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爱他,就送他去普通院校吧,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送他去普通院校吧,因为那里是地狱。
——程诚
西部某偏远地区的一所普通高校的副校长告诉我,他们学校目前没有专职科研岗,所有博士进来都需要既从事教学,又从事科学研究。而且他说,这样的情况并非是个案,他了解到很多兄弟院校也是如此。
在这样的情境下,我们联系了该校六位博士,仅有四位博士愿意接受我们的访谈,其中一位博士因为个人原因退出了我们的访谈名单。因此,我们只访谈了该校的三名博士,他们分别是程诚、李菁、沈霄,听听他们在普通高校都有哪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程诚:学生眼中的“水课”博士
程诚博士毕业于北京大学,然后又去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读了博士后,回国后到了一所小城市的普通高校任教。他初来乍到,学校领导和同事都对他给予厚望,希望他尽快在权威期刊发表学术论文,并且尽快申请到国家级课题。
他说,这只是学术上的要求,教学压力还极大。一个学期需要给本科生、研究生带4门课程。他无奈地表示,以前没有任何的教学经验,课程任务过于繁重,有点吃不消。他一直希望能够给学生上好课,不辜负学生们那双双饱含期盼的眼神。当然,也有“老道”的同事好意劝他,教学不必太较真和认真了,重心放在科研上,不然两头抓,两头都抓不住,还把人搞得很疲惫不堪,难看得很。
然而,他内心的信念不允许,学校也不允许。他向我提到自己以前的经历,本科、硕士阶段都有很“水”的课程,老师照着PPT念,看起来就像准备极其慌乱的样子,只是又必须给学生上课,老师那种状态,完全像是赶鸭子上架。他作为一名学生,坐在下面很难受,那时起他就暗暗发誓,以后自己某一天当了大学老师,要对学生高度负责,成为学生心中受欢迎和值得尊敬的老师。为了自己内心的信念,他到大学任教后,花费了许多时间在备课上;但是他感觉要教好一门课程实在太难了,何况是四门课程,新教师面临很多挑战和不确定性。他气馁地表示,自己已经很努力,但是依然做不好。
程诚入职的这所大学,十分看重教学。每到工作日,学校教务处都会通过各个教室的高清摄像头,查看教师的教学情况,而且时常派教学督导组到每个教室巡查、听课,教师的心理压力极大。他提到自己入职半年后就被教学通报了一次,那一次是课堂上有极个别的同学在玩手机,教务处通过监控发现了,就将“某某老师的某某课堂存在学生玩手机的现象”写到了教学通报中,全校领导、师生都可以看到。他那一刻,委屈到哭,但是又得很快擦掉眼泪,假装坚强起来,不然真的会让别人误以为北大的博士也太脆弱了。
程诚告诉我,学校对教学的管控极其严格,甚至觉得自己像个傀儡。虽然课是自己讲的,但是所有的一切教学事务都在学校的严密安排之下,他觉得压抑得透不过气来,没有任何的自由可言。他对学生说,“真羡慕你们,好想做学生啊”。班长苦笑一声,说:“程老师,我们可难啦。”学习委员和其他同学应声附和,他不好再说什么,大概这就是围城吧。
尽管他已经非常努力了,但还是有部分学生对他的课程不满意,甚至极端的学生在学校贴吧抱怨,“某某学院程老师的课,真无聊”“听说他还是博士,北大的呢,课上成个翔”“洗洗睡吧,混到课程结束就行啦”。团支书和他的关系还不错,就将这些言论告诉了他,他当时表示没事,是自己做得不够好;但是团支书走后,他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沉默良久。他说,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很失败,自己也沦为了学生眼中的“水课”老师。
除了难熬的课程,学院领导和学校领导都一直催促他产出高质量的科研成果,但是他心中苦闷得很。学校的实验室极其简陋,虽然校方也很重视基础设施建设,但是实验设备依然跟不上。学校领导也有怨言,说他们学校本来就不受省里重视,没啥钱,还欠银行好几个亿,而且引进博士又花了一大笔钱,哪里有钱搞建设,心有余而力不足。说到这里,领导话锋一转,就告诉程诚,要发扬艰苦奋斗的精神,把学校的科研搞上去,而且学校花了许多引进费,要看到实实在在的成果,另外还不忘敲打一下,“你进校一年了吧,没看到啥像样的成果,要努力”。程诚苦笑,教务处督促博士必须把教学搞好,否则等着上教学通报,以及教学评价不合格。科研处这边又要求博士是高端人才,必须申请到国家级课题,发重量级论文。程诚说:“什么都要搞好,我是人,又不是神。”
李菁:又要鸡下蛋,又不给鸡吃饭
李菁博士毕业于哈尔滨工业大学,博士毕业后直接就到了这所学校教书。她告诉我,自己最初的想法就是去一所差的院校,躺平,真的不想内卷,这些年一直在卷,真的累了,身心俱疲。但是,她到学校后发现自己判断严重失误,这所学校的压力可不比“双一流”建设高校的压力小,可笑的是,压力上来了,硬件严重跟不上,数据库也严重不足,想做好一项研究,可以说比登天还难。她直言不讳地说,她的博导很早以前就说过,国外的研究早已经证实了,学术发表存在严重的等级制度和区隔,学校的声誉对学者论文发表有极其关键的影响,尽管质量也很重要。李菁所在院校不仅没有丰富的数据库,而且在全国众多高校中,排名也属于末流,试图产出权威期刊论文,不能说完全不可能,只不过有点像做梦一般,太不真实了。
李菁的重心在家庭上,她认为,没有必要那么卷,争那么多有什么意义,家庭还是最重要的,孩子有母亲的陪伴,老公能吃上可口的饭菜,这可比其他事情要强一千倍、一万倍。不过,学校是不可能同意她躺平的,她也无奈地表示:“每个人都看不起平凡的生活,但是如今这个社会,需要很努力很努力,才有可能过上平凡的生活。”
像程诚一样,学校也对李菁给予厚望,时常说“C9高校的高材生,要起到带头作用”。在我们访谈她的时候,她一共上了五门课程,这些课程有的她很不熟悉,不是她的专业领域,但是学校和学院分配,她说虽然有点自主权,但是不多。她说道:“学校怎么排课,你就怎么上。”这是学校的传统,也是学校的惯例,不喜欢,得忍着。
她也感觉,讲好一门课程需要付出大量的时间和心血,不仅要认真研究教材、辅助资料,要制作精美的PPT,要调动学生的激情,让他们参与进来,还要革新教学方法和教学手段,授课法和互动探究都不够了,传统的PPT演示也不够了。她作为一名新入职的老师,感觉好难好难,总有一种特别孤独、无助的感觉。学校对博士在教学方面提了各种要求,但是又没有多少支持。李菁说,至少应该有什么团队帮助新教师顺利适应高强度的教学环境,帮助他们讲好课,而且给他们足够的情感鼓励。可是,这些都没有看到,动不动就是教学通报和扣钱,好像这样就能提高教学质量一样,有点好笑和荒谬。
对于科研,她说,学校的要求是非常高的,和教学同样的问题,提出各种计划、目标,但是支持手段却支支吾吾,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学院领导层。李菁表示,自己的研究领域,领导们都不懂,虽然他们也很热心,想做点什么,就是做不了,其他博士也不懂,自己有点单打独斗,不知道该向谁请教,也不知道该找谁合作,太难了,还要求博士出很多成果。万一出不了,学校还觉得博士能力太差,真是看走眼了,怎么会引进这么一号人。
访谈结束,李菁觉得科研和教学真的搞不定,她不知道未来的路该怎么走,眼神里尽是迷茫和不安。
沈霄:人生就是一个接一个的深渊
沈霄博士毕业于俄亥俄州立大学,他说,人生就是一个接一个的深渊。我们纵身一跃,跳进了博士的深渊,好不容易爬了出来,当然还有很多人爬不出来,比如有的博士生抑郁自杀,有的被退学,有的心灰意冷辍学,有的陷入癫狂状态,疯掉了。即使很幸运,从深渊中挣扎着出来了,又跌入到另外一个深渊。
在我们访谈的三位博士中,沈霄可算是学校的风云人物了。他拿到了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在权威期刊发表了三篇论文。要知道,这在普通院校要取得这样的佳绩,非常难。不过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现在依然是讲师,仅仅是因为教学评价不合格,无缘副教授。沈霄说他算是彻底放弃了教学,虽然还跟不少学生上课。
为什么会这样呢?故事还得回到他刚入职那会儿。他说那时他可是有激情、有干劲的年轻人,而且满脑子的理想主义,既想轻松拿捏繁重的教学任务,让学生满意和崇拜,又想在科研上出彩,受人器重和尊敬。但是,后来现实给了他狠狠一击,还是太年轻了,他觉得时间太有限了,教学相当耗精力,除非你就是没打算上好课,或者马马虎虎凑合。真的要讲好一门课,学问太深了。最开始,他一直试图在二者之间进行平衡,但是终究做不到,上完后身心俱疲,累得瘫软在床上,什么也不想思考,什么也不想做,只想睡觉。这种状态让他很难搞好科研,入职一年以来,科研相当不顺利,年终考核时,领导找他深谈,督促他尽快出成果,出好的成果。
他走出领导的办公室,陷入了沉思,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改变策略了,否则真的废掉了。他思考良久后,采取的策略就是教学打算“划水”,通俗点讲就是不认真上课了,糊弄过去就行,比如他举了个例子,下午第一节课、第二节课要上课,他就提前20分钟,突击把PPT做好,然后随时关注课堂时间,熬满90分钟下课就行啦。
这样做,学生们当然满腹牢骚,对他的课程极其不满,学校贴吧上甚至关于他的话题是最多的,评论也是最难听的。而且,学生还向学校投诉,学校有关领导多次对他进行训诫,但是他似乎已经不在乎了。他深信时间管理原则是,专注最重要的目标,在最重要的目标上,投入最多的精力,其他跟重要目标关系不大的任务,可以不做。只有这样,才能产生80%的行为,这就是“二八法则”。
虽然,他听到学生的各种负面评价,也会很难受,但是他觉得根本没有办法,只能牺牲学生们的利益,对不起他们了。采取这样一种策略,他确实取得了许多傲人的成就。我问他是否很开心,他说不开心,甚至想哭。我疑惑不解,他提到,学生们都交了学费,都希望能够从老师那里学到真本事,这是他们的愿望,也是家长的期望。而且,学校里很多学生的家庭条件都一般,父母脸朝黄土、背朝天,省吃俭用,供他们求学,没有想到遇到他这样不负责任的老师。他内心依然很自责,甚至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觉得自己作孽太多,罪孽深重。另外,他这些年太过刻苦,虽然学术上做得不错,但是对身体健康损伤极大,体检时查出很多毛病,不得不让他担忧起来。
基于以上两方面的原因,他的脸上无光,没有任何喜悦的神情。我长叹一声,感叹真的不容易。
在我坐在办公室里,即将完成这篇文章的时候,他打电话给我,说已经离职了,去了一线城市的一所民办高校。我问他为什么会去民办高校,他说自己也不知道,就是已经和这所学校谈好,规则他来定,想教学时就教,不想教时就不教,即使想教时,只能给安排一门课程,不要太多。三年之内不要有考核任务。当然他也给自己提了一些要求,会将课上好,让学生们满意,三年之内可以自由探索,不会因此感到惶恐,希望出一些有价值的成果。民办高校的领导欣然同意,并且帮他偿还了因服务年限不满所罚的钱。
挂断电话,我觉得他或许已经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新方向。
▷注:以上人名均为化名。
▷作者简介:自由撰稿人,多本国际期刊评审专家。
转自:学术志
如有侵权,请联系本站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