敢呀~”

为什么不敢?因为女性不习惯被拒绝。男性也会在遭到拒绝时受伤,但他们可以积累经验,训练自己避免或减少伤害。被拒绝并不意味着你的存在被全盘否定,说一句哦,这样啊就行了。

我见过的最得体的拒绝是这样的:我今天没那个心情。”“哦,这样啊。那下次再说。”……只是我跟他并没有下次了。

我不需要从男人那里得到什么,也不需要和他们耍心机,所以我很容易向他们发出邀约,被拒绝也满不在乎。但邀约或被邀约的男人和我活在截然不同的剧本里……现在想来,我跟他们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同床异梦。也许干女儿干爹之间、援交少女和购买她们的男人之间也有同样的鸿沟。

我从不向对方索要什么,也没有任何期许,甚至不会约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个不费钱、不拖泥带水的情人,也就是现代人口中的床伴有时是我的手头更宽裕,所以我负责伙食等方面的支出也是常有的事。包吃包喝还包睡……有时我也纳闷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其中还不乏已婚人士,这让我觉得很讽刺,心想如今的男人只要找准一个独立女性,不费一点成本就能拥有情妇了。要知道以前找情妇可是男人有本事的体现。不要求男人娶,也不要求男人跟妻子离婚,不吵不闹,哪怕男人渐渐疏远,也只会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哦,这样啊,然后干干净净地离开……这样的女人不就是对父权制的补充吗?

没错,独立女性。也许那就是我的咒语

我从那种关系中得到了什么?这种独立具有性独立的内涵。也许我是想用自己的身体证明性和爱不是一回事,性并不从属于爱,女性可以出于性欲发生性行为,也可以主动……写出来一看,不难发现这就是后现代关于性观念的命题群,丝毫不逊色于秉持爱与性合一的浪漫爱意识形态。

让身体服从于观念……如果是这种快感令我沉醉,那我与你做的事情就没有太大差别,只是方向不同罢了。我寻求的是关系,而不是爱或认可,所以男人在床上低语的我爱你都令我厌恶。我心想,我的性欲是纯洁的,不容玷污。

我敬爱的作家富冈多惠子在《刍狗》中塑造了一个专门猎捕少男的中年女性。她笔下的这名女主角如此说道:我很好奇,仅仅是陌生人肉体的一部分具体地进入我的身体,算不算是肉体关系。这种好奇心面向的是没有关系的广漠世界。身体部位的连接并不产生任何形式的关系。富冈老师那一代的女性比我更年长一点,她们还生活在一个只要插入生殖器就会被视为越界的时代。她们不得不进行这样的性实验(恐怕是用自己的身体)……我对这一点感同身受。

通过这段经历,我知道女人也可以把男人当作工具,也可以利用他们,消费他们。所以我很理解你为什么会觉得在交易性行为中,受威胁的不单单是女性的自尊心,男性的自尊心也危在旦夕将身心扔进阴沟的性事不仅是对自己的侮辱,也是对对方的侮辱。

性自主被翻译成sexual autonomy。在后艾滋时代,法国和英国进行过几次大规模的流行病学调查。法国在1990年代和2000年代之间开展了三次调查,有助于我们把握不同时期的变化。调查组成员之一米歇尔·博宗曾跟我提起衡量法国女性性自主程度的指标——性观念越是自由、进步,性伴侣就越多。这个标准实在太直白,教我忍俊不禁。从这个角度看,基于自我决定使用自己身体的性工作者也是某种意义上的独立女性。这也成了她们尊严的源泉。

性是性,爱是爱,两者可能一致,也可能不一致”——在性革命之后,这个理所当然的观点终于变得理所当然。这个结果是我们想要的,但我们的灰心和沮丧感没有得到丝毫减轻。

爱仍然困难重重,而性的门槛虽然大大降低,但我不认为它的质量有任何提高。试图打破性爱一致的一代人和认为性与爱显然是两码事的一代人,开展的实践当然不一样。你们这一代面临的挑战又是什么呢?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感觉身体越来越不听使唤,也渐渐觉得让身体服从观念不外乎是对身体的虐待。使身体屈从于某种观念的极致就是自杀,自杀就是对自己身体的极致虐待。

开始跟残障人士来往后,我才意识到身体是无法任由我们摆布的,身体是我们的第一个他者。他们已经和不听使唤的身体打了许多年的交道。他人本就是不能摆布的,但在那之前,他们还不得不与自己的身体这一不听使唤的他者相处。变老就意味着每一个人都会突然成为残障者。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渐感觉到精神和身体都是易碎品。不小心轻放,身心都会破碎。易碎品就得享受易碎品的待遇。而当年的我是多么傲慢,以为无论怎样胡来,我和对方都不会碎。

人们常说我很坚强,说我抗击打能力强。才不是呢。谁愿意主动变成一个抗击打的人啊?挨打了就会痛,就会受伤。一旦伤痛过度,就会碎裂坏掉。

把易碎品当作易碎品对待。

这一点对自己和他人都万分重要,而我花了那么长时间才搞明白,真是愚蠢至极。

20201018

上野千鹤子 

转自:“社会学苑”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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