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方 遥
方遥,哲学博士,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闽台区域研究中心副教授;
方宝川,福建师范大学闽台区域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
摘要
清代册封琉球使团除了由正、副使率领朝廷所规定的职司员役外,正、副使还可以随带从客同行。随封之从客,包括了士大夫、高僧、道士、医生、天文生、书画家、琴师等各方面人才。与正、副使相比,从客有着更充裕的时间与琉球社会各届人士交游,有机会将中华传统的诗文、书法、礼教、音乐等广泛地传播于琉球,大大激发了琉球士子与民众对中华传统文化的崇敬与接纳的热情,从而促进了琉球社会的文明与进步。从客的声名虽不显赫,但在中琉文化交流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明清时期,中国政府赴琉球的册封使团除了职司员役外,还随带了部分的从客。这些从客主要来自三个方面:一是册封正、副使邀请的同行者;二是自请随行并得到册封正、副使首肯者;三是根据册封使团需求“补差”者。这些随封的从客,涵盖了从士大夫、高僧、道士到医生、天文生、书画家、琴师等各行各业的人才。随封从客在琉球期间与社会各届人士有着广泛的交游,各施所长,在中琉文化史上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但由于资料的匮乏,“无从查考每届册封使所聘重要从客的名单”,因而目前学界关于随封从客的专题研究几乎付之阙如,这与册封正、副使的研究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不过,清人诗文别集中有对随封从客的零星记载,通过钩稽爬梳,我们大致勾勒出随封从客的轮廓,并阐明其在琉文化交流活动及其影响,希望引起学界对此问题的关注。
一
康熙年间册封琉球使团从客及其在琉文化交流
清顺治十一年(1654)七月,清世祖赐琉球诏曰:“尔琉球国,越在南徼,世子尚质达时识势,祗奉明纶,即令王舅马宗毅等献方物,禀正朔,抒诚进表,缴上旧诏敕印。朕甚嘉之。故特遣正使兵科副理事官张学礼、副使行人司行人王垓,赍捧诏印,往封尔为琉球国中山王,仍锡以文币等物。”由于当时东南沿海的郑成功抗清势力活动十分频繁,致使张学礼一行寓闽四载,一直不能如期出海。延至顺治十五年(1658)六月,眼见册封无望,清廷只得“命彻册封琉球兵科副理事官张学礼、行人司行人王垓回京。俟海寇平日,另行差遣”。
1662年,康熙皇帝即位后即下旨:“张学礼、王垓仍差册封琉球。事竣之日,以原官用。”又“补差天文生李光宏、太医吴燕时,聘请从客陈翼等,于十一月就道”。康熙二年(1663)六月,清廷首次派遣的册封使团顺利抵达琉球。正使张学礼所撰的《中山纪略》对随封从客有着详细的介绍:
姑苏陈翼,字友石,多才多艺,王持帖请授世子等三人琴。世子名曰弥多罗,王之婿名曰哑弗苏,三法司子名曰喀难敏达罗。寓天界寺习一月,移至中山王府又月余。授世子思贤操《平沙》《落雁》《关雎》三曲,授王婿《秋鸿》《渔樵》《高山》三曲,授法司子《流水》《洞天》《涂山》三曲。求诣无虚日,皆称曰“友石先生”。西湖吴燕时,字羽嘉,业岐黄,切脉知生死。国中求治者,无不立愈。亦有数人受其传。
学者叶方蔼赋有《赠琴客陈生(生尝从张御史渡海使琉球)》一诗,也对陈翼在琉球教授中华传统名曲古调给予了由衷的赞誉,诗云:“一曲南风始奏熏,碧空飞尽海山云。莫言古调无人赏,犹有鱼龙曾识君。”
1682年,康熙皇帝又下旨,“命翰林院检讨汪楫为正使、内阁中书舍人林麟焻为副使,往封琉球国世子尚贞为琉球国中山王”。需要指出的是,自明代册封琉球国王以来,汪楫是首个以翰林院“词臣”身份受命往封琉球的。汪楫“学古通今,识体得宜,尤长于辞令”,在当时的文坛颇负盛名,交游甚广。康熙二十二年(1683)六月,汪楫、林麟焻一行从福州出发往封琉球。据日本学者赤岭诚纪所著《大航海时代の琉球》统计:汪楫、林麟焻往封琉球的使团人数大约453名,其中包括册封正副使、琉球随员、从客、守备兵役以及伙长、舵手、水手等工作人员。遗憾的是,此次册封使团的从客,目前所见到的史料未有记载,只能留待后人查考。
康熙去世前三年(1719),再一次派海宝、徐葆光率领总计364人的册封使团使琉球。除了册封,这次使团出使琉球还有其他目的。康熙二十五年(1686),在平定三藩之乱与统一台湾之后,康熙皇帝敕修《大清一统志》,进行全国范围的实地测绘以编制《皇舆全览图》。使团之出使琉球,亦欲借此进行实地测绘。康熙皇帝在派遣此次册封使臣时,“命算法馆二人随以行,测日景,纪道里,将见其国风雨和年谷登在此行也”。徐葆光《奉使琉球诗》之《舶前集》卷一《六月十四日上御避暑山庄宫门命臣海宝臣徐葆光至陛前训谕周详恭纪二十韵》诗题下注亦云:“遣测量日景使二人同往,以定海程道里远近。”
此次册封琉球使团的从客,见于文献记载的有翁长祚、陈利州、黄子云、吴份、徐尊光等5人。翁长祚《中山传信录·后序》自称:
余随封逾年,太史采风,幸附搜讨。今三省五岳,太史图录已标其大;以余所闻,又有四森焉。森,犹云府也;其地有名山森森然,如首里有辨岳、龟山,泊府则有天久,久米有云峦,那霸有辻山。此四府,皆王公冠盖里居,故得称为“森”。其他民庐聚落,但称间切而已……至其采访之勤,蒙也不才,屡获游从。披残碑于荒草,问故垒于空山。涉海探奇,停骖吮墨;详慎苦心,实所亲见。故忘其固陋,为志数言于后,以见采风之使,诚未有如兹役者。日出海隅,彬彬文物。昔之称斯邦者云何?今之称斯邦者云何?览是编者于圣朝风教之远,不已略见其一斑矣乎!
由此可见,作为徐葆光从客的翁长祚,一直追随徐葆光在琉球的采风活动,并有所补益,为徐葆光在琉球期间的勘测调查、搜集史料、整理考订、编摩成帙,作出了一定的贡献。
陈利州是一位著名的琴师,而琉球“国中无琴,但有琴谱”,琉球国王遂遣“那霸官毛光弼于从客福州陈利州处学琴。三、四月习数曲,并请留琴一具。从之”。陈利州授成回国时,毛光弼作五绝《从天使幕从客陈君学琴成声报谢》,表达了对陈利州的感激与怀念之情,诗云:“古乐入天末,七弦转南熏。广陵遗调在,拂珍一思君。”
黄子云,字士龙,号野鸿。江苏昆山人。布衣,居吴县。天赋俊才,少岁诗无一语平庸,无一字轻浮。中年诗名更著。清人韩骐《补瓢存稿》卷四有《黄野鸿六十次韵》诗曰:“长吟诗卷压群贤(所著有《长吟阁集》),任尔名流孰敢前。海外久传才子赋(君壮年曾至琉球),国中安用庶人旃(君以山林隐逸,被荐不就)。草堂樱笋酣歌夕,华发山林著述年。廿载故交兄弟齿,称觞还共一陶然。”记述了黄子云诗文在琉球的影响。
福州鼓山灵源洞现存有“徐葆光题名”摩崖石刻一方,曰:“康熙己亥,长洲徐葆光亮直以使事至闽。四月之望,偕弟尊光日暄、昆山黄子云士龙、晋江王观涛溶卿、僧常荣、载月、得人同游。”除了黄子云、吴份、徐尊光已确认为使团从客之外,其他同游者王观涛、常荣、载月、得人等人中,是否还有随团之从客尚难考定。
徐葆光
二
乾隆、嘉庆年间册封琉球使团从客及其在琉文化交流
乾隆二十一年(1756),全魁、周煌率册封使团使琉球。此次赴琉册封使团,共有兵丁、随行人员约400人。副使周煌《海山存稿》卷十一《闰九日同正使全穆斋从客王禹卿徐傅舟游涌田崎适雨不果至城岳因过察侍纪官冯缵宅即事二首》,明载了此次册封有两位随团从客为王文治、徐傅舟。
王文治,字禹卿,号梦楼,别署快雨堂、柿叶轩。丹徒(今江苏镇江)人。年少即以诗文、书法名动京师。乾隆二十一年(1756),翰林侍读全魁出使琉球,闻王文治诗书才华,邀其同往。王文治《海天游草》自题也说:“乙亥之冬,琉球国王尚穆表请册封,使臣全魁斗南聘余偕行,余遽诺之。京中诸知交,以重瀛路险,劝阻甚力。余时性颇好奇,必欲一观于海,以拓其胸臆,遂违众议而往。既归,得《海天游草》二卷。今删并为一卷,古今体诗六十五首。”《海天游草》汇集了王文治随封期间所作的诗文。该卷依次收录《观册封礼成兼赠紫金大夫郑秉哲》《游东苑呈中山王》《赠前法司蔡温二首》《虎岩行为今归仁王子作》《王孙曲赠向文彦国王之同姓也》等与琉球国王、王子及官员交游的10首诗。如《赠前法司蔡温二首》之二云:“海外存文献,三朝列上卿。高云归岫早,泉水在山清。杯酒闲疏广,蒲车老伏生。古人安可作,对尔一含情。”表达了对琉球宿儒前法司官蔡温庋藏诗书、博学多才的景仰之情。而《虎岩行为今归仁王子作》诗句“牵衣固请留笔迹(王叔求余大书虎岩字,摩岩刻之),为君飞洒临高寒”与《王孙曲赠向文彦国王之同姓也》诗句“到处看人如堵壁,谁家娇女笑书空。殷勤就我求奇字,螺盏香醪银烛腻……王孙翰墨有深缘,国书悬腕挥云烟”等,则表明其翰墨在琉球被王室、士大夫甚至平民视为珍宝,求之者纷至沓来。由此可见,琉球的书法艺术与中华书道有着深深的不解之缘。至今,王文治当年在琉球挥毫泼墨之书作,尚珍藏于冲绳县立图书馆4件,冲绳县立博物馆2件。此外,王文治所著《梦楼诗集》卷三《扬州集》,还收录了《扬州逢琉球国谢恩使者马宣哲郑秉哲留饮舟中述别话归慨然有作二首》和《徐傅舟将之山左赠行》,卷五《丁香馆中集》收录了《琉球刀歌》等,亦叙及中琉文化交流诸事,颇资参考。王文治随封琉球回国四年后,于乾隆二十五年(1760)登进士第,名列榜眼,后授翰林院编修,擢侍读。
徐傅舟,浙江仁和(今杭州)人。陈兆仑《紫竹山房诗文集》诗集卷六《徐傅舟自琉求回京语次即赠一篇(并序)》曰:“傅舟,少年善琴。仁和人。自请与册封使周侍读为海外游,亦奇士也。”其《题周侍读海山奉使册封琉球国王登舟图八首》之七云:“新诗脱口谱随传,客为弹丝主扣舷。非此主应无此客,果然海上有成连(有徐生者,善琴。自言愿随观海,以进其技,且为使者谱新诗入操,亦奇士也)。”董元度《旧雨草堂诗》卷三亦有《题徐傅舟移情图》诗一首,曰:“域外谁能恣壮游? 海邦今始传仙响。”由此可见,徐傅舟是自告奋勇作为副使周煌的从客随封琉球的。在琉球期间,徐傅舟教授首里四公子琴艺,与蔡温交往甚深,曾与之讨论琴艺。
嘉庆五年(1800),赵文楷、李鼎元受命往封琉球。虽然赵文楷、李鼎元二人一再对随行人员进行削减,却仍然各自邀请了好友作为从客一同前往。据李鼎元《使琉球记》载:二月“二十九日(壬子),阴,大风。介山(文楷)从客三人,王君文诰、秦君元钧、缪君颂。余从客一人,杨君华才。俱于昨夜至,早起同行”。闰四月初八,一行抵达福州。二十三日,访僧人寄尘于乌石山。因“寄尘有航海之兴,愿与同行”,李鼎元遂邀之为往封琉球的从客。“二十五日(丁丑),晴。寄尘遣其徒李香崖来。苏州人,亦善画,将侍寄尘渡海。”由此可见,此次出使琉球的使团从客共有6人。其中赵文楷的从客为王文诰、秦元钧、缪颂3人,李鼎元的从客为杨华才、寄尘及其弟子李香崖3人。这6位从客中,秦元钧、缪颂、杨华才、李香崖仅见于李鼎元的《使琉球记》。
王文诰,字纯生,号见大。浙江仁和人。张云璈有《送王见大(文诰)入赵介山(文楷)修撰幕册封琉球》诗一首,叙及随行往封琉球事:“三山分合考核疏,当时使者各著书。君试为按实与虚,补其不及删其芜……羡君壮游拟执殳,他日遄归过我庐。红螺酌酒烹佳酥,乞君横扫鲸波图。”从所吟“君试为按实与虚,补其不及删其芜”,可见王文诰在琉球期间,参与了赵文楷、李鼎元等涉琉著述的编纂。
此次从客中最引人注目的则是福州乌石山高僧寄尘。寄尘,俗姓范,名衡麓,别号八九山人。“五岁,度为僧。略窥内典,好吟咏,工书善画。有奇术,人莫测也。喜作方丈书,新于乌石南崖刻‘寿山福海’字,结密无间。”因琉球贵族中颇多学书法者,借此以道其景仰中国之诚。李鼎元曾记曰:其在琉球时,“连日以纸索书者甚多……积既多,因与寄尘分写之”。他们的书画作品曾在琉球广为流传,对促进琉球书法艺术的发展以及中琉文化交流具有重要的作用。至今冲绳县立博物馆、上江洲智元家尚珍藏寄尘对联墨宝各一幅。遗憾的是,寄尘在琉球回榕的船上旧病复发,上岸后不久便去世。
除了李鼎元《使琉球记》颇为详细地记载了寄尘在琉球的活动外,其《师竹斋集》卷十二至卷十四,也收录了《乌石山为寄尘上人作》《和寄尘上人见赠四首即邀之渡海》《和寄尘竹枝词十首并序》《哭寄尘》等诗作。此外,《和寄尘竹枝词十首并序》后还附录了寄尘所作《琉球竹枝词》原唱10首,从中可补寄尘著述文献之阙,了解其在琉文学创作与交游之点滴,弥足珍贵。
嘉庆十三年(1808)齐鲲、费锡章使琉球。遗憾的是,此次册封使团的从客,也未见史料载及,只能留待后人查考。
三
道光、同治年间册使琉球使团从客及其在琉文化交流
道光十八年(1838),林鸿年、高人鉴使琉球。随林鸿年、高人鉴赴琉的从客,见于文献记载有陈观酉、庞文鸿以及佚名琴师等3人。
陈观酉,字仲博,号二山,室名含晖堂。钱塘(今浙江杭州)人。道光十八年(1838),受副使高人鉴之邀,作为从客随封琉球。其《含晖堂遗稿》二卷,几经兵燹,残留遗编。其卷二记录了《高螺舟编修(人鉴)使琉球册封邀余同往将行留别都中诸朋好》《道经武林留别里中诸子》《雨中同人饯余于吴山道院即席赋诗》《海上望琉球》等与赴琉相关诗作18首。由于林鸿年、高人鉴往封琉球没有留存“使录”类的著述,《含晖堂遗稿》实为吉光片羽,弥足珍贵,有助于后人了解与研究此次乃至之前的册封活动。例如:
《册封礼成呈中山王二十四韵》曰:“纶音来日下,锦币展庭中。王度龙纹胄,妃衣象服同(上赐王及妃锦币等)。宸章辉杰阁(御赐“弼服海隅”额悬阁上),秩命冠元公。践祚夸年富(王年二十有六),绥猷过岁丰(每册封期,岁多丰稔)。”说明当时册封典礼上,琉球中山王及王妃,均着道光帝所赐龙纹胄、锦衣服,且御赐“弼服海隅”额悬阁上。
《琉球杂咏(组诗)》曰:“利涉由来凭福命,不须先勒玉棺铭。”下注:“册使渡海造明器。前刻‘天朝使臣’钉大银牌一面载以行,见《使职要务》。”众所周知,古代中琉之间的海上航路风险极大,甚至被视为九死一生的旅程,所以自明初开始,就有册封琉球使团渡海“藏棺钉牌”而行的传说。《使职要务》记载:“洪武、永乐时,出使琉球等国者……又藏棺二副,棺前刻‘天朝使臣之柩’,上钉银牌若干两。倘有风波之恶,知其不免,则请使臣仰卧其中,以铁钉锢之,舟覆而任其漂泊也。庶人见之,取其银物而弃其柩于山崖,俟后使者因便载归。”明代册封琉球使陈侃则驳斥了这种说法:“至于藏棺、钉牌之事,原无此例;纵有之,亦无益也。故令有司不设备焉。”从陈观酉诗注“册使渡海造明器”得知,所谓的“藏棺钉牌”指的当是随葬器物“明器”,即“冥器”,而非真正实用的棺材。
《琉球杂咏(组诗)》云:“将星两见落军前,万里招魂怅海天。士卒桐棺归不得,夜深磷火起蛮烟。”下注:“嘉庆五年,护封游击陈瑞芳、道光十八年护封游击周廷祥俱殁于球,载柩还。前后亡兵葬中山,今累累十三冢云。”由此可证,俞樾《春在堂随笔》卷六所载“高螺舟扶棺归国”之轶事,当为属实,且此前已有13位游击兵丁亡葬中山。
《琉球杂咏(组诗)》还称:“若秀携来护寿纸,从余乞写海东诗。”记叙了琉球文童若秀携护寿纸乞求海东诗之墨宝,体现了琉球士子对中华传统文化的喜爱与追求。
《蔡氏宗祠谒端明学士像》诗曰:“君谟流泽远,蔚起子孙贤。自食中山禄,于今五百年。本支蒙葛庇,异派衍瓜绵。买得西门地,春秋享祀虔。节女能兼孝,苹繁荐特诚。帷房勤纺绩,祠宇费经营(蔡氏女孙名亚隹度者,夫亡守节,尝积女红所入资建祠)。暖扬炉烟影,凉催木叶声。点睛重拂拭,庙貌肃东瀛(学士像历年既久,损一目,其后人属余补成之)。”载明久米村蔡氏是宋朝鼎甲端明殿大学士忠惠公蔡襄(字君谟)之世泽,移居琉球已五百年。
庞文鸿,见于丁午所辑《城北天后宫志·扁额》之所录:“‘德媲慈航’,道光十有九年己亥春王正月,册封琉球副使从客庞文鸿敬立。”另从丁申《重修天后宫碑记》记载“道光丁酉岁,庞氏婿高编修人鉴奉命副林殿撰鸿年敕封琉球国王,道经浙水”,可知高人鉴为庞氏婿,庞文鸿或以戚属的身份作为从客随赴琉球。
佚名琴师之记载,见于方浚颐《二知轩诗钞》卷二《题琴士师泛海图》。该诗云:“忆昨僦道院,星使门可罗(寓都中圆通观,与林殿撰鸿年比邻,殿撰曾出使琉球)。中悬海外书,濡然成擘窠(有‘长风万里’匾额,中山王所书)。”可见佚名琴师曾作为林鸿年的从客随行赴琉,并得到了琉球国王尚育所书的“长风万里”匾额。
同治五年(1866),赵新、于光甲使琉球,这是中国政府最后一次册封琉球活动。光绪五年(1879),日本强行吞并琉球国,琉球国灭亡。因此,这次册封琉球活动具有特殊的时代背景与重要的历史意义。
赵新、于光甲的使团从客,见于文献记载的有林熙、林筱铭、郑琴坡、郑玉甫、李莲峰、李雨亭等六人。
林熙,字绍眉,以所居宅中有一古井,遂号井窗子。福建侯官(今福州)人。布衣,工诗文,治书史,究医道。曾应册封琉球正使赵新之邀,作为从客随封琉球。寓琉球五个多月,因以医术救治多人,受到了琉球国中山王尚泰的款待。其在琉球期间,著有《中山纪游吟》。
从诗集的自序得知,林熙不仅是一名精通岐黄的医官,还是一位出色的诗人。其为前任册封琉球正使林鸿年族弟,与此任册封琉球正使赵新又“夙有莩亲”,为其作为从客随封琉球提供了便利。
《中山纪游吟》不分卷,以创作的时间先后编排,收录了作者赴琉期间所创作的有关行程、纪胜、酬唱、感怀等诗作。其内容大致可分为三个时段:一是从《赵又铭宫赞奉使中山招入节幕行有日矣次前使齐北瀛太史〈渡海吟〉原韵留别里门诸戚友》至《六月念二晚舟进那霸港翌晓入使馆喜成》,凡11首,详细记录了从福州招入节幕留别里门诸戚友,启航赴琉、到那霸的旅程,在鸡笼山病里行舟航海的心境,过钓鱼岛,渡黑水洋,抵姑米山的岛屿汪洋景象,以及舟进那霸港入使馆时的欣喜之情。二是从《初进天使馆即事》至《葭月初九日为予五十初度适在那霸港督葺漏舟却忆是日儿女辈遥祝称觞亲朋咸集因成七绝二首聊以自遣》,凡42首,叙述了在琉球期间的各种交游与公务活动,吐露了远在异国天涯、思念故土亲人的心声。三是《十七日自怡山院破晓赶渡归家喜以志之》一首,描绘了回国归家的喜悦。由于此次册封正使赵新所纂《续琉球国志略》略嫌简略,副使于光甲亦未见有相关涉琉的诗文行世,因此,《中山纪游吟》的内容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上述不足与缺憾。例如《五月十三日随同册使赵宫赞由南关启行》诗称:“万迭爆声鸣隔岸,一竿帆影扬中流。此行喜附乘槎客,儿女休添别后愁。”可见当时在福州南台渡口启航时闽江两岸爆竹声鸣震天的盛况,以及诗人心中的激情与喜悦。《过钓鱼台》诗曰:“却非渭水与严滩,沧海伊谁寄钓竿。欲访隐沦何处是,荒台撮土夕阳寒。”《渡黑水洋》诗吟:“波浪兼天冷迫秋,凛乎身世似轻鸥。斯间不借神灵护,履险何人再买舟。深渊我素警如临,旦暮须扪一片心。对此茫茫皆彼岸,愁城何事日相寻。”《舟抵姑米山》诗题下注:“此山入《琉球界考》《琉球志略》,山势似流虬,为西来第一山。”并云:“中外茫难辨,兹山分界明。流虬形远屿,姑米指前程。时果盈筐献,扁舟刳木行。西来峰第一,挂席脱风情。”诸此,不仅形象描述了钓鱼岛、黑水洋、姑米山难得一见的浩瀚沧溟景观,还呈现了诗人航行中的主观心态与大自然客体契合的海洋文化意象,而且与此前的赴琉者一样,再次重申了姑米山是中琉之间的明显分界。《谒蔡端明公祠》诗云:“政迹当年遗爱在,于今中外共流芳。”缅怀蔡襄后裔久米村蔡氏的世德泽长。《赠东禅寺清仁禅师》曰:“吾师谈笑悟真禅,具足山门已耄年。客至摘蔬留酌酒,席阑试墨乞题笺。袈裟追感前王意,莲钵何劳大众缘? 海外得逢方外友,一声捧唱醒心田。”《濒行过东禅寺为清仁禅师索赋留别因成》曰:“彼岸迢迢奈别何,慈航许否济鲸波。梵宫前度谈经会,霸港明朝折柳歌。海外论交方外少,禅林结识士林多。愧无玉带留相赠,为有行期此一过。”此两首诗吟出了作者在琉球期间与琉球东禅寺清仁禅师的“试墨”“题笺”“谈经”“赋诗”等雅集活动。《久米村蔡大夫德昌枉过节幕并丐近作承面和东禅寺善应寺纪游二律走笔以谢》诗云:“草间虫语不堪听,何意君垂巨眼青? 绝少奚囊游海峤,漫劳吟骑到邮亭。论交却幸萍踪合,乘兴深惭兰若经。倚马才华洵足羡,名邦唱和欲忘形。”《濒行蔡君德昌枉过节幕并携酒馔话别通宵承赠送行诗因次原韵以酬》曰:“相逢文字喜论交,累月盘桓启塞茅。聚首那堪鸿寄迹,归舟恰似燕辞巢。愧无杂佩临歧赠,聊和高吟剪烛敲。今夕离尊偏恋我,岂因中外易相抛?”倾诉了作者与久米村大夫蔡德昌之间吟咏唱和的忘形之交,以及异域文明互鉴的茅塞顿开。《北京通事林世爵同其弟世宝过访并订通谱濒行赋此志别》诗称:“同是长林裔,依依相见时。漫言桑梓谊,且赋鹡鸰诗。久米成安宅,中山衍别支。贡舟时往复,握手岂无期。”则记录了作为同姓宗亲的琉球通事林世爵及其弟林世宝曾过访请教修订久米村《林氏通谱》之事。
另外,从林熙《自序》所载“林筱铭孝廉同事节幕,互相唱和,借就正焉。举凡躬亲宴集,目睹胜迹,纪游之什,赠答之篇,每向筱铭商榷,悉充归箧……余与筱翁同游又同病,他日质之,当不以余言为迂耶”,以及《中山纪游吟》所收录的《同林筱铭孝廉节幕夜话却呈》《读林筱铭孝廉咏秋吟馆诗存即题其后》《九秋晦日招同郑琴坡孝廉郑玉甫茂才李莲峰上舍夜饮东禅寺以践清仁禅师试太平酒之约》《未赴饯别宴适李雨亭上舍招话停云楼》诸诗题,可以推知此次往封琉球的从客,除了林熙之外,还有林筱铭、郑琴坡、郑玉甫、李莲峰、李雨亭等人。其《读林筱铭孝廉咏秋吟馆诗存即题其后》诗云:“秋声客夜频倾耳(君家啸吟处为味秋吟馆,即署其集),雁阵孤山愧比肩(君订通谱)。披诵百回浑不厌,墨池虚席感当年。”从所注“君订通谱”来看,林筱铭应该是参与了久米村《林氏通谱》的具体修订。
结 语
从历史上看,中华传统文化在琉球的传播,是中琉友好关系发展与琉球社会文化进步的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清代册封琉球使团之从客,同正、副册封琉球使一样,在中琉两国之间的交往中,既是外交的使者,又是文化交流的积极推动者与践行者。每次赴琉册封,册封使及其从客在琉球的时间,少则四五个月,多则八九个月。除了按规定完成各种册封典礼的外交活动之外,使团从客比正、副使有着更充裕的时间与琉球社会各届人士交游,“尤羡礼成工献颂,一时珥笔遍公卿(球邦逢册礼庆成,士大夫皆进颂)”,得以各施所长,将中华传统的诗文、书法、礼教、音乐等,通过种种渠道广泛地传播于琉球,大大地激发了琉球士子与民众对中华传统文化的崇敬热情与接纳高潮,促进了琉球社会的文明与进步。而每次册封使团回国后,同样也引发了中华士子与民众对琉球社会与文化的进一步认知与新的兴趣。从客们的涉琉著述,也为后世留下了许多珍贵翔实的中琉关系文献史料,甚至可弥补册封使“使录”类著述的一些记载之不足。可以说,随封从客声名虽不显赫,却在中琉文化交流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原文见于《东南学术》
2023年第5期
转自:“东南学术”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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