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方,重新发现美国
失败者的南方
南方是失败者的土地。1861年美国内战以来,南方一直都是失败者。失败的阴影如此巨大,以至于没有生长在南方的人能够绕开它。
在奈保尔最富盛名的游记作品《南方的转折》中,同为作家的安妮·西顿如此描述那样一种失败:“我们是被征服和被占领的人,美国绝无仅有的这样一个种族。”
“绝无仅有”,何等的屈辱。占据着1789年美利坚十三州联邦半壁江山的东南六州,本应该是怎样得意的殖民者、新教精神的代言人、耶和华的传道者,却偏偏成了失败者!多么“愚蠢的战争”,多么“荒谬的战争”,难道不是“所有反馈都跟我们说不可能赢吗”?为什么还要去打这场战争,让自己沦为失败的一方,永远抬不起头?南方人果真“有勇无谋”。
从罗伯特·李被迫在阿波马托克斯投降开始,骄傲的南方人早已“对自身没有把握”,殖民者与失败者的身份如此紧密地交织在一起,让他们无所适从。美国,这个由南方人亲手缔造的国家,竟反过来击溃、征服、吞噬了南方。
“应对变化的唯一方式只能是假装它不存在”,南方由此变得封闭,封闭在山地里,封闭在庄园里,封闭在家族、教会与十九世纪里。对外部的拒斥是南方找到的最后的自我保护方式,只要还在南方,只要还在这里,他们就永远还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就永远还能保有殖民者的身份。
但这还不够,殖民者必须找到被殖民的对象,必须借由贬损另一个族裔来摆脱失败者的焦虑,必须通过明确的等级秩序划定尊卑,建立自我的身份认同。黑人,该死的黑人,一时间变得如此重要,因为对南方的白人而言,“对黑人的态度——是我们唯一任何时候都能感受或执行权力的方式”。哈!好在还有他们。“只要有人在你下面,你就知道自己有了权力。事实上,那都跟权力有关。”这几乎是精神分析的范本,越是自卑,越需要找到比自己地位更加卑劣的人,在那些人面前越必须高傲,因为这是仅有的保全自我的方法。
可南方依然是失败者,无数的遗迹在提醒他们这一点,越来越醒目的黑人们也在提醒他们这一点。试图用封闭自我保护的南方人,惊恐地发现他们厌恶的北方无孔不入,“二十世纪正在向山地渗透”。南方由此变得更加焦躁、不安,以及愤怒。是的,愤怒,只有愤怒才能掩盖他们的无能为力。北佬、黑鬼、拉丁裔、亚洲人,统统应该滚出去,“烧他们,烧毁他们的房子”。这是一场家园保卫战,自诩为真正的南方人的白人殖民者,必须“保护”他们的故乡。
“这些是发现自己正被历史甩在后面的人的绝望行为。”这是属于失败者的南方故事。
平权是一种神话
阿波马托克斯的降旗,带来的是《解放黑人奴隶宣言》在南方的执行,南方黑人由此摆脱了奴隶的身份。白人庄园主们被迫接受这一现实的同时,也处心积虑地继续维护着白人的利益,拒绝承认他们的失败。
“祖父条款”和“吉姆克劳法”的发布,让黑人理论上存在的选举权在现实中化为泡影,“种族隔离”成为南方的基本事实。此后接近九十年,白人与黑人一直生活在两个南方。后来的故事是马丁·路德·金,是黑人民权运动,是布朗诉托皮卡教育局案,是种族隔离的终止与废除,是黑人步入政坛、黑人走进大学、黑人成为政治正确,噢,黑人甚至成了美国总统,他们已经是这个国家的主人。
真的是这样吗?
在《南方的转折》的开篇,奈保尔两次引用了他在北卡罗来纳一座小镇听到的歌谣,“这边全是黑人,这边全是白人。黑人,黑人,白人,黑人。黑人,白人。” 是的,现在“黑人和白人正在一起做更多事情”,黑人男孩会和白人男孩“一起喝酒”,但礼拜日的清晨,黑人与白人仍会走进不同的教堂。
种族隔离从来都没有消失,暗地里,它一直在发芽、生长、开花、结果。接着,某一天,黑人惊讶地发现,他们丧失的比获得的要更多。“黑人曾经拥有这片土地”,但现在,那里成了古巴人的土地;“在过去,卡车会把采摘水果的黑人拉走”,现在站在卡车上的已经是墨西哥人。
怎么可能!
难道平权不是让黑人,我亲爱的黑人同胞们,站起来成为有尊严的人吗?难道我们在福赛斯,在亚特兰大,在密西西比、亚拉巴马、佛罗里达不是打了一场接一场的胜仗吗?还是说那到头来都“被看作一场游戏”,只是为了“转移黑人的愤怒”,还是说“体制不可能崩塌。个人可能崩塌”,即使“已经取得了某种胜利,但几乎毫无变化。”
变化是在发生的。只是必须遵循白人的规则。你当然可以走进大学,成为律师,摇身一变成功人士。但你必须“模仿或者变成白人”。一旦如此,你的选择就“为你指定了那个方向。你会成为促成自身灭亡的一个因素”。诱惑,毫无疑问是魔鬼的诱惑,可你该怎么办呢?民权运动给了你权利,但所有的规则都为白人设立,所有的机制都为白人服务。生活在这里,没有一天你可以不用想起自己的肤色,没有一刻你能获得内心的安宁。
回去怎么样?不,回不去了。在种族隔离的时代,黑人会在白人社会的缝隙里建立自己的社会,在表层经济的背后,还有一套“隐藏的经济”,黑人街区里有你们创办的中学,从后厨递出来的汉堡会为你多加一块肉,去不了酒店可以去“旅客之家”,在那里,你能学会最新的舞蹈,听到爵士乐、灵魂乐还有只属于黑人的歌唱。现在都没了。你只能按照白人的规则做事,找一份好工作,有一张信用卡,天知道要去哪儿才能找到。
平权,平权,不过是个神话。“比起黑人,那让更多的白人如释重负。”
谁的土地,谁的国家
在南方,身份永远是最大的问题。南方人与北方人,男人与女人,白人与黑人,共和党人与民主党人,墨西哥人、古巴人、印度人、亚洲人……没完没了。
然而,处于冲突核心位置的身份始终是“美国人”,是有关“谁才是美国人”的你来我往。这片土地的历史太过厚重。印第安人曾经在这里,然后消失了;新教徒来了,那是群穷苦的白人;接着是黑人,他们带着镣铐来自中间航道;现在所有人都来了,我是说所有人。
谁才是美国人?印第安人吗,他们不过是被屠杀的对象;黑人吗,他们身体里流淌的是奴隶的血液;墨西哥人、古巴人、印度人、亚洲人吗,真是笑话。
那就先来后到吧!除却早已丧了命的,谁在这儿待得更久,这儿就是谁的国家。“1820 年前后我们从弗吉尼亚南下。家族中我们这一支有七代人耕种的是同一块土地,让我感觉自己的根扎得很稳。”殖民者的根扎得多深啊,有权利说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了吧。
密西西比有二百五十年的历史,殖民者的家族已经在同一座房子里生活了将近两百年。“我的身份是通过我的家族以及我们在杰克逊和密西西比是谁而形成的。我们在长老会教堂有自己的座位,那就是你的身份。有天我姨妈去教堂,在自己的座位上发现一个陌生人,就很震惊。”嚯!好生狂妄,这可是我的位置,你算是什么东西就敢坐下。
来自土地的束缚是身份的来源,来自肤色的确认是交头的暗号。家族是有权有势之人的底牌,“我可不愿变得不是这群人的一部分”,无权无势之人则可以通过肤色知道我祖上的祖上和你祖上的祖上本是一家,“对穷苦白人来说,种族就是他们的身份……没有了种族,他会对自己是谁失去概念”。这是我们的土地,我们白人待得够久了,足够看不起你们任何人。
可黑人也待了很久很久了。南卡罗来纳的黑人家族有一个五十亩地的家庭农场,“三代人在奥兰治堡很出名。‘也可能是四代。’”这个白人不知道的秘密,给了黑人家族充分的底气。别忘了房子前面还塞满了装饰性的花园雕塑,“这种收藏是从祖父开始的”“两百年”“有些物件来自西印度群岛的牙买加”。
左与右是件相对的事,你以为少数族裔就天生应该有左翼立场吗?在更少数的族裔面前,他们就是利益受损的一方了。领着奈保尔参观故乡的霍华德说得再清楚不过,一想到亚洲人、古巴人和墨西哥人,“我就变得非常亲美”。美国同样是我们黑人的,即使不是,至少也是倾向我们的。
好了,现在那些外国人可以靠边了,他们难道以为从白人手里买下汽车旅馆、从黑人手里接过侍者与仆人的工作,就可以成为美国人了?那不过是“根据他们对这个词的特殊理解”罢了。
这是谁的土地?这是谁的国家?旧有的,新来的,每个人都言之凿凿。行了行了,就这样吧,爱怎么想怎么想,反正就连南方本身就已经快要不保。
南方,混杂着烟草味道的南方,就是一个复杂的地方,那里有种族与身份,有秩序和信仰,也有音乐与忧伤。南方人在这里受到滋养,在这里获得认同,也在这里舍弃自我,将自己融入往事,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南方,自我封闭和冥顽不化的南方,它如此抗拒变化,却不得不迎来变化。
经出版社受权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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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V.S.奈保尔译者:陈静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装帧:平装页数:320页定价:58.00元ISBN:978-7-5442-6918-6出版时间:2022年5月
- 作者简介 -
维·苏·奈保尔(V· S· Naipaul, 1932—2018)英国当代作家,文化巨匠。1932年生于特立尼达岛上一个印度移民家庭,1950年进入牛津大学攻读英国文学,毕业后迁居伦敦。50年代开始写作,作品以小说、游记、文论为主,主要有《毕斯沃斯先生的房子》、《米格尔街》、《自由国度》、《大河湾》与“印度三部曲”等。他与石黑一雄、鲁西迪被称为“英国文坛移民三雄”。1990年,被英国女王封为爵士。2001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 内容简介 -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奈保尔深入美国南方的旧蓄奴州,与政府官员、庄园主后代、底层白人、法官、牧师、音乐人、诗人和农民广泛交谈,在他们身上看到了保守派和黑人固守于自身困境的深层文化心理。在美国历史最复杂的区域,种族之间的争吵并没有变成马丁·路德·金期待的优美交响曲,而是以沉默的敌意进行对峙。这里的人们承受着失败的桎梏,将根更深地扎进代代相传的土地和关系里,试图在宗教、历史和音乐中寻找值得依靠的秩序。
- 目录 -
序 南方老家 | 小废墟的风景
第一章 亚特兰大 | 调谐
第二章 查尔斯顿 | 往日的信仰
第三章 塔拉哈西 | 与非理性停战 I
第四章 塔斯基吉 | 与非理性停战 II
第五章 杰克逊,密西西比 | 边境,腹地
第六章 纳什维尔 | 圣洁
第七章 教堂山 | 烟
- 编辑推荐 -
★ 一个看不见的真实美国。
-“没有一句败笔”的诺奖作家奈保尔,深入美国南方的农业种植园、工业小镇、旅游城市,以刀锋般的感知力,透视底层民众的内心世界。
★ 一部社会变迁的启示录。
- 财富快速涌现,又突然消失。奴隶主早已经离开,奴隶们仍留在贫瘠的土地上,努力拼凑一种有规律、有仪式感的生活。
★ 一段自下而上的口述史。
- 家族历史充满缝隙和点缀,各种变幻无常、个人冒险及其失败无法载入历史,只能在一代又一代人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变成传说和歌谣。
★ 一次寓言般的社会观察。
- 面对这片受难的土地,一向居高临下、出语恶毒的奈保尔收起了锋芒,用谦虚真诚的姿态去聆听和观察,日后屡屡得到历史的印证。
- 各界盛赞 -
★ 不同寻常的全景展现……任何人若想了解至今仍在困扰南方的那些问题,无疑应该读奈保尔的书。——《周日电讯》
★ 奈保尔在书中尊重南方独特的多样性:为自己辩护的保守派和自由派,黑人和白人,男人和女人,展现出他们生活故事中的黑暗一面……迷人,启人深思。——《新共和》
★ 奈保尔笔下的美国南方是奇特的混合体,个体与群体,绝望与嬉闹。部分旅行见闻,部分口述历史,部分经由反复思考的漫谈……奈保尔作为一位“局外人”,描述了令人感到惊奇多元的文化碰撞。——《出版人周刊》
★ 他从来不给自己的见闻与感受涂脂抹粉。……他执拗于叙述事实,坚决摒弃作品中虚张浮夸的地方。——保罗·索鲁
【关于作者】
★ 奈保尔将深具洞察力的叙述和不受世俗侵蚀的探索融为一体,迫使我们去发现被压抑历史的真实存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
★ 奈保尔是一位了不起的观察家,一位深富哲思的旅行者,无论置身何处,所遇之人、所探索之心灵,无不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纽约客》
★ 托尔斯泰式的灵魂……在所谓的第三世界中再也没有比他更杰出的文学艺术家了。——约翰·厄普代克,《纽约客》
★ 奈保尔笔下的世界,全靠他的双眼和双耳。他嫌弃大而化之的概括,他听人们说话,不光是他们的观点,还有他们的语调,他们对词汇的精确选择,甚至他们的闪烁其辞。……然后他那警觉、从不感伤、对浪漫主义充满怀疑的大脑会对这些细节观察进行过滤。——荷兰作家、纽约时报前主编,伊恩·布鲁玛
来源 | 美国史教学与研究
转自:书斋里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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