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所有的研究来说，制定精心设计的研究问题都是最基本的。提出创新的问题尤为重要，因为这些问题“将开辟新的研究领域，可能解决长期存在的争议，可能提供不同方法的整合，甚至可能通过挑战旧的信念来颠覆传统的假设”（Campbell et al., 1982: 21）。尽管提出创新的问题很重要，但很少有人注意到如何能做到这一点。虽然有很多因素会影响研究问题的提出（如研究经费、出版机会、实地工作经验），在本研究中，我们集中关注一个核心方面，即研究者如何从现有文献中构建研究问题。
现存的研究大多讨论了好的研究问题应该包含哪些重要成分，但它们并没有特别关注研究者如何得出，或至少声称如何得出了他们的研究问题。
构建研究问题的方法
虽然分析研究文本很难得知研究者在项目之初是如何真正想出研究问题的，但研究文本可以被视为制定研究问题的关键阶段。正是在研究文本的制作过程中研究者构建了最终的研究问题，也规定了研究的实际内容。因此，通过分析研究文本，我们并不声称可以说清研究过程中影响研究问题出现的所有实际因素。我们所调查的，是某一领域的文献与最终指导研究结果呈现的研究问题之间的关系。这意味着，“真正”指导研究者的东西和研究问题的措辞之间的区别在本研究中不那么重要。尤其，我们认为，研究文本揭示了一些重要的社会规范和方法论原则，指导了研究者如何从现有理论中构建研究问题。
根据Locke和Golden-Biddle（1997），建立研究贡献包括两个主要过程，即构建互文一致性（structuring intertextual coherence）和问题化（problematization）。在构建互文场域时，研究者试图将现有的研究汇集成一个关于学术贡献的语境，以反映以前工作的共识。他们确定了三种文本策略：综合一致性（synthesized coherence）、渐进一致性（progressive coherence）和非一致性（non-coherence）。在使用综合一致性策略时，研究者“引用通常不被一起引用的作品和调查流，并在其间建立联系，以表明存在未受关注的研究领域”。相比之下，渐进一致性策略用于说明“共同的理论观点和方法联系在一起的研究项目，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进步”。最后，非一致性策略被用来描述一个被分歧所破坏的共同研究领域。
研究者将既定的贡献背景“问题化”时，认为过去的文献在某种程度上是有缺陷的。根据Locke和Golden-Biddle的说法，几乎有一半的研究使用了“不完整策略”（incompleteness），通过声称现有文献在某种程度上是不完整的，而研究者自己的研究将能够推进它，从而构建一个贡献的机会。另一种常见的方式是批判现有文献在某些重要方面的不充分（inadequate），即声称先前的文献忽略了一个重要的观点，而这个观点有可能进一步促进对该主题的理解。第三种明显更不常见的方式是声称它不相称（incommensurate），即认为现有的文献不仅忽视了某些观点，而且还误导了有关主题的知识生产方式。那么，贡献的机会就是提供一个更优越的视角，纠正现有文献的错误。
我们调查了从以下四种主要期刊中随机选择的八期：Administrative Science Quarterly、Journal of Management Studies、Organization Studies以及Organization。我们从每个期刊中选择了2003-2005年中的两期，并且避免了特刊（special issues）。总样本为52篇。我们仔细阅读了研究文本，并寻找关键语句，在这些语句中，作者表明了他们是如何从早期的研究和理论中构建他们的研究问题。在随后的分析中，我们寻找构建研究问题的方式背后的逻辑意义。
找Gap：最普遍的构建研究问题的方式
在我们的实证材料中，构建研究问题的最主要方式是找Gap：研究者回顾现有文献，发现文献中的Gap，并在此基础上提出具体的研究问题。我们确定了三种基本的发现差距的模式（见下表）。
混淆类Gap:这种构建研究问题的方式的主要重点是发现现有文献中的某种混淆。以前对该主题的研究是存在的，但现有的证据是相互矛盾的。研究问题的目的是理清文献中的混乱，并对其进行解释。这种构建研究问题的模式的主要方式是在现有文献中寻找相互竞争的解释。
忽略类Gap:发现现有文献中被忽视的东西是样本中最常见的构建研究问题的模式。它试图找出一个没有被（良好）研究过的主题或领域，有三种具体的方式，即发现被忽视的领域、研究不足的领域和缺乏实证支持的领域。
应用类Gap:发现现有文献中的新应用主要是寻找某一特定理论或观点在某一特定研究领域的不足之处。研究任务是提供另一种观点，以进一步了解有关的特定主题。通常情况下，研究者声称，一个特定的文献体系需要以某种方式加以扩展或补充。
找Gap可以提供有趣的理论吗？
根据Davis（1971）的综合研究，使一个理论变得有趣，需要它以某种重要的方式挑战其受众对研究主题的假设。然而，如果一项研究否定了受众的所有假设，它就不会被视为有趣。如果受众的整个假设基础受到质疑，那么大多数读者很可能会把这项研究视为无关紧要和荒谬的。挑战部分而非全部假设的研究才会被视为有趣和重要。同样，McKinley等人（1999）强调，一个理论成为一个新的理论流派的必要条件，是在新颖性和连续性之间取得平衡。
然而，本研究分析的52篇期刊文章实际上都没有刻意去挑战有关主题的现有理论假设。在更加实证主义（positivist）的研究中，找Gap的方法不仅是明显的，而且跨越了理论阵营。例如，Case和Phillipson（2004: 473）的研究在福柯和Burrell的后结构主义框架内。他们把构建研究问题的方式描述为通过确定一个研究不足的领域来寻找Gap。当研究者采用批判性视角时，往往涉及某些挑战，其研究结果可能会让持有传统观念的人感到相当不安。然而，在提出研究问题时，这些研究者往往会接受特定理论主题的存在。
问题化：一个显而易见的替代
如果我们认真对待挑战现有理论的假设是使理论变得有趣和有影响力的核心要素这一见解，那么，构建研究问题的一个明显方式就是问题化。虽然可以说每一个科学探索都涉及某种形式的“问题化”，即以发现Gap为目的对既有文献进行批评，但我们对“问题化”的定义更接近福柯（1985: 9）的概念，即“努力了解如何以及在多大程度上有可能以不同的方式思考”。这种问题化的核心目标是试图破坏制度化的推理路线的再生产和延续。这意味着把通常被认为是好的或自然的东西，变成有问题的东西。具体而言，我们在这里定义的问题化旨在以一些重要的方式质疑现有理论的假设。此外，我们不认为问题化本身是一种目的，就像下面进一步描述的一些研究取向（如后现代主义、女权主义和批判理论）那样。相反，我们认为它是识别和挑战现有理论所依据的假设的一种手段，并在此基础上，制定出更有根据的、新颖的研究问题。
与发现Gap类似，问题化的范围和复杂程度也各不相同：从质疑现有理论的次要假设，到对可能掩盖整个理论领域的假设进行问题化。因此，问题化并不一定挑战整个范式的假设，从而产生一场科学革命。它同样可以是对某一特定学派或知识传统中现有理论基础的假设的一些适度挑战。然而，它确实超越了轻微的批判或修订。当然，除了挑战现有理论所依据的假设之外，还可以通过其他方式产生有趣的研究结果。我们当然不认为所有的研究都会问题化的方法中受益。然而我们强调，问题化是产生新的理论发展的一个重要出发点。
为什么非要用找Gap的方法？
令人惊讶的是，从实证主义研究者到后现代主义研究者，大多数研究者似乎都把找Gap，而不是问题化，作为他们构建研究问题的首选方式。我们从研究文本中识别出八个互相重叠的社会规范，鼓励研究者将找gap作为构建研究问题的首选方式。
1.对于研究者，找Gap更容易，对于期刊编辑，找Gap也更容易直观地评价。
2.找Gap更安全，面临更少的争议。挑战假设往往意味着质疑该领域现有的权力关系，大多数学者可能不愿意引发负面情绪，妨碍他们的职业生涯。
3.一个有力的学术传统意味着知识的积累。找Gap不仅可以使自己成为可信的研究者，也可以使研究项目本身合法化，从而维护和再现知识积累这一基本的科学理想。
4.学术界是一个信用经济。研究者们需要确定参考文献清单，以证明他们的研究构成了公认的学术地位，并说服潜在的读者了解他们工作的重要性，同时也是为了获得其他学者的高引用率。
5.科研机构鼓励找Gap的方式。大学等机构使用高质量期刊清单可能会鼓励研究人员在特定的期刊上发表文章，而不是通过对现有文献的问题化来发展更多的原创知识。
6.当代的期刊格式鼓励了找Gap的行文思路。鉴于规定的字数限制和涵盖所有相关工作的压力，很难将很大的篇幅放在对现有文献中的观点和假设的质疑上。
7.找Gap通常是合情合理的方式。
8.找Gap的替代方案——问题化——通常比较难。问题化的一个特殊挑战是，不仅要质疑其他学者的理论所依据的假设，还要质疑自己的理论框架所依据的假设。
通过在科学领域的长期社会化，大多数研究人员将这些规范内化，并形成了所谓的找Gap的惯习（habitus）。通过遵循这种惯习，我们复制了它，找Gap因而成为了最适当或最“正确”构建研究问题的方式。
除了找Gap还有什么办法？
下面，我们提出了四种构建研究问题的方法，这些方法超越了找Gap的范畴，同时也指出，作者、审稿人、编辑和研究机构应当调整知识生产的社会规范，以鼓励更多挑战假设的方法。
批判性对抗（Critical confrontation）:在这里，研究者根据对缺陷的识别，对一个理论或一个领域进行批判。批判性对抗可以采取寻找应用类Gap的形式，比如当某一领域缺乏批判性视角时。它也可以以更多的对抗性和挑战假设的方式来构建。大多数批判性研究和后结构主义解构主义研究（poststructuralist deconstructionist studies）都是这种方式的典范。
新想法（New idea）:这只是意味着作者强调了一个新的想法。作者主张创新，不遵循任何文献回顾所标示的尚未研究过的路线。这意味着避开了对现有研究的借鉴和挑战。这需要原创性思维和高度的自信心。然而，这种方法在当代的研究中并不常见。这种方式往往将找Gap作为一个隐含的参考点。但是，虽然Gap通常是指一个尚未被（充分）研究的狭窄领域，但新思想方法却有更广泛、更多的概念性贡献。
准问题化（Quasi-problemtization）:在这种情况下，有一个问题化的主张，但研究者偷换了一个预制的、现成的替代物，而不是作为真正的问题化提出。通常也很难区分准问题化和更“真正”的问题化。一个熟练的批评家也许可以识别出所谓的批评到底是一个创造性行为的结果，还是对现存文献或研究传统中已有知识的应用。
问题化:在这里，研究问题背后的逻辑是对特定的理论传统、词汇和经验领域的构建进行批判性反思。这导致了对“公认智慧”的一些基本要素的重新表述，以及对新的、也许是令人惊讶的、“打破逻辑”的问题的刻画。问题化通常会利用各种知识资源，比如上述的一个或几个问题化转向。但问题化的一个关键标准是要超越对某种特定方法的应用。这就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和一些独创性。
以上四个方法偏离了找Gap的逻辑，因为它们不仅仅是把对早期研究和对某一特定主题的充分了解之间的关系的审视作为一条容易走的宽路。我们可以将制定研究问题的模式区分为循序渐进式（Track-bound mode）和颠覆式（Disruptive mode）。循序渐进的研究遵循程序，并利用其他工作和实证观察作为积极的路标，以及在制定研究问题时的基础。颠覆性研究涉及批判和问题化，旨在对抗或防止某种特定的逻辑被概述。颠覆性模式也倾向于说明某类研究存在的问题，而不是继续探索一个尚待更多研究的领域。找Gap通常是循序渐进的方法。批判性对抗、准问题化以及在某种程度上的新想法，通常也都利用了一定程度的循序渐进方法。批判性对抗是遵循一个特定的替代性立场，攻击一个竞争性的立场。准问题化是一个特例，同时包含循序渐进和颠覆性的元素。新想法超越了这种区别。
找Gap和问题化的研究在范围和复杂性上可能都会有所不同。在大多数项目中，这两种方法可能都会涉及一点。研究过程中的不同部分或阶段可能包括强烈的找Gap或问题化的要素。然而，如前所述，找Gap和问题化的主要内容是非常不同的。它们指向截然不同的研究逻辑。找Gap表达了对现有研究及其所基于的假设的信心，并努力在此基础上积极发展。问题化则更具有怀疑性。它询问现有研究的基础假设（甚至是自己偏向的理论的基础假设）可能有什么根本性的“错误”，并试图挑战它们，并将此作为构建研究问题的一个关键因素。在研究文本中制定研究的关键和最后步骤中，后者的作用非常明显。在实证工作或研究过程的其他阶段，问题化的使用程度是一个有趣的话题，值得后续研究。
总之，鉴于挑战假设在产生有趣和有影响力的研究中的核心地位，我们认为有必要对广泛使用的“找Gap”路径提出质疑。我们当然不会声称替代性的方式适合所有的研究，或者应该取代找Gap的方法。然而，鉴于找Gap路径的主导地位，以及人们普遍认为严谨性比有趣的新想法更重要，我们敦促作者、审稿人、期刊编辑和研究机构在制定研究问题时，不要倾向于采用和鼓励找Gap的方法。相反，应该提倡和使用更具颠覆性的模式，因为它们可能促进更有趣和更重要的理论的发展。
来源：本文来源于sociology理论志
转自：“量化研究方法”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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