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永别
母亲静静地平躺在一张小木床上,脸色苍白,干瘪的身躯,一动不动,这已经是第4天了,情况越来越差,眼睛都无力睁开,更不要说讲话了,已陷入半昏迷状态,如同即将燃尽的一盏油灯,行将熄灭。4天前,她还能下床活动,饮食还算正常,才过去4天就判若两人。母亲知道自己即将离开这个给她带来过痛苦和欢乐、让她留恋的世界,她来到人间已有91载,算得上是长寿之人,但她并不想离开这个世界。在这最后的4天里,起先还伸出手臂做出给输液手势,不断呼唤周围熟人的名字,从她的言语中如同梦境般到处游走,会猛然间起身冲了过去,跌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已处于幻觉之中,尽做出无意识的言行。到了第3天,给她喂饭时发现比平时都吃得快吃得多。乡亲们知道后络绎不绝来看望她,年长的老人告诉我:你母亲现在是回光返照,该为她准备后事了。与母亲的生离死别终于来临,心里满是恐惧与悲凉。已到了第4天晚上,母亲喉咙里发出令人惊恐的声响,她的生命已进入分秒倒计时。就在这个时候她的孙子从外面风尘仆仆来到她床前,拉住她的手轻声呼唤着。她奋力睁开已无光泽模糊的双眼,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想要说话但已无力发出声音,头微微摆动了一下,是对孙子呼唤的回应,说明母亲这时还有意识,还有知觉。很快又合上双眼,再也没有睁开。我的眼睛紧紧盯着母亲尚在起伏的胸脯,一下、二下、三下……,越来越弱,不再起伏。母亲平静地走了,无疾而终,去了她生前所想象中的另一个世界。我的眼泪顷刻从眼框中涌出,顺着两颊不断滑落地面,向母亲作最后的告别。母亲出殡那天,送葬的队伍足足有一华里长,在乡间道路逶迤行进。在送葬队伍中除亲戚朋友外,还有不少乡邻。到了村口,早已聚满了众多乡邻,前来向我母亲告别。母亲死时能受此殊荣,算得上是有福之人,是我所没有想到的,给我些许安慰,也一时减轻了我的伤感,这是母亲长年修来的福。我的脑海中不断呈现出母亲不平凡一生的印像。
二、我幼年记忆中的母亲
从我记事起,母亲白天除了吃饭很少有时间在家,几乎整天都忙着地里活,有时到天黑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幼年时我就开始学做家务,扫地抹桌子,洗菜、烧饭做菜,洗衣服,尽力为母亲分忧。在我的记忆里完全没有父亲的影像,等我记事时,母亲跟我说:“你父亲已经死了好几年了,死时才31岁,我30岁,你才几个月大。”啊,父亲这么年轻就死了,我一阵心酸。一天,母亲带我来到父亲墓地祭拜。这算不上是一座墓,是一口棺材外面用稻草遮挡而已,显得非常寒碜。据母亲说,我祖父年青时就带着一家人从乡下迁居到上海谋生。我父亲在上海读的书,会英语、日语二门外语,当过律师,前后在英国人、日本人开的公司做事,在公司属白令阶层,收入比一般员工高,家里有点积蓄。当时处于战乱年代,为了生计,父亲拿出所有积蓄到乡下买了20来亩田地。战争是不会毁了田地的,还可出租增加家里收入。将家人安顿好后,父亲准备只身返回上海,再赚点钱,在上海置办一爿自己经营的商店,想不到一天晚上死神却突然夺走了他的生命。死得太突然了,以致周围的人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周围人都说,白天好好的,还和大家一起说说笑笑,没有丝毫异常。我母亲说,睡觉时还是好好的,每天都是我父亲最后一个睡。那晚刚睡下,一个第二天来做生活的篾匠来敲门,父亲起身开了门,篾匠将家生放好后就转身离开了。篾匠才走关好门上床睡觉,父亲就大叫:“我不行了,快去准备停尸板”。很快就昏死过去咽了气。于是周围传出我父亲是被魔鬼捉走的,魔鬼是篾匠带进来的种种说法。魔鬼都是在夜间出来到处游荡的孤魂野鬼,专找夜间单身出来的行人,将鬼魂附在你身上,司机下手。那晚,篾匠已被鬼魂附身,但神使鬼差中途拐进你家,你父亲成了替死鬼。还说,那幢房子本来就是座阴宅,孤零零的,后面是一批坟茔,好多棺材都裸露在外,如同乱葬岗,阴森恐怖,一般人是不敢租住的。你父亲临死前的呼喊是魔鬼呼叫声,如果当时有人拿一把锋利刀具砍杀过去,准将魔鬼赶走,你父亲就不会死。一时间,村间、田头有关我父亲死的传说版本越来越多,越来越离奇,以致不少村民都确信这附近有魔鬼存在,吓得天一黑都不敢出门,即使外出也要结伴而行,并随身带上刀具、锄头等铁器护身,至今还有人相信,还这么做。我的一个舅舅晚上外出也是做这般护身,直到几年前去世。家里发生这样事,住在公认的凶宅里,更觉得与鬼魂为邻的感受,内心的恐惧可想而知。这一切,起先我是一概不知晓的。说来也怪,就在我记事时,一天晚上才睡下,睁眼朝房顶望去,在我头顶上方尽是凶神恶煞飞舞旋转的魔鬼,吓得我大声呼叫。母亲被惊着,“嚓”的一声划着了火柴点亮了煤油灯。有了满屋的亮光,魔鬼纷纷四散隐去、消失。我一直手指魔鬼出没的方向叫母亲看,母亲什么也没有看到,她显得很从容,没有半点惊慌,这一经历我至今记忆犹新。母亲从那时起才陆陆续续告知我父亲死的经过和村民传说,但母亲从不相信世上有魔鬼。当初,我认定这是座凶宅,有魔鬼,虏走了我父亲,现在又想将我带走,这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天一黑就不敢出门了。直到我上学时,当地暴发了一场大规模空前绝后的掘墓运动,被蛊惑动员起来的民众象疯了似的将当地所有坟墓一夜间全给挖了。坟地里到处是散落的尸骨和尚未腐烂的整具尸体,我父亲的墓也不例外被掘了。但奇怪的是没有一个掘墓“英雄”及其发起者受到报应,被魔鬼抓走。到这时,我才相信母亲的话,世上本来就没有魔鬼,见到的魔鬼只是一种幻影,并非真实。不久,就搬离了这座凶宅,自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魔鬼。
解放了,我祖父来了封信,叫母亲带上子女回上海工作,是政府照顾军属安排的。原来,在上海的二个叔叔在解放前就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地下工作,其中一个叔叔上海解放时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并参加南下解放战争,立了功。到这时我祖父才恍然大悟,整天被他挨骂挨打、不准进家门的二个游手好闲昼伏夜出的“夜猫子”,原来是在为共产党做地下工作,祖父感到很内疚,错怪了他俩。母亲接到祖父的来信犯了难,最终还是决定留在乡下,带三个子女靠父亲留下的二十来亩田地出租度日。但世事难料,没过几年,土地全部归集体,要靠出工挣工分养活一家人,这可难煞了母亲,悔不该当初不去上海工作,如今断了生计。母亲很大度,对土地无偿收归集体从未有过半句怨言。无奈母亲只好将二个已上学的子女分别寄养在外地的我二个叔叔家,开始了他们半工半读自食其力的生活,母亲身边只留下我一个,开始了更为艰辛的生活。母亲是个很要强、很勤奋的女人,幼年时还缠过脚,干旱地活还能应付,水田活是她想都没有想过的事,但她却勇敢面对,接受平生以来最大的挑战。没多久,母亲就学会了大部分农田活,和男人一样下田干活。每年抢收抢种“双抢”季节,是当地人们最忙碌、最劳累的时节。正值盛夏,灌满了水的早稻田里,在烈日炙烤下冒着阵阵令人窒息的热气。原先蛰伏在稻田里的蚂蝗,闻到水田里劳作的农夫、农妇气味,纷纷出击,刹那间水面上尽是上下翻动吸人血的蚂蝗,浸没在水里裸露的双腿不久就被蚂蝗叮满了,贪婪的蚂蝗直吸到将其扁平的身躯成滚圆的球状才会从你腿上脱落下来。脱粒后装满箩筐的稻谷,要一担担靠人抬肩挑从田头送往晒谷场。每天母亲收工回来,衣服上结满了层层盐花,被蚂蝗叮咬过的双腿还在不断往外冒着血,腰被沉重的担子压得难以伸直,付出的辛劳不言而喻。然而,母亲无论如何努力,即使和男人一样的付出,完成一样的农活,得到的报酬始终只有男劳力的一半。一年辛苦下来,除了口粮钱,很少有余钱。乡亲们见我母亲生活难以为继,纷纷劝她改嫁,但都被她婉拒了。母亲怕改嫁会让子女受罪,宁愿自己吃苦也绝不能让子女受罪、受欺凌。
三、上学
该到我上学的年令了,母亲将我送进了学堂。父亲在世时说过,一定要让仨子女上学读好书。母亲也读过私塾,会读、会写、会算,在这一代人里算是有文化人,乡亲们收到在外谋生亲人的来信,都会拿来叫我母亲读给他们听,并替他们写回信。
读书对我们这样家庭来说纯属穷读书,缴得了书费,缴不上学费,有时一样都缴不齐,只好借高年级同学用过了的旧书读。母亲和我多次向学校要求减免学费,但学校的回答是:你家成分不是贫下中农,不列入政府减免对象。母亲对此想不通,感到很委曲,明明将土地全部无偿归了集体,现在已是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缺衣少食的穷困户,为什么学费不予减免?缴不了只好欠着,到了毕业还未缴齐,学校将毕业证书给扣下了,逼你缴上学费拿毕业证书。但再逼也没有用,就是没有钱缴学费,我的初中毕业证书就这样被学校扣下了,再也没有拿到。身上穿的衣服、鞋子,都是母亲在晚上有空缝补做的,虽不合身不合脚,有穿就算不错了。衣服往往从宽大的大龙袍穿成紧身衣,裤腿、袖管短了,接长一节继续穿,每件衣服都是补丁摞补丁。脚上的鞋子往往穿成帮底不分、脚底亲地为止。天不冷都是光着脚上学的,直到上高中以后学校不准赤脚进校门。因家住偏辟农村,离学校较远,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就住校读书,每星期回家一次。在学校生活,米是自己带去的,菜有钱的掏钱在食堂买,没钱的只得自带,我家没钱只好自带。一次,母亲给了五角钱,我如获至宝,反复从口袋里掏出来看,省怕弄丢了,结果还是给掏丢了。弄得班主任老师带领全班同学满地找,终算失而复得,否则,回到家不好向母亲交待。这五角钱可是母亲只少上三天工才能挣到的报酬,太珍贵了。但生活最艰难困苦是大跃进年代,连年灾难,国贫民穷,没有饭吃,连能吃的草根树皮都被大群饥民给啃光了。大部分人的脸呈菜青色、浮肿,肚皮贴脊梁骨,走起路来一步三晃,这是当地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大饥荒。大跃进时,村里的壮劳力都被派去参加大炼钢铁,田地得不到很好管理,加上不科学种田,过度密集,好多田地颗粒无收,导致大减产。多年的存粮被吃一空,而挨饿受饥又使不少人失去劳动力,甚至死亡,导致连年欠收。母亲将能吃的“好东西”都给了我,而留下来的大多是谷糠等难以下咽的代粮品。很庆幸,我和母亲在连年极度饥饿的环境中活了下来。
生活越艰难时间就觉得过得越慢,好不容易读完了初中,我瞒着母亲报考了高中。周围的亲朋邻居都劝我母亲不要让我继续读书了,学门手艺自食其力。我母亲也有这心思,学个木匠活也是不错的,见我从小也有这方面的爱好。不久,高中录取通知书下来了,我被一所省重点高中录取。这下,我犯了难,一方面,读高中费用更高,母亲的负担会更重,我于心不忍;另一方面,当年大学的录取率很低,全国每年仅录取16万左右大学生,即使是省重点高中录取率也不到百分之四十,且当时唯成份论盛行,我的家庭政治条件也不太好,进大学的机率是不高的。我将高中录取的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她没有丝毫犹豫,支持我继续读书,读好书。母亲对我说:“在这里我们是单姓独门的外来户,受人排挤,是不会有出息的,只有读好书离开这里,才是你唯一出路”。母亲仍然表现出宁肯自己吃苦也不让子女受罪的忘我精神,她把所有的苦痛都独自一人默默承受,深深的埋在心底,只有在液深人静时默默流泪,低声抽泣,排解心中的苦痛。长期压抑在心里的苦痛和过度的劳累,加上生活的贫困,终于让母亲病倒了,病得很重,连日高烧不退。母亲是我生活的依靠,更是我精神的支柱,失去了母亲我一切都完了,再难也要将母亲治好。我将母亲送到当地一家最好的医院,向众多亲朋借了500元“巨款”,向医院缴纳了押金。由于送医及时,没多久母亲就康复出院了,大部分押金被退回。
那年夏天,母亲终于有了发泄长期压抑在心中苦痛的机会,在上海生活的我年迈祖母病逝,棺木运到乡下安装入土。母亲见到棺木,不顾正值盛夏棺木中散发出来阵阵异味,不顾众人的一次次劝阻,扑倒在棺木上嚎啕大哭,直哭得整件衣衫被汗水浸透,喉咙嘶哑,软瘫在棺木上,才被我搀扶下来。母亲不是为我祖母病逝而痛哭,母亲所承受的苦与痛,所经历的常人难以想象的种种磨难,在心里压抑得太久太久了,而今终于有了倾诉泄放的机会,来缓解长期压抑在心中的痛苦。自此之后,再也没有见到过母亲哭诉。生活的重担快把母亲给压垮了,望着母亲日渐衰老孱弱的身体,我心如刀绞。记住母亲的话,读好书,一定要给母亲的晚年带来幸福生活。
四、与母亲分别后
很幸运,我顺利完成了高中学业,并考取了一所省外大学,从此就远离家乡,离开了母亲。就在我大学即将毕业等待分配工作时,却经历了一场令现人难以想象的动乱。在一次学校突遭一帮武装分子攻击中,在机枪、冲锋枪猛烈的扫射声中,一束束子弹从我旁边擦身而过,而匍匐在地一起躲避子弹扫射的三个同学却不幸被乱枪击中,身子抽搐抖动了一下,再也没有站起来,成了那个年代一文不鸣的冤死鬼。想起来,至今仍心有余悸和钻心的痛,无法平静。母亲得知这一情况后,受到很大刺激,把我召回了家,直到当地动乱平息后才回到学校等待分配。
大学毕业后,国家统一分配。因当时有些地方还处于无政府状态的动乱阶段,老家所在的省没有向我所在大学提出过学生分配名额申请,因此无法实现分配到家乡工作的愿望,我被分配到外省一家大型国营企业工作。从工作第一个月起,我将每月四分之一的工资寄给母亲用,雷打不动,且做到“水涨船高”,始终按此比例寄钱。母亲这份收入大大高出当地一个整劳力的收入,母亲不需要继续上工争工分了,并且有了自己的一处住宅,可以过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安稳生活。周围邻里都很羡慕我母亲,说她有文化有远见,培养出三个有出息的子女,如今出头了。我每年探亲回家,见母亲还是很忙、很辛苦,虽然不用上工了,但整天义务为左邻右舍、亲戚帮忙做事。无论是有人结婚喜庆、生病看护、照看孤寡老人、教老年妇女识字诵读经文和农忙季节帮助收割等,样样都有她的份,样样都做在先,不但没有分文收入,有时还要资助别人。母亲对子女的无私慷慨,如今体现到众亲、乡邻身上,不计前嫌,不谋私利,真是一位胸怀坦荡的伟大母亲。在母亲的感召下,村风村貌大改善,互帮互助精神在村里得到传扬。但母亲的生活并没有改善,每天仍然是素食淡饭,我感到很意外。每次探亲回家总是劝说母亲要保重自己身体,要量力而行,而母亲依然故我,她说已习惯这种生活了。劝也没有用,只好在过年过节时多寄一份钱给母亲,来安慰我自己。虽然母亲的生活仍然过得清苦,但精神面貌大不一样,以前紧锁的眉宇舒展了,已成了乡邻们的主心骨,有不少人家里有什么大小事情都会找我母亲商量拿主意,再不受人鄙视冷落,逐渐成了当地有名气、受人尊敬爱戴的人,十里百村都知道她的名,我感到很欣慰。
五、回到母亲身边
随着母亲到了古稀之年,加上年轻时过度劳累,长期营养不良等,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背已驼成佝偻状,骨质增生、骨质疏松等病痛经常疼得她彻夜难眠。我辞去了外地工作,来到她身边,并请一位保姆专门看护她,让母亲不感到寂寞,生活有人照应,精神上也有了依托,衣食无忧,并为她翻盖了住宅。但这一切都来得太晚了,已无法缓解母亲因长期过度劳累和营养不良落下的无法治愈的伤痛折磨,也无法兑现要给母亲晚年带来幸福生活的承诺,母亲在伤痛的折磨中走完了她的人生。
来到母亲墓前,思绪万千,心里尽是懊悔与自责,太自私了,让母亲孤独一人长期生活在农村。要是初中毕业,学个手艺,就可留在母亲身边;要是高中毕业,找个代课教师岗位,也能陪伴母亲在一地生活,都可以为母亲营造一个儿孙满堂、萦绕膝前尽享天伦之乐的晚年生活,弥补前半辈子孤独心酸的生活经历。人最怕孤独,而母亲孤独生活几十年,是常人不可想象和难以坚持的。
伫立在母亲遗像前,母亲对子女的无私伟大、奉献一切的精神久久在我心里回荡,而自己除了对母亲的愧疚还是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