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政策与规划研究》
Journal of Language Policy and Language Planning
名誉主编:王克非
主编:张天伟
新媒体语言的共同体构建与身份认同:B站弹幕互动的线上民族志研究
清华大学 外文系 董 洁
内容提要
关键词
提 要:本文研究视频网站的弹幕语言现象,并探讨其中所蕴含的互动关系、共同体构建和身份认同现象。文章首先对新媒体的发展及其与语言的关系进行梳理,认为新媒体对语言的使用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其次,本文探讨言语共同体和身份认同理论,并认为“轻共同体”和“轻身份”概念在网络新媒体研究中具有重要作用。在实证研究部分,本文报告了一则线上民族志研究,通过长时间的线上田野调查对视频网站Bilibili(B站)的弹幕语言及其所代表的社会文化意义进行研究。本文所呈现的语料来自三位B站投稿用户上传的视频,通过对语料在具体网络新媒体语境中的分析,本文提出弹幕语言显示出多种互动关系,即观众与视频本身的互动、观众与视频创作者的互动以及观众之间的互动。同时,通过发布弹幕,视频观众构建多种共同体和成员身份认同,并在不同的共同体之间调整和转换,形成轻共同体。研究结果显示,在实际的线上语言生活中,轻共同体与厚重共同体相互交织重合,差异和区别是相对的。
关键词:新媒体;弹幕;言语共同体;身份认同;互动社会语言学;线上民族志
1、引言
随着互联网的快速普及,尤其是移动互联技术的广泛应用,新的传播渠道和媒体平台不断涌现。“新媒体”是一个相对概念,不同时代有不同的新媒体。从今天的视角来看,报刊、广播、电视等是主要的传统媒体,新媒体通常是以互联网为基础的媒体平台,包括搜索引擎、新闻门户网站、视频网站、线上社区,以及依托于移动通信设备的社交软件、短视频、直播平台和手机游戏等。其中,机构官方网站和新闻门户网站的内容往往来源于机构官方文本或传统媒体,可以看作从传统媒体向新媒体的过渡性产物,兼具二者的共同特征,而视频网站、社交软件、短视频和直播平台等则在很大程度上依赖用户自主创造内容,观众参与度高,互动频繁,具有新媒体的典型特征。
新媒体环境下,新的语言现象层出不穷。相比传统媒体而言,新媒体语言具有更强的创新性、口语化、碎片化、更替频繁等特征。有些新媒体语言在短时间内经历了从出现到广泛使用再到消失的过程,而另一些则有着更长的生命周期。新媒体语言的“更新换代”迅速,对其展开全面深入的研究非常有必要(董洁等,2023)。一方面,研究新媒体语言不仅是探究某些“转瞬即逝”的语言现象;当一些新媒体语言消失后,还有更多的新媒体语言不断涌现,因此对其生命周期、传播模式和使用规律的把握十分关键。另一方面,有些新媒体语言从线上走向线下,成功地保持了使用活力,成为人们日常交际互动话语的一部分。更为重要的是,不论是快速更新的还是长久使用的新媒体语言,都可以直观、高效地反映社会生活中出现的新事物、新现象、新趋势,从而成为语言学者分析和研究当今社会生活的重要切入点。
新媒体对语言的使用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这一研究领域也引起了越来越多语言学者的关注。从子学科角度来看,社会语言学、语用学、符号学、语言教育等语言学科都投入到新媒体语言研究中来,共同推动了这一新兴领域的发展;从研究对象角度看,目前研究主要关注网络新词、表情符号、语码转换、特定句法和表达方式、多模态资源等;从研究视角来看,对新媒体语言的研究多集中在描述、规范和治理方向;从媒介平台来看,探究微博、微信等社交媒体的相关研究较多,也出现了对于视频、短视频、直播、手游等平台的语言研究,如刘昌华(2018),不过相较于新媒体发展之快速、影响之广泛,对其中语言使用的研究仍然十分欠缺。
本研究聚焦视频平台Bilibili(以下简称B站)投稿用户(或称Up主)上传视频中的弹幕语言。B站创建于2009年,在新媒体视频平台中具有代表性,也是国内率先引进弹幕功能的平台之一。B站的弹幕功能对观众有较强的吸引力,由其用户创造并广泛使用的新媒体词汇和表达法(如“爷青回”“破防了”)影响力比较大,且有扩散到其他新媒体平台和走向线下的趋势。早期的弹幕研究多集中在传播学领域,语言学研究则关注对弹幕新词特征的描写,而对于全面深入探究这一新媒体语言特征及深层社会因素的研究尚显不足。本研究通过线上民族志收集和分析视频弹幕语料,探究B站投稿用户通过使用弹幕语言进行“交际互动”,从而构建共同体和身份认同等复杂的社会语言学现象。
2、社会语言学视角下的共同体构建与身份认同
共同体和身份认同是社会语言学的基本概念。言语共同体(或称“言语社区”)概念来源于多个语言学科,社会语言学的不同流派也对这一概念进行了不同的定义。Hymes(1962)提出言语共同体是由共享言语规范、并且共享解释言语行为所遵循准则的人们所组成的。他指出使用同一种语言并不能作为界定一个言语共同体的标准,为了有效地参与到共同体中去,人们需要掌握这个群体中语言的使用场景、模式、功能等一系列规范。Gumperz(1964)将言语共同体定义为是有频繁互动、共享话语符号,并且可以根据语言使用进行显著区分的人群。Labov(1972)则认为言语共同体的主要指标是共同体成员需要共同遵守一套共有的规范,以及他们在结构化的语言变异中体现出语言的一致性。经典的交际、互动、变异视角对言语共同体的定义既有相通之处,如共享的语言使用规范或话语符合;又各有侧重,如Hymes强调对语言使用方式的解释准则,Gumperz关注互动频率,而Labov则提出变异的一致性问题。
近年来,对言语共同体的认识持续推进,不同流派之间的定义也相互融合,激励了社会语言学者对这一概念不断反思和拓展。Silverstein(1998)指出“言语共同体”和“语言共同体”有重要区别,Blommaert(2006)进一步提出言语共同体是在一个多层级的价值评判体系中,人们的语言使用展现出共同的指向意义(indexicality)以及指向的核心元素(centering institution),并通过这些指向意义在不同层级构建不同的共同体成员身份。当言语的指向意义发生了变化,他们所构建的言语共同体随之产生了变化。因此言语共同体是人们通过言语指向意义构建的,规模可大可小、时间可长可短、打破时空间界限、动态且具有弹性的群体(董洁等,2021)。
身份认同与共同体密切相关。人们在日常交际中通过运用多种语言、语言变体以及细微的语言特征,展示、构建和协商不同的身份。总体来说,语言身份认同具有以下三个特点:(1)身份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通过人们的语言和社会实践不断构建的;(2)身份认同不是单一的,而是多重的;(3)身份认同的构建是一个协商的过程(董洁,2014)。共同体成员身份是身份认同的重要部分,可以说人们的身份认同常常涉及他们是否是某个群体的成员,还是群体的“他者”。正如Hymes所说,在协商共同体成员身份的过程中,人们需要掌握这个群体中语言的使用场景、模式、功能等一系列规范。在共同体内部,成员的多重身份很常见,话语中展现出的细微的特征变化指向共同体身份的变化,因此人们可以同时属于多个言语共同体,具有多重共同体身份,也通过语言指向性的变化在不同共同体中“切换”。
符合;又各有侧重,如Hymes强调对语言使用方式的解释准则,Gumperz关注互动频率,而Labov则提出变异的一致性问题。近年来,对言语共同体的认识持续推进,不同流派之间的定义也相互融合,激励了社会语言学者对这一概念不断反思和拓展。Silverstein(1998)指出“言语共同体”和“语言共同体”有重要区别,Blommaert(2006)进一步提出言语共同体是在一个多层级的价值评判体系中,人们的语言使用展现出共同的指向意义(indexicality)以及指向的核心元素(centering institution),并通过这些指向意义在不同层级构建不同的共同体成员身份。当言语的指向意义发生了变化,他们所构建的言语共同体随之产生了变化。因此言语共同体是人们通过言语指向意义构建的,规模可大可小、时间可长可短、打破时空间界限、动态且具有弹性的群体(董洁等,2021)。身份认同与共同体密切相关。人们在日常交际中通过运用多种语言、语言变体以及细微的语言特征,展示、构建和协商不同的身份。总体来说,语言身份认同具有以下三个特点:(1)身份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通过人们的语言和社会实践不断构建的;(2)身份认同不是单一的,而是多重的;(3)身份认同的构建是一个协商的过程(董洁,2014)。共同体成员身份是身份认同的重要部分,可以说人们的身份认同常常涉及他们是否是某个群体的成员,还是群体的“他者”。正如Hymes所说,在协商共同体成员身份的过程中,人们需要掌握这个群体中语言的使用场景、模式、功能等一系列规范。在共同体内部,成员的多重身份很常见,话语中展现出的细微的特征变化指向共同体身份的变化,因此人们可以同时属于多个言语共同体,具有多重共同体身份,也通过语言指向性的变化在不同共同体中“切换”。
3、B站视频弹幕的线上民族志研究
本研究通过线上民族志(online ethnology)田野调查收集和分析B站弹幕语料。线上民族志也被称为互联网民族志(Internet ethnography)( boyd,2008)、 数字民族志(digital ethnology)( Murthy,2008)、虚拟民族志(virtual ethnology)(Hine,2000)。本文使用“线上民族志”这一概念,将新媒体线上空间看作是人们线下生活的延续。随着人们越来越多地使用网络新媒体获取资讯、交际互动、开展工作和学习,线上与线下生活之间的界限已经模糊,它们共同构成了人们的生活空间(Blommaert et al.,2020)。线上民族志承袭经典民族志中的理论基础和实践原则,聚焦线上生活中实际的语言使用,反对将语言剥离出其具体语境情景,抽象地进行研究。在方法论层面,线上民族志认为语言作为一种社会实践具有复杂性、动态性和多层级性,因此只有通过长时间、沉浸式、深度参与的田野工作,采用多种语料收集方法才能对人们在线上空间的语言生活进行分析和研究(Varis,2016;Blommaert et al.,2020)。
本研究的民族志线上田野是B站的用户投稿视频,语料为投稿视频中的弹幕。弹幕是以文字形式出现在视频画面上,通常由屏幕右侧向左侧如子弹一样飞过的观看者即时评论,密集时犹如天空中的幕布,因此称为弹幕(刘梦梦等,2020)。一般学者认为弹幕最初是军事用语,但也有学者反对这一看法,提出军事词典和工具书中均查找不到弹幕一词,因此认为这是一种军事上常用的描述性语言,而不是专门的军事用语(肖潇,2016)。弹幕起源于2006年日本Niconico动画公司推出的“宅文化”视频,包括动画(Animation)、漫画(Comic)和游戏(Game),简称AGC。弹幕视频2007年由AcFun网站引入中国,后广泛应用于B站视频中,当前B站仍然是国内弹幕最活跃的视频网站。2014年后,主流网络视频网站如爱奇艺、优酷、腾讯等相继引入弹幕功能,弹幕也由此从小众亚文化走向大众流行文化,成为网络新媒体的重要语言现象。
弹幕语言有其鲜明的特点。第一,由于弹幕来源于日本的宅文化并通过B站的“二次元”动画视频流行开来,因此具有明显的日源AGC烙印,包括直接使用日语汉字的“腹黑”“暴走”,音译的“萝莉”“空耳”,以及意译的“吐槽”“黑化”等(刘昌华,2018)。不过,越来越多来源于中文、拼音以及数字的弹幕流行词,尤其是谐音化的“火钳刘明”“233333”“Duang”等在弹幕圈普遍使用。第二,由于弹幕通常是针对视频某一画面或场景的即时评论,因此其表达具有简洁和碎片化特征,以词汇、短语、省略句、符号、颜文字为主,便于即时发送以及被其他视频观看者注意到。第三,弹幕具有鲜明的互动属性,包括观看者与视频的互动以及观看者之间的互动。当观看者对视频有感而发并上传弹幕,可以看作与视频的互动;当后来的观看者对前人留下的弹幕进行反馈时,就是观看者之间的互动。不过也有学者认为这是一种“伪互动”,因为观看者只是单方面地发表弹幕评论视频的某个场景或画面,而视频本身并不会因此而发生变化(潘宁儿,2021)。同理,弹幕一经发出便长时间地保持在固定位置,并且由于其“飞过”屏幕的动态特征给处于不同时空中的观看者一种“隔空对话”的感受,后来者可以呼应前人的弹幕,但前人弹幕并不会做出回应。不过笔者认为,一方发出话语,另一方进行回应,已经形成了一轮互动;多轮互动并不是必需的。第四,由于弹幕是匿名发表的,其中也夹杂了一些不和谐、不健康的声音,使网络新媒体的语言生态遭到破坏。不过,宣泄负面情绪的弹幕属于极少数,大多数弹幕反映出新媒体充满生机和朝气的时代特征,并对视频观众产生了强大的吸引力。有些观众表示,看弹幕比看视频本身更有趣,弹幕是对于视频的二次创作,观看视频时打开弹幕和不打开弹幕,观看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作品。
本研究的线上民族志田野调查开始于2020年9月,结束于2022年10月。田野调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对B站各个版块中的弹幕进行全面观察,包括番剧、国创、综艺、动画、鬼畜等,调查目标是全面熟悉和把握B站的内容及其弹幕的使用情况。第二阶段重点关注B站热门排行榜,包括综合热门(如百万播放、十万点赞、很多人分享等),每周必看(指不同板块最受欢迎Up主本周的更新视频),入站必刷(B站Up主过往上传的经典视频),以及各个板块的播放排行榜。第三阶段聚焦美食版块、知识版块和音乐版块Up主各一位并展开深度研究,包括但不限于观看他们上传的所有视频、对弹幕进行截屏、与该Up主私信往来等。虽然B站的二次元文化依然盛行,但是本研究没有选取AGC视频,原因是随着B站的内容不断丰富、版块持续扩充,其用户和观众已经从小众二次元文化走向大众群体,弹幕的核心用户也不再局限于二次元受众。因此选取更具普遍意义的版块和投稿视频对于弹幕研究更为合适。本次线上民族志研究共持续26个月,在线观察约1,650小时,收集弹幕语料近万条,与Up主的私信往来百余次。在线上研究伦理方面,由于所有投稿视频及弹幕都是公开发布和播放的,因此默认弹幕语料所涉及的视频及其Up主没有匿名需要。不过所有的私信都经过了严格的匿名处理。私信没有在此次研究中进行呈现,只作为语料分析的佐证。
(未完)
本文发表于《语言政策与规划研究》第十七辑
转自:“北外学术期刊”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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