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儿子突然发高烧,送他去医院急诊室治疗。
天下着微雨,西风刮得正紧。这样的时刻,心情自然好不了。
急诊室门口的灯光显得那样的暗淡。急诊室里护士们的身影是那样忙碌。是多病的天气啊。
好不容易轮到儿子,医生却突然被一位护士叫走了。这是什么医院,我心里忿忿着,也跟了出去。急诊室门口停着一辆小货车,几个人正手忙脚乱地抬着一个担架,匆匆进了急救室。急救室的门关了,透过门缝里漏出的一点光亮,我隐约看到一张床上,躺着一个瘦弱的人,大概就是刚才被抬进去的吧,周围围着好几个医生护士。我转身,一眼认出了刚才抬担架的那几个人,从他们蓝色的服装就知道他们是附近那家巨大的木业公司的。他们或垂头丧气地站着,或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着。
“你们刚才抬进去的人怎么了?”我随意地问道。
“被车撞了。”
“什么车?”
“铲车。”
“在哪里撞的?”
“就在厂里。”
“什么时候?”
“半个小时前。”
“怎么会撞的?”
“他从厕所出来,铲车开得太快了,光线很暗,就撞上了。”
“开车的也是你们厂的职工?”
“当然。”
“也是外地人?”
“我们厂大多是外地来打工的。”
是关心,还是好奇,我不知道,反正我一连串地问了许多问题。当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像个调查事故的警察时,我还是问了一句:“他看上去好像很瘦小?”
这个问题我没有得到回答,因为急救室的门突然打开了,几个医生护士都走了出来。一个说:“瞳孔已经放大,心跳已经停止,死了。你们把他抬回去吧。”另一个说:“你们报案了没有,快去报个案。”
我的心一懔,同时也注意到那几个人一下子呆若木鸡的神情。良久,终于有人回过神来,他们围住医生,说:“医生,求您救救他,救救他,他还小,他才十九岁呀!”医生沉默着,摇摇头。“真的没救了?”“真的,我们无能为力了。”医生摊开手,深表惋惜地说。
“兄弟,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呀!”其中有一个人,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大放悲声。我看他,年纪也很轻,也是瘦瘦弱弱的。另几个人转而又去拉他,劝慰他。
从他们的话中,我约略知道,死去的那一个是这一个的同乡,两人平时相当要好,到这家厂里打工还不到三个月。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离开了他曾充满梦想、无限眷恋的人世。我想象他在远方的父母正如何牵挂着爱子,他们将如何承受这白头人送黑头人的悲哀呢?
这潇潇的冬雨,淋湿了我的思绪,使我对这世界多了一份认识。
也许医生还在为刚才未能挽救那个年轻的生命而内疚,所以给儿子看病的时候,一直愤愤不平地絮叨着,既像自言自语,又像对我说。
“那家厂,安全措施极差,工伤事故不断。经常有人轧伤了手脚来包扎,血淋淋的。今天终于出人命了吧。都是些孩子呀,真是作孽。”
给儿子打了针,配了点药,我带着儿子走出了医院。
外面的风还在刮着,雨还在下着,天空漆黑而深邃。我的心里充满了忧伤。将心比心哪,如果是我的孩子,我的心情会怎么样?一个人来到这个世上,他的生存权利应该是相同的。而在这样的时刻,这样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么消失了。生命竟是如此的脆弱么?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那片巨大的厂房,仿佛看见了厂房里无力地忙碌着的孩子。他们,不也是父母所生?本该充满朝气和梦想的心,就此压上了生活的担子,变得饱经风霜般的成熟?是啊,他们解放了思想,他们冲出了穷乡僻壤,他们向往的难道就是这样的结局?
在另一个时间,就在那家厂附近的那片肮脏、杂乱的小市场,我又见到了一群穿那种蓝色工作服的人们。差不多的年纪,却一样的“老气横秋”。于是我又与他们有了如下一段对话。
“请问,你在这家厂工作多久了?”
“三个月多一点。”
“待遇不错吧?”
“什么呀,才四百块不到,这叫好?”
“工作累不累?”
“能不累吗?每天要干十二到十四个小时,你来试试看。”
“那么,老板给的加班工资一定不少。”
“想得美,一分钱都没有。”
“那这不是违反劳动法吗?”
“法?老板就是法。”
“那你们怎么会来这里打工的?”
“在家里的时候,听说上海钱好挣,就出来了。没想到一到上海,他妈的全不是这样,没办法,后来有人介绍就来这里了,好歹混口饭吃。”
“你们老家哪里?”
“安徽,他江苏,他河南,还有他是江西。”
“你们有没有想过另外找工作?”
“想,怎么不想。但像我们这样一没文凭,二没资历的,上哪儿找去?”
“这么说,这家厂接纳了你们,还是不错的。”
“也不能这么说。我们进厂的时候都签过协议,交过500块押金,只要做不满一年,押金就不退。可是,有几个人能做满一年呢,做满半年的也没有几个。这钱就算是扔进狗嘴了。”
“这老板黑着呢,光押金这一项,就等于白招一个人给他干一个多月的活。这不是比资本家还狠么?”
望着这群骂骂咧咧、气愤不平的背影,我不由想起了夏衍的《包身工》。那受到文明惩罚的小福子,那瘦得骷髅一样的“芦柴棒”,那些过着猪一般生活的包身工的形象,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索洛说:美国铁路的每一根枕木下面都横卧着一个爱尔兰工人的尸首。夏衍说:日本纱厂的每一个锭子上面都附托着一个中国奴隶的冤魂。我想:这高大气派的厂房后面也一定凝结着那些打工仔的血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