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博士是生命的转变,固然要做出具体的研究成果,更重要的是锻炼研究能力,培养研究眼光,实现从学生到学者的脱胎换骨,也就是学会做自己的导师。这是个不短的过程,需要虚心耐心,更需要转型意识,主动摆脱学生心态,自觉地积极培养学者心态。
——李连江,香港岭南大学教授
本文摘编自新近出版的李连江教授论治学封笔之作《学者的术与道》。几年前作者出版的《不发表,就出局》偏重谈如何在学术界谋生存,本书侧重讲怎样在学术界求发展。
求发展,就是把学问做好做深,实现学术创新的优化,把自己变成学术界的一个名牌。学者的天职是追求真理,本书是学者长征路上的踏脚石。作者说:“术与道,说来玄妙,其实都是常识。”但是,我们往往不懂常识,因此常识是不怕重复的真理。本书共20讲,每一讲都是一个“过来人”在40年学术生涯中参悟的智慧,也是他在明师指导下孜孜不倦地“下真功夫”积累的经验。
本书只有一位作者,然而是众多学者的“对话”。作者说:“书面论治学,很容易掉进自己挖的坑,对话变成独白。”但是,在娓娓道来的20讲中,仿佛有无数“学者”参与对谈,感悟、共鸣、切磋。
学者的术与道,从前辈学者处来,到后辈学者中去,薪火相传,生生不已。朴实的常识,助你脱困,帮你攀登,伴你长征。
读博士的意义,在于学会做自己的导师文 | 李连江来源 | 《学者的术与道》
【作者简介】
李连江,1963年生于河北沧县农村,幼年体弱,少年时常为生存担忧。高中毕业时,适逢改革开放的春天,全年级延毕半年,参加高考,得以跻身78级之列。此后44年间,辗转五所大学,五次变换身份,16年前落户香港中文大学,今年8月起到香港岭南大学任教。英文专著半本,论文30篇;译文300万字,“二分尘土,一分流水”。近几年,渐感承传事大,悉心总结治学经验。尚能治学,然而分心谈治学。不避误解非议,全凭奉行启功先生的良心话哲学,不弄玄虚,知有不言,言必有据。
攻读博士学位,意义很多,但首要意义是在极限实践活动中尽量准确地认识自己的才能和强项。个人事业的成败取决于管理自己的才能。管理才能就是把才能发挥到极致。要管理才能,首先要认识才能。但是,我们到底有什么才能,除了姚明那样的极少数例外,并不显而易见。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一大难题就是无法轻易准确地判断自己有什么才能。
要准确认识自己的才能,发现最强、最好的自己,唯一的途径是真实地试探自己,主动接受最严格的试炼,主动探索发现自己潜力最大的那个天赋组合。就从事脑力劳动而言,读大学能够全面认识自己,全面考验自己。年轻,精力好,耐力强,不妨最大程度发挥自己的智力、耐力,看自己在哪个方面有较持久的兴趣、较大的爆发力、较强的韧性。从而判断自己更适合做什么,探索发现最强的自己。认识清楚了,不妨直接入行,不必读硕士,攻博士。读硕士是在选定的范围内继续认识自己。选定一个方向,测试锻炼提高能力,也锻炼突破极限所需的坚忍与耐心。攻读博士能够专门测试自己在某个领域的创新能力。创新是突破极限,不仅突破自己的极限,也突破本行的极限。各行各业都需要不断创新,即使不进入学术界,攻读博士学位也是极致的锻炼。
学生心态
读博是生命的转变,固然要做出具体的研究成果,更重要的是锻炼研究能力,培养研究眼光,实现从学生到学者的脱胎换骨,也就是学会做自己的导师。这是个不短的过程,需要虚心耐心,更需要转型意识,主动摆脱学生心态,自觉地积极培养学者心态。
学生心态有三个特点。第一,把依赖老师视为常态,遇到难题,不是先竭尽全力自己解决,在尝试突破自己极限的过程中锻炼能力,而是希望老师尽快帮忙。学生心态首先是应试心态。写了论文,做了研究,希望老师打个分,这就是学生心态。
第二,不喜欢老师批评,不喜欢自我批评,也欠缺自我批评的能力。不喜欢批评,喜欢赞扬,是人的本性。“闻过则喜”,是违反人性的修养标准。如同其他高标准严要求,“闻过则喜”,纯属自欺欺人,能做到闻过不迁怒于批评者,就是圣贤。自我批评是最重要的生存能力,也是最重要的成就事业的能力。心理学研究发现,世人心目中的成功人士,过度自疑的概率较高。过度自疑,是自我批评过头,从健康的追求完美变成了病态的完美主义。盲目自信与过度自疑都是病态,但是,就个人与他人的利益而言,前者危害较大,后者危害较小。
第三,擅于批评他人,不善于批评自己。博士生,尤其是博士候选人,都具备导师的眼光。一旦变成批评者,分析能力和写作能力都能充分发挥,甚至超水平发挥。点评别人,特别高明,眼界也好,知识面也好,洞察力也好,分析能力也好,一下子就爆发出来。但是,一看自己的东西,神奇的本领就似乎忽然都消失了。善于疑人,不善于疑己。有当他人导师的能力,无做自己导师的心态。
摆脱学生心态,从入学第一天开始就写博士论文,至少从通过博士资格考试成为博士候选人的第一天开始。写不出来没关系,写不出来才需要写。博士论文是创作出来的。博士生常有的心态是,我先把问题想清楚,文献看完,方法都学会,数据都搞明白,再开始写。天才或许能这样做。中人之材若这样想,可能永远写不出论文。对非天才而言,这样想有自我迷信之嫌。
学会创新
做博士论文研究,目标是学会怎样填补空白,纠正错误,开拓新课题。博士论文总得有点新东西,这个新,并不是你觉得新就新,要整个学界都承认新才算数。创新不可教,但可以在研究实践中自己醒悟。有志于创新,就是有志于超越导师,有志于在自觉的实践中摸索领悟创新之路。
新就是品牌。攻读博士学位是脱胎换骨的挑战,是从学生变为学者,不仅要树立创新意识,还要树立品牌意识,自觉地把自己打造成学术界的品牌,为将来变成名牌奠定基础。
学会疑己
博士生从学生变成学者,需要从疑人转变为疑己。学会用怀疑别人的眼光怀疑自己,学会把批评他人的能力百分之百地用在自己身上,也就是变成自己的导师。鲁迅先生伟大,在于他有勇气也有能力怀疑自己:“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
培养怀疑、批判的眼光和能力,有一定的难度。李零先生说:“治学之难在于,我们常常分不清我们知道什么和不知道什么,特别是不知道我们不知道什么。孔子也喜欢说‘不知’,但并非真的不知道,而是知道也不告诉你,借以表示不满。”(《丧家狗》)答这三问,靠经验,也靠直觉。这直觉类似猎手对猎物的直觉。猎手的视觉不如鹰,嗅觉不如狗,但清晰知道想找什么,隐约知道到哪里找,大概知道怎样找。导师之为导师,是不仅能回答三问,还能大概判断如何找到答案。
最难的是把怀疑的眼光和能力用在自己身上。怀疑别人不如怀疑自己。怀疑别人、批评别人只能增加点虚荣,怀疑自己才能提高自己。元朝高峰和尚“尝语学者曰:‘今人负一知半解,所以不能了彻此事者,病在甚处?只为坐在不疑之地’”(洪乔祖《高峰原妙禅师语录》卷下)。学法修道如此,做研究也如此,学人必须常处疑地。常处疑地,既疑人,也疑己。疑人,不用学,自家会。疑己才是真功夫。疑己就是高度警觉自己可能犯错。学者最重要的素质不是“自信”,而是“自疑”。稍觉不妥,就起疑;小有疑问,就起大疑。没有自疑,或疑而不问,必犯大错,出硬伤。方法和技术错误,都铁板钉钉,无争辩余地。怀疑自己才对自己有用。
敢于学习
修水库,往往导致逆水到上游繁殖的鱼类灭绝。我猜测,逆水而上,不到出生地不繁殖,是自然选择的结果,也是自然选择的机制。以西伯利亚三文鱼为例,在淡水河上游孵化,顺流而下,在海洋生活。成年后逆水而上,挣扎到上游出生地繁殖,一路惊险万状,每一道坎都可能跳不过去,还可能正好跳进踞守等候的饿熊之口。侥幸到达目的地的,自然是强者,完成传种接代的使命,个体生命即告结束。一道道艰难险阻,就是进化机制,个体优胜劣汰,保全物种生生不息。
人类也有知难而进的特点。攻读博士学位,就是知难而上,有几分像20世纪60年代的登月计划——登月,不是因为月球有宝藏。美国前总统肯尼迪说:“这个目标能让我们组织并测量我们的最佳能量和技巧。”读博,能让学生组织并测量自己的最佳能力与技巧。
从教师角度看,指导博士生,目的是帮学生突破一道道关卡,达到目标,然而手段是制造一道道关卡。在这个意义上,指导博士生是项自相矛盾的任务。我在系里开设的研究设计课,就是这样一门自相矛盾的课。这门课的特点是:我尽最大努力想出针对每个学生的真话,也尽最大努力以每个学生能接受的方式说出真话。
在这样的课堂上,学生说真话很难,老师说真话更难。老师说真话,首先得有真话可说。真话是真言,老师的真话,就是唐僧的紧箍咒。唐三藏念动真言,孙行者就头疼难忍。话说回来,孙悟空虽然跟菩提祖师学了一身战斗本领,但要成为斗战胜佛,还必须约束滥杀无辜的作恶之心。约束住了,金箍就被观音菩萨收回了,不待苦主“打得粉碎”。
这门课,很难教好,因为效果取决于师生双方能否开展有建设意义的对话。学生是潜力股,精力旺盛,好奇心强,但缺乏自知,也缺乏自我批评精神。解剖刀锋利,然而刀口一贯向外,针对同学,针对老师,唯独不针对自己。勉强对自己下刀,也是避重就轻,意思意思而已。批判眼光对人不对己,疑人不疑己,是横亘在学生与学者之间的巨大山脉。越是优秀的学生,往往越难打破学生角色的桎梏,越难自己跨越这道险关,因而也就越需要逆耳忠言的外力刺激,甚至需要道破英雄短处的临济断喝。
老师的难处首先是决定是否值得对某个学生说真话,其次是说真话时拿捏轻重。说得轻,无用;说得重,不仅无用,还伤感情。言者觉得是和风细雨,听者可能觉得是暴风骤雨。说真话有多难?恰当说真话有多难?空口说不明白,举例为证。有句真话,两个版本。一个版本是:从学生到学者的惊险一跳。另一个版本是:从优秀学生到平庸学者的惊险一跳。都是真话,意思相同,说哪一个,怎样说,是教学艺术。
师生很难对话,因为有代沟。年轻的本质就是过度自信,没有过度自信,就不可能成就伟业。年轻是莫大的优势,但是,有优势就有劣势,有长处必有短处。年轻的劣势莫过于不自知。从不自知到自知,从只知道自己的长项优点到也知道自己的短板缺点,从知道自己的长项优点到把它最优化,从知道自己的短板缺点到把它补到不至于拖后腿的程度,是一道道逆势而上的险关。
老师是过来人,有经验,也就有许多条条框框。在这门课上,时刻遇到教育的悖论。一方面,老师要引导鼓励学生把诸多潜力中的最优潜力和最优潜力组合最优化。另一方面,人非神,没有几个老师敢说自己有识破少年英雄短处的巨眼,更没有几个老师敢直言不讳地道破少年英雄的短处。这是师道的真相,也是师道的风险。“从学生到学者的惊险一跳”,有点刺激,基本四平八稳。“从优秀学生到平庸学者的惊险一跳”,很容易引起误会,需要做点说明。新科博士的综合实力是平庸的。平庸是因为经验不足,创新精神和充沛精力的优势被拉平了。
从平庸学者到优秀学者,不是惊险的一跳,是漫长的修炼。经验的积累就是消化各种挫折,精力要尽量保持保护,不惜留下点吝惜时间的名声,创新精神和学习兴趣保持终生。研究运气好,得贵人相助,才能从综合实力平庸的新锐学者逐步成长为优秀学者。
优秀学者,综合实力上乘,在学术圈稳居前10%;研究直觉上乘,稳居前5%。天资中上,就可以成为优秀学者。从优秀到杰出,天分占七成,运气占三成。从杰出到伟大,天分占九成,运气占一成。
惊险,有惊,有险。有险,就不可避免有人遇险;遇险,就有无法脱险的可能。学术的路走不通,早日遇险,另选他途,是莫大的幸运。所以说,博士生要敢于学习。
跃龙门靠自己发力
竞争力是锻炼出来的。衡量教育制度的优劣,标准就是看它是否有利于培养锻炼学生的竞争力。保送上大学不是好制度,因为学生少经受一道锻炼。保研更不是好制度,它可能成为弱校截留学生资源的工具。学术竞争力弱的学校或院系,通过保研截留优秀学生,可能误人子弟。被保研的学生,往往在被保后放弃努力,特别是放弃在最需要下真功夫的科目(例如英语)上下功夫,结果耽误自己。
导师有义务帮助学生变成他们自己的导师,博士生有责任努力把自己变成自己的导师。从学生到学者,正如鲤鱼跃龙门,归根结底靠自己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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