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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一兵︱作为辩证人本主义的日常生活批判——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第二卷研究

2024/2/1 17:35:26  阅读:32 发布者:

摘要

在《日常生活批判》第二卷中,列斐伏尔努力建构出一种新人本主义的异化史观:使每一个人成为人的欲望和需要应该是本真性的,这也就构成了个人日常生活中的各种动机。正是在这种需要-欲望的人本主义本体论框架内,列斐伏尔成功建构了自己日常生活批判新的逻辑基础。正因为列斐伏尔手中具有了上述这样一个人本主义的价值悬设尺度,所以当他以此去观察当代资本主义的时候,他就发现在今天资本主义的“受控制的社会”中,人的本真性需要和欲望却彻底地沦丧了,这也就是“消费社会”中发生的虚假欲望下伪需要占位的消费异化,人的生命节奏异化为谋生的劳作节奏。

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辩证人本主义;需要本体论

列斐伏尔 1 是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史中一位传奇式的人物。他一生写下了近七十部论著和大量文章,他早期原创性地提出的“日常生活批判”,实现了异化理论从宏观政治经济关系向微观社会生活的转换,并且在走向历史唯物主义的道路中,实现了观察历史的时间线索向空间生产逻辑的转换。在《日常生活批判》(1945)第一卷出版十五年后,列斐伏尔出版了《日常生活批判》(1961)的第二卷,此卷的副标题为“日常生活的社会学基础”(Fondements d'une sociologie de la quotidienneté)。在这一卷中,他回答了学界对“日常生活批判”理论的各种质疑,在方法论上形成一些新的观点,在异化逻辑上奠定了走向日常生活批判的新的需要本体论前提,并且将批判延伸到全新的现实生活改变中去。本文将概要其中比较重要的学术观点,以期进一步的讨论。

需要本体论与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消费异化

我们看到,在1961年出版的《日常生活批判》的第二卷中,列斐伏尔首先确立了一种日常生活批判的存在论前提,即需要本体论。显然,这是一种拒斥了“物质本体论”的从主体出发的观念,只是这一正确的出发点,却用来建构新人本主义的基础。据他说,之所以要提出这种新的哲学本体论,并非出于理论逻辑的需要,而在于资本主义社会生活中出现的新变化。依他的判断,这种变化先是可见的生活变动,一是“技术(techniques)正在更大程度上渗透到日常生活中”。这是列斐伏尔很早就开始关注的问题。然而,科学技术并没有将日常生活改造成高级的创造性活动,反倒“产生了一个日常生活虚无(vide)”。 2 有如今天你手中的电脑、智能手机和汽车,你每天沉迷其中,但它们是如何运作的,对你来说则是一个空无。用斯蒂格勒的话来说,就是新型的无脑式的“贫困化”。二是“公共(政治)生活已经渗透到了个人生活里,反之亦然”。 3 今天个人的生活中已经充斥着社会政治信息,日常生活被社会政治符码化了。有如今天通过网络,任何地方的政治事件和观点都会出现在你的饭桌和枕边。三是日常生活中出现的不易觉察的改变。在他看来,今天日常生活的现实基础已经转型为一种新的“消费社会”(société de consommation)。 4 这是他《日常生活批判》第二卷中的核心立论。也是他的学生鲍德里亚那本著名的《消费社会》的理论缘起。这当然是列斐伏尔在1961年原创性地提出的判断。依他所见,在这种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发展新阶段的所谓的“消费社会”中,消费者没有欲望(désire),他顺从(subit)。消费者奇怪地引出“行为”(comportements)的“动机”(motivés)。消费者服从广告和贩子的建议,服从社会诱惑力(prestige social)的要求(更不用说那些对债务挥之不去的担忧)。从需要(besoin)到欲望和从欲望到需要的循环过程,不断地受到干扰或被扭曲。来自外部的“构序”(ordres)成为微妙的抽象碎片,或者荒谬的“动机”(motivations)。欲望不再与真正的需要(vrais besoins)一致,欲望是虚构的(factices)。 5

我们都会记得,列斐伏尔在《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讨论的那个在超市中买糖的女人,明明是她伸手在货架上拿到了自己所想要的糖,列斐伏尔却说,她没有真实的欲望,她这一伸手取物的行为(comportements)动机是虚假的,因为她只是在下意识中顺从了“广告和贩子们”的诱惑,她的消费需要背后的欲望受到扭曲,被看不见的外部构序(ordres)制造出来的抽象碎片所虚构(factices),当一个人的欲望不再是自己的真实的需要(vrais besoins)时,人的消费就是异化的。这是列斐伏尔对消费异化问题第一次重要的理论透析。我以为,这可能是列斐伏尔在《日常生活批判》第二卷中关于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在进入“消费社会”时,出现深层次消费异化最重要的分析。

但是,要理解列斐伏尔这里的消费异化批判,其逻辑前提是他对需要-欲望理论的全新预设。或者说,是列斐伏尔努力建构出一种新人本主义的异化史观。这也可以被视作列斐伏尔在《日常生活批判》第二卷中,为自己的生活“小事情”异化批判确立的重要理论基础。如果说,在《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中,列斐伏尔只是指认了日常生活中出现在消费行为中的异化关系,但他并没有说明在人的生存中是什么东西被异化了。相对于一个完整的异化逻辑构式来说,那种应该存在的本真性是不在场的,有如黑格尔的本有观念、费尔巴哈的人的类本质、赫斯的本真性交往关系,以及青年马克思的理想化的劳动等。而列斐伏尔在这里构序起来的需要-欲望论,则是对这一重要逻辑缺环的补白。当然对进入列斐伏尔这一思想构境来说,我们还需要做一些必要的说明:

第一,列斐伏尔异化批判的主体视位,已经从马克思关注的生产过程中被剥削的工人劳动者,转到了日常生活中的所有被资本支配的一般个人。这里的决定性因素,也是传统人本主义向新人本主义的转变。第二,从这个抽象的“一般个人”的主体视位出发,列斐伏尔就自然会主张,“可以把人定义为‘需要的存在’(être de besoin)”。 6 这可以发展出一种关于需要与欲望(动机)的新人本主义哲学。在他看来,正是因为人和他的意识,“通过需要、欲望和对欲望的意识”,才得以超越动物与之同一的自然界、人类个体成长中的童年,真正进入到现实“生活和世界”(vie et le monde)。显然,列斐伏尔这里所指认的需要-欲望,并非弗洛伊德突显的生理性原欲,而是人进入到现实社会生活中出现的现实需要和欲望。他认为,对于任何人来说,“没有需要和欲望的经历,没有实际的或潜在的要什么和缺少什么,就不会有存在——意识,自由也不会发芽”。 7 当然,这种使每一个人成为人的欲望和需要应该是本真性的,它相当于青年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1844年手稿》)中那个作为人的类本质价值悬设的理想化劳动。像青年马克思那个尚未异化的自主、自由的创造性劳动活动一样,列斐伏尔这里定义个人生存本质的欲望,同样是一种每个人自己的创造性冲动和动机:“当这个欲望成为个人接受和使用的一种不可或缺的和精神的力量(puissance vitale et spirituelle)时,当他的生活成为一种创造性的(créatrice)意识,即通过再次变成需要进行创造和被创造时,欲望才真正成为欲望。” 8 这也就是说,这种成为个人生存本质的欲望,不是指饿了需要吃饭和本然性欲一类生理需要,而是使人的存在成为创造性生存的精神(spirituelle)需要,正是这种非自然的精神性的需要才使得人的欲望彻底超越自然界。列斐伏尔认为,这种本真性的精神需要基础上的真实欲望是人获得创造性生存和自由的根本。由此,本真性的需要是“欲望的内核(noyau)、欲望的出发点(point de départ)、欲望的‘基础’(base)或‘基地’”。 9 进而,本真性的需要-欲望也就构成了个人日常生活中应该具有的各种动机。我以为,正是在这种需要-欲望的人本主义本体论框架内,列斐伏尔成功建构了自己日常生活批判新的逻辑基础。我觉得,这可能是《日常生活批判》第二卷中最重要的理论原创。由此,列斐伏尔才第一次建构了一个完整的人本主义异化批判逻辑。应该提醒读者的是,列斐伏尔在进行这种纯粹思辨的学术构序和逻辑赋型时,他恰恰忘记了自己从马克思那里看到的从现实出发的思考方式,仿佛不久前的“回到马克思”的思想实验是在别人那里发生的事情一样。这可能是列斐伏尔文本中那个双重逻辑并行的根本原因,他总是无法整合这种存在于思想逻辑中的异质性思考错位。

正是因为列斐伏尔手中具有了上述这样一个人本主义的价值悬设尺度,所以当他以此去观察当代资本主义的时候,他就发现在今天资本主义的“受控制的社会”(société déterminée)中,人的本真性需要和欲望却彻底地沦丧了,这也就是上述“消费社会”中发生的虚假欲望下伪需要占位的消费异化。由此,这就立刻使之前那个在超市中购物的妇女的日常生活小事情异化问题,获得了重要的逻辑支撑。这个受控制的社会(société déterminée),之后会进一步发展出消费被控制的官僚社会(société bureaucratique de consommation dirigée)。列斐伏尔说,看起来,“‘消费社会’的基础是大众消费和为满足大众需要(consommation de masse)而展开的大规模生产,因此,在消费社会里,消费商品的制造商尽可能地生产消费品”。 10 然而,现实发生的情况却是,“‘消费社会’控制着消费,控制生产的控制着消费,控制消费的为了和按照它们认为应该生产的而生产需要”。 11 由此,黑格尔所指认的作为市民社会统一起来的“社会生活水泥”(le ciment de la vie sociale)——需要体系(système des besoins)彻底失效了,这种联结个人之间需要体系被根本分裂了,被摧毁了。正如德波大力主张的那样,日常生活确实“被殖民”(colonisée)了。因为最新技术的发展和“消费社会”的缘故,日常生活被带到了一个极端的异化(l'extrême aliénation)中,换句话说,日常生活陷入了影响深远的不满(insatisfaction)的境地。 12

显然,在列斐伏尔这里对“消费社会”日常生活批判的逻辑证伪中,他先是拉了两个人过来做理论支撑,一是黑格尔,二是他此时还亲近的朋友德波。然而,他把黑格尔市民社会理论中的“需要体系”比作社会生活水泥(le ciment de la vie sociale)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粘合原子化个体的需要体系“水泥”背后已经被黑格尔超越的斯密,因为,在资本主义经济过程总体中,个人之间的需要关系已经是商品生产和交换中的金钱关系,这一“水泥”恰恰是被看不见的手糊在盲目市场竞争的“迷墙”之上的。斯密-黑格尔的需要体系决不会是列斐伏尔的本真性需要。这当然是一个误认。德波的日常生活被殖民(colonisée)的观点 13 ,与列斐伏尔是一致的,因为在资本主义的消费社会中,景观控制了个人的所有选择,看起来自主的购买商品和消费,其实都是被金钱关系殖民后的虚假欲望和动机,所以,这就出现了消费异化的极端败坏状况。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一切日常生活,看起来开心的消费狂欢背后,实际上是真实需要的无法满足(insatisfaction)。列斐伏尔的结论是:

不认识完整的社会(société entière)就不能认识日常生活。没有他性和反向(l'autre et inversement)的激进批判(critique radicale),就不能认识社会和日常生活次生状况中的原初构境(la situation de la première dans la seconde),就不能认识日常生活和社会的相互作用(interactions)。对于这种认识来讲,否定的概念(les concepts négatifs,疏远和缺失、不满意、沮丧或更一般的异化,distance et lacuneinsatisfactionfrustrationou plus généralement aliénation)和分别开来的科学中运用的肯定的概念一样,是不可缺少的。 14

这段文字是非常难理解的形而上学之思。在这里,列斐伏尔在原文中用了整整四行半的斜体字来强调自己“深刻玄妙”的人本主义异化史观逻辑。这恐怕是《日常生活批判》第二卷中十分鲜见的文本状况。依我的理解,一是列斐伏尔明确表达出自己批判理论的核心是马克思辩证法的否定概念(concepts négatifs),它除去马克思异化构式中的自我疏离和本质缺失外,更表现为日常生活细节中的更一般的异化(plus généralement aliénation),即真实需要不在场的不满意和沮丧;二是之所以他的日常生活批判能够发现这种小事情异化,是因为基于总体人的本真需要的他性眼光,充分了解一个完整社会应该具有的、本真性的原初构境(situation de la première),这样,他才能生成激进批判(critique radicale),以透视当前资本主义社会日常生活的次生(seconde)异化情境。这个“次生”,显然是相对于马克思所指认的原生式的经济-政治关系异化。列斐伏尔自己也承认,他的日常生活批判重新肯定了海德格尔的“本真性的问题”(question d'authenticité),但这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在场的本真性。列斐伏尔甚至还说,日常生活批判的理论前提暗合着胡塞尔-海德格尔在现象学构境中所指证的“‘生活的’和‘生活世界’”(Lebenswelt),也将梅洛-庞蒂提出的“主体间性”(l'intersubjectivité)置入到人们的具体日常生活中来,可是,却是以一种激进的批判话语完成这种向人与人之间微细生活关系的生活世界透视的转向的。 15 这也是一种刻意的重要理论逻辑对接。相对于前面的黑格尔和德波,这是第三种重要的逻辑支撑。

日常生活批判与辩证人本主义

也是在上述这个重要意义域中,列斐伏尔重申:“日常生活批判致力于一种辩证的人本学(anthropologie dialectique),这种辩证的人本学依赖辩证的人本主义(humanisme dialectique,或与它一致)”。 16 这是他试图将“辩证唯物主义”与人本主义嫁接起来的自觉努力。这也是列斐伏尔明确保持自身理论逻辑的内在连续性。但他不明白的事情是,将这两种根本异质性的逻辑硬性杂合在一起,就会出现“木制的铁”“方的圆”那样荒唐可笑的幻想。他说:

我们的起点是一个总体(totalité),当然,这个起点按照范围和层次区分开来。我们的起点是一个总体的人(humain total)的现象:“需要-劳动-愉悦”(besointravailjouissance),“讲话-做事-生活”(direfairevivre)。“现象”(phénomène)这个术语替代了哲学本体论的愿望,希望不要去设想通过确定人的和“世界”的本质而排除人和“世界”。 17

论及人本主义,列斐伏尔还是不能忘记自己的那个总体性原则和原创的“总体的人”的口号。不过,这里对总体人有了新的规定,即需要-劳动-愉悦和讲话-做事-生活两个三元体,并且,他自以为不会像青年马克思那样,先设定人和世界的理想本质,然后否定现实的人与世界。其实,他并没有真正挣脱这一预设人本学的逻辑。

列斐伏尔说,在第一卷最后,他已经将马克思新世界观“改变世界”的口号,直接变为“改造人的世界:日常生活”。 18 这是从马克思到兰波。当然,与第一卷中将日常生活批判“限制在一般地和抽象地批判一般异化”不同,列斐伏尔此时已经意识到必须重新定义日常生活的讨论域和其中不同层次的具体异化问题。

第一,关于日常生活的深入理论分析。列斐伏尔说,在《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中,他“第一次把日常生活定义为这样一个区域,人们在那里,更多地使用他自己的自然(propre nature),而不是外部的自然,财物(biens)面对着或多或少转变成欲望的需要,生活中没有控制的部分和被控制的部分在那里分界和交叉”。 19 这是一个十分哲学的定义。意思是说,人的日常生活已经不同于动物依存的外部自然,他生活在一种自己创造出来的世界之中,被改造过的物质对象以财富的方式面对人们变成欲望的需要,生活里交织着支配对象与自然物的混杂。他专门说,日常生活并不简单等同于马克思强调的改变世界的宏观物质实践,一定的意义上,它是总体实践过程中一个离我们生命存活最近的“一个层次”(un niveau)。列斐伏尔说,“日常生活就在我们身边,从所有方面,从所有方向上,包围着我们”。 20 可是,列斐伏尔这里所说的包围着我们的日常生活,并非马克思所说的劳动生活创造出来的我们的宏观周围世界,而是胡塞尔所突显的“生活世界”,或者是兰波诗境中的个人生命世界。在列斐伏尔看来,不能将日常生活与创造性的实践活动分离开来。因为,“正是从日常生活开始,人实现真正的创造(véritables créations),人的这些创造产生了人,人的这些创造是人性化的一个过程(cours de leur humanisation):作品(les oeuvres)”。 21 依我的理解,列斐伏尔是想说明,那些看起来伟大的社会政治-经济活动中创造性活动的根基,都是在日常生活之中,“这些创造性高级活动的萌芽的产生内嵌于日常实践(Ces activités supérieures naissent de germes contenus dans la pratique quotidienne)” 22 ,并且,创造性活动的本真性目的也是使人的生存更加humanisation(人性化)的过程。可以看到,此时列斐伏尔讨论自己的哲学人本学的时候,马克思的那种从现实出发的客观逻辑早已被忘得干干净净。

第二,个人日常生活是全部社会生活的支撑和归宿。列斐伏尔分析说,正是在日常生活中,日复一日,人眼学会了如何看,人耳学会了怎样听,人体会了如何保持节奏。但是,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事情。最重要的是要注意到,感觉、观念、生活方式和愉悦都是在日常生活里确定下来的。甚至当异常的活动(activités exceptionnelles)产生了感觉、观念、生活方式和愉悦的时候,它们还得返回日常生活,去检验和确认这种创造的有效性(validité)。 23

显然,列斐伏尔是在新人本主义的个人视位上界定日常生活的,因为在社会主体的层面,人学会看和听,生成一定的生存节奏,都是社会实践的历史产物,而个体生存却可以从日常生活习性的重复中得到和体验这一切。这一点,是青年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就已经指认出来的道理。 24 可是,列斐伏尔不管那些,他就是要让我们格外关注个体生存中的日常生活。因为在他看来,虽然马克思勾画了社会生活从经济基础到上层建筑的全景,可是,他并没有注意到;

正是日常生活衡量和具体体现了发生在“高层领域”(hautes sphères)里的“他处”(ailleurs)变化。历史的、文化、总体(totalité)或作为全部的社会(société globale)、意识形态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都不能简单地定义人类世界(monde humain)。人类世界要通过日常生活这个媒介和中间层次(niveau intermédiaire et médiateur)来界定。 25

这也就是说,无论在社会政治经济活动中发生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最终,在个人生活的层面,它们都必须在日常生活的层面被消化,如果说,社会实践创造了人类生活的现实基础,而日常生活才真正生成了非物性的人类世界(monde humain)。这是一个极其关键性的逻辑转换。列斐伏尔认为,看起来“日常生活平庸、琐碎、周而复始(répétitif)。然而,没有任何东西会比日常生活还深刻”。如同歌德所言,“理论是灰色的,生活之树常青”。一切深刻的道理,只有在生活中才能得到验证。一切伟大的社会实践,只有在个人的日常生活中的“活着”里才能变成现实。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列斐伏尔指认出,在日常生活中才存在着真正与个人生活相关的“辩证运动”(mouvements dialectiques):“需要和欲望、愉悦与不快(nonjouissance)、满足与缺失(privation,或挫折)、实现与空乏(accomplissements et lacunes)、工作与非工作”。 26 这样,马克思在历史唯物主义中发现的历史辩证法,就从劳动生产与社会关系、复杂的生产方式与经济物相化,以及政治意识形态斗争,转换为个人生活中的欲望与满足、目的实现与挫折,以及劳作与休闲时间的矛盾。这也为列斐伏尔日常生活中的小事情异化批判,提供了社会微观层面的指称对象。

第三,日常生活实现着人的生命的节奏。这是列斐伏尔第一次引入生命节奏问题,这也是他晚年集中思考的问题。他先是在《日常生活批判》第三卷中再一次讨论了节奏问题,并且给我们留下了最后的遗著《节奏分析的要素:节奏知识导论》。 27 在列斐伏尔看来,人的生命节奏开始于自然界生命负熵中的时间节奏,“社会人(l'homme social)的生活,从生到死,都是一组循环和节奏(de cycles et de rythmes)组成的。小时、日、周、月、季节(saisons)、年。有规律的返回,给最初与自然关联在一起的人提供了节奏”。 28 这是对的。在这一点上,人的自然生命节奏与动物生存是接近的。实际上,人的生存并非只有历史唯物主义确认的创造性的实践活动,其中也包含着惯性行为的日常生活,在进行了繁重的工作之后,人必须通过休息和睡眠来恢复体力和精力,才可能重返工作状态,这是生命本身必须内嵌的时间节奏。开始,这种生命节奏是从自然生命的循环和时间节奏中承袭而来的,因为在我们这个星球上,围绕太阳旋转的地球自动生成着周而复始的循环和节奏,有太阳光照的白日劳作,黑暗的夜晚睡觉,第二天再投入到工作时间中去,这就有了工作计时与休息时间、工作日与休息日的轮番交替。特别是在农耕文明中,冬闲,春种,秋收获,周而复始,生成了支配农民全部生活的循环时间(le temps cyclique)。在这里,列斐伏尔并没有仔细分析这种与自然经济同质性的循环时间的历史本质。而德波则受到列斐伏尔此处节奏问题的启发,在《景观社会》一书批判性地思考了循环时间与旧式生产方式的关系。列斐伏尔明确地看到,资本主义社会中出现的一种与经济增长一致的反自然的线性时间(temps linéaire)节奏:

理性(rationnelles)和工业技术(techniques de l'industrie)已经打破了循环时间。现代人让自己独立于循环时间。现代人控制着循环时间。这种控制首先体现为干扰了时间循环。循环时间被与轨迹或距离一起考虑的线性时间(temps linéaire)所替代。 29

这是人的生命时间与节奏中的巨大改变。列斐伏尔指出:“日常生活批判研究现代工业线性时间里仍然保留着的节奏时间(temps rythmiques)。日常生活批判研究循环时间(自然的、某种意义上非理性的,irrationnel,依然具体的)和线性时间(后天习得的,acquis,理性的,某意义上抽象的和反自然的)的相互关系”。 30 这是列斐伏尔在原文中,用斜体刻意标出的日常生活批判的新任务。不像自然经济中的循环时间的不可逆和必然性重复,比如一个生活在农耕文明中的青年农民,他的生存会更多地依存于自然关联,“日常生活表现为一个有机整体”,其中,“童年与成年完全没有分开,家庭与地方社区完全没有分开,工作与闲暇完全没有分开,自然与社会文化完全没有分开”。 31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会劳作在相同的土地上,封闭在完全统一、循环的自然经济时间和传统家庭生活中。而工业技术创造的资产阶级的线性时间“既是连续的,也是间断的”,现在时间和节奏都从属于资本追逐金钱的控制,时间就是金钱,“线性时间分割成一段段时间,在每个时间段里,按照计划安排不同的事情”,并且,线性时间可以无限细分,也生成“重复的运作”(geste répétitif),它可以“在任意的时间里开始,在任意的时间里结束”。 32 列斐伏尔没有透视,这种被分割的线性时间正是资本主义工业中出现的劳动分工导致的,这也会成为资本盘剥工人剩余价值的碎片式计时工资的依据。现在他所关心的,是循环时间与线性时间在一般日常生活中的关系。列斐伏尔说,“循环时间并没有消失,但是,循环时间从属于线性时间,循环时间被打成碎片,散落开来(brisésdispersés)”,人们开始通过“反自然的(l'antinature)方式,从循环时间中解放出来”。 33 比如通过灯光,让本来应该休息的夜晚也变成可以让劳动者工作的白日;“公共交通一天24小时运转”,让生命自然节奏转换为全天候的生产剩余价值的功用性节奏。比如一个青年工人的日常生活,“他从童年开始所经历的都是分解(dissociation),以及创造性与痛苦并存的矛盾(contradiction)”,因为“谋生”的劳动节奏与家庭的日常生活(自然节奏)分裂了,“在工厂生活里,这个青年工人发现自己被卷入了分割开来的线性时间、生产和技术时间里”。 34 并且,日常生活中的自然生命节奏异化为劳动力的再生产过程。

第四,未成形和自发性的日常生活。这应该是列斐伏尔对日常生活批判的方法论特征的一个提点。在列斐伏尔看来,在传统的哲学观念中,形式与内容的范畴是自亚里士多德开始的经典构序规定,似乎“内容(contenu)只能从形式(forme)里表现自己,我们只能在形式里把握内容”。 35 这似乎也是所有科学与哲学方法论中的固有思维定势。然而,当我们面对日常生活的时候,却发现不同于社会生活中在那种理性意识中支配下有设计活动塑形和关系赋型,比如社会组织体制、法律条文和意识形态等,日常生活中发生的事情,除去以一定形式呈现的东西,更多的会以一种未成形的(l'informel)和自发性的(spontanéité)场境方式表现出来。这又是一个别出心裁的新观点。依列斐伏尔的交代,这是“当代社会学”(sociologie contemporaine)研究中逐渐突显出来的场境分析方法。一是列斐伏尔认为,捕捉未成形和自发性的生活场境是日常生活批判的微观方法论特征。他说:

未成形溢出(déborde)形式。未成形回避形式。未成形让形式的精确轮廓(contours exacts)模糊起来。未成形用消除和边缘化(des ratures et des marges)的办法,让形式不精确。日常生活就是“那个”(cela),就是表现出(个体的和作为整体的)形式不能抓住内容、不能聚焦内容和排除内容的一种事物。内容只有依靠分析才可以掌握,未成形虽然也是内容,但是,只有通过参与或刺激自发性(spontanéité),才能即时地或直觉地抓到未成形。 36

列斐伏尔这里的意思可能是,相比之马克思集中思考的体制化的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制度和生产关系,今天更需要关注那些发生在日常生活中看起来并不成形的小事情情境,甚至是自发性的言行倾向。这些日常生活场境中放不到台面上来的熟知惯习构境中的“这个”或“那个”,有可能是资本关系微细权力支配的对象。比如,瓦内格姆在《日常生活的革命》一书中列举的“给小费”和“握手”这样一些细碎生活片段中,已经渗透着不可见的金钱关系的质性。这里没有任何强迫,而完全是在习俗和下意识的言行中发生的。所以,日常生活批判就必须从生活中那些还没有contours exacts(精确轮廓)的未成形和自发性的场境现象中寻找压迫和支配我们的毛细血管般的权力。列斐伏尔在此涉及到了社会关系场境存在论的一个微细侧面,其实,并非仅仅是逃逸出形式的自发生活片段会呈现出无形的场境特征,人类社会生活中的所有关系性存在在本质上都是一种“没骨”式场境存在。有如无形的金钱关系除去在正式的交换场所发挥直接的效用功能之外,它以无形和自发的场境方式在生活中弥漫,游离于法律边界上的伦理关系;在“大义”的道德尺度之外,出现在瞬间发生的无形恻隐之心和良心之痛场境中。

二是官僚制与未成形的日常生活的关系。列斐伏尔先定义了资产阶级特有的官僚制,在他看来,所谓官僚制(bureaucratie)一般为它自己和靠它自己运行。通过把自己建立成一种“系统”(système),官僚制成为自己的目标和自己的归宿;同时,在一个给定的社会(société donnée),官僚制具有实际功能(fonctions réelles),官僚制或多或少地有效地实施自己的功能。这样,官僚制改变日常生活,改变日常生活也是官僚制的目标和方针。然而,官僚制在“组织”(organiser)日常生活方面从未完全成功过;日常生活总是从官僚制中溜掉。 37

这有值得我们注意的两个方面:一方面,列斐伏尔显然是从马克斯·韦伯那里挪用了政治学中的法理型官僚制(科层制)的概念。之后,这个“官僚制”将与前述“受控制的社会”整合为他著名的“受控制的官僚社会”。另一方面,他特别说明了过去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中,资产阶级的宏大官僚制运转,也就是体制性的法律和制度,并非能够完全支配未成形和自发性的日常生活。而今天的资本主义官僚制,则已经开始通过异化消费控制整个日常生活,这是一种消费被控制的新型官僚制。列斐伏尔认为,日常生活有着“双重维度”(double dimension):“平面与深度(platitude et profondeur),平淡与戏剧性”(banalité et drame)。 38 这是一个有趣的认识。在列斐伏尔看来,过去从官僚政治法律构架支配中“溜掉”的日常生活,今天则已经处于官僚制的支配之下,正是看起来都是平常发生的平淡无奇的小事情中,但它也可能就是极其深刻的社会质性的实现,或者叫平面中的深度,看似平静如水中的无形日常生活,却涌动着社会矛盾冲突的戏剧性,正是在这种“柴米油盐或日常琐碎”中,“人间话剧才是盘根错节和清澈见底的”。这恰恰是当下日常生活批判本身需要掌握的新特点。

面对资本主义社会中日常生活新问题

如果说,在《日常生活批判》第二卷的上述讨论中,列斐伏尔是依靠人本主义的话语建构了他独有的社会批判理论的基础,那么,在这种理论基础之上,他也指认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日常生活实际出现的新变化新问题。列斐伏尔指出,“在日常生活中,异化、拜物教、物化(les aliénationsles fétichismesles réifications,派生于货币和商品),都有各自的影响”。 39 我们不难看到,一旦列斐伏尔要面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日常生活现实,他就开始想起马克思那些重要的批判性观念,比如异化、拜物教和物化(les aliénationsles fétichismesles réifications)。在列斐伏尔过去的理论思想中,他最早在《辩证唯物主义》一书中提及这个物化(réifications),在后面的讨论中,列斐伏尔简单地说明了物化与异化的关系。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史语境中,réifications概念缘起于青年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一书,当时起到了异化范畴的替代品。然而,卢卡奇并没有科学地区分存在于马克思那里的事物化与物化(VersachlichungVerdinglichung)概念。

在列斐伏尔看来,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与马克思关注的经济关系异化不同,现在,派生于经济拜物教的“不平衡发展”(l'inégal développement)成为日常生活的本质。在这里,他并没有解释这个不平衡发展(l'inégal développement)的具体意思,依此处讨论的上下文语境推测,这个所谓的“不平衡发展”也就是资产阶级所制造的剥削关系。也就是说,马克思在经济关系中发现的资本对雇佣劳动的盘剥和奴役,现在已经延伸到了整个日常生活之中。

第一,资产阶级通过消费社会中出现的“享乐经济”(économie de jouissance)殖民了整个日常生活。如果说,马克思的经济学批判着眼于资本家对工人生产的剩余价值的无偿占有,虽然这种经济剥削也有着“平等交换”的外衣,但实质上这仍然是一种强制性的权力经济(l'économie de puissance)关系。而列斐伏尔所指认的这种享乐经济(économie de jouissance)中,享受(jouissance)不再是生产和流通领域中的无形被迫,而是在生活中被追逐的对象。这是一个重要的关系转换。因为,人们往往不会反抗和抵制自己盲目迷恋的东西。这必然使资产阶级的统治关系变得更加牢固和隐蔽。依他所见,这种虚假的享乐经济“以一种神秘的形式掩盖了权力经济(forme mystificatrice puisqu'elle dissimule l'économie de puissance),并组织、控制和摧毁(organiséedirigéeémiettée)人们的快乐”。 40 依前述的本真性需要-欲望论,当下日常生活中人们疯狂地追逐享乐的虚假消费和畸形休闲时间,实际上是被资本组织、控制和摧毁(organiséedirigéeémiettée)掉的本真需要后的替代品,资本主义社会中不再仅仅是商品、货币和资本关系的神秘性拜物教,享乐经济中基于伪欲望的消费异化以一种不可解释的神秘性(forme mystificatrice)遮蔽了资本黑手伸向日常生活的毛细血管般的权力。

第二,科学技术已经侵入日常生活。这里还是会有一个历史性的比较视域:一是不像马克思当年所关注的工厂机器化大生产过程中发生支配作用的科学技术,列斐伏尔现在关注的是,今天人们身边每天的日常生活已经是“按照工业技术方式组织”(organisé sur le mode de la technicité industrielle)建构起来的,因为,资产阶级以科学技术为核心建构起来的“工业社会”已经给日常生活一个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和专门的组织,让日常生活不再与没有征服的自然(nature nonmaîtrisée)接触,或者反过来讲,让日常生活通过技术客体(objet techniques)的“世界”重新与自然联系起来,使日常生活成为一组动态平衡(équilibres dynamiques)的一个部分,类似于自组织领域专家所研究的反馈、稳定状态和扫描(feedbackshoméostases et scannings)。 41

这是说,今天的资本主义社会的日常生活,已经不仅仅是马克思那个时代工业生产产品构筑起来的生活,而是由资本控制下的科学技术创制的技术客体(objet techniques)支配和重装起来的。这个技术客体的概念,是西蒙栋 42 《技术客体的存在形式》(Du mode d'existence des objets techniques1958)的核心概念。一方面,相比之农产品和工业产品对自然的依存关系,技术客体彻底阻断了人与自然的直接关联,人的日常生活中充斥着“技术客体”构序起来的关联,人的日常生活已经成了科学技术人工制造出来的世界。另一方面,技术化使日常生活变成了一种科学生活的一组动态平衡数据,一切都以专家的建议摆布我们的身体、饮食起居和所有生命活动,就像我们今天日常生活已经成了CT、彩超扫描、血样分析,加上药物干预的动态反馈过程。如果依后来福柯发明的“生命政治”的观念,这就是资本对身体本身的殖民统治。

二是技术对日常生活的浸透和全面支配,也根本改变了人们生存的本真需要和原有节奏。一方面,列斐伏尔说,现在人的技术化的日常生活中遍布各种家用电器和无数技术客体,这些“分离的对象(objets séparés,吸尘器、洗衣机、收音机或电视机、冰箱、汽车,等等)决定了一系列分离的行动(actes disjoints)”。 43 家用电器之间没有真实的自然关系,而只是功能性的、相互隔离的消费物关联,当人的自然生命存在中原有的真实需要越来越多地被技术客体链建构起来的虚假需要所取代,这当然就是生命本身的异化,这是比消费异化更基础性的异化关系。有如,当今天我们拉窗帘的运作变成了电动按键工序,当人们之间面对面的交流,变成了我们微信中的表情包时,我们其实已经失去了人的生活本身。另一方面,技术客体大量出现在日常生活之中,客体的运动节奏成为生活的条件,日常生活本身的自然节奏也就丧失了。列斐伏尔说,家用电器的“小技术活动干扰了旧的节奏(rythmes anciens),这种干扰很像一般生产活动中分割开来的劳动(travail parcellaire)”。 44 这也意味着,除去马克思已经关注的劳动分工和时间的金钱化节奏外,现在我们的日常生活本有的节奏已经消失在技术操作时间之中,因为生活时各种技术的“这些操作掐头去尾,把日常生活剁成肉馅”。 45 比如,我们在网络信息技术中的迷失,在智能手机和各种无处不在的电商推送中,人落入一种“非参与和任人摆布(la nonparticipation et de la passivité réceptive)的消极状态”,我们的生活节奏不再属于自己,而是任技术客体宰割和支配的外部节奏。这正是上述列斐伏尔提出思考生命节奏问题的现实缘由。

第三,大众媒介对日常生活的全面渗透。这是在麦克卢汉 46 《理解媒介》(Understanding MediaThe Extensions of Man1964)之前,对大众传媒在日常生活中的巨大作用的较早思考。在列斐伏尔看来,今天资本主义社会中日常生活的异化表现之一,是大众媒介(mass media)通过“现代信息和通信手段”(moyens modernes d'information et de communication)全面地浸入日常生活中来。他分析说,在今天的资本主义社会生活中,当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日复一日,新闻、广告、意义表达,后浪推前浪,滚滚而来,翻天覆地,它们纯粹是奇迹,它们让人无法抗拒,昏昏欲睡,通过这样一个简单事实,它们其实大同小异。“消息”把观众淹没到了单调的新闻和时事性话题里,它们消弱着观众的敏感性,销蚀着观众求知的欲望。 47

这是列斐伏尔在1961年发现的日常生活异化现象。这种生活异化的罪魁祸首就是大众媒介。那个时候,大众媒体的主要传播手段还是平面媒体和广播电视,可列斐伏尔已经意识到,这种大众媒体“会是一种封闭回路(circuit fermé),一个来自阴间的轮回演出剧场,一个完美的圆,在这个圆里,没有沟通,没有燃起激情的信息,事物的特征不复存在”。 48 它们的作用就是通过信息轰炸使人丧失所有敏感性,成为消极被动的“景观”(广告和象征符码)接受者,从而在被精心制造出来的伪欲望中变成资本微观支配的对象。同时,在列斐伏尔看来,“‘大众媒体’(mass media)所做的是把隐私普遍化(C'est la vie privée qui se généralise)。同时,大众媒体已经统一和传播着日常生活:大众媒体以太真实和绝对表面的方式把日常生活与‘世界’时事整合(intégration)起来,从而瓦解了日常生活”。 49 大众媒体的作用是使人的真实需要和欲望生成的私生活(vie privée)变成标准化的科学的一般模式,生活成为被组织起来的与时俱进的时事“世界”(l'actualité mondiale”)的跟屁虫。

第四,现代性都市空间打包和装配日常生活。应该说,这是列斐伏尔之后都市研究和空间生产问题的前导性思考。这已经是列斐伏尔从先前的乡村社会学研究转向城市社会学中的焦点。关于这一点,我们后面会具体讨论。列斐伏尔敏锐地注意到,资产阶级在资本主义工业进程中,同时也以集中公寓和小区的方式建立和组织日常生活的“新都市”(les villes nouvelles)关系空间。此时,列斐伏尔关注的是法国新建的穆朗新城(MourenxVilleNouvelle)。 50 之前,列斐伏尔已经写过一篇相关的调研报告,这是他1959年对新城居民田野调查的分析结果。 51 列斐伏尔告诉我们,看起来,集中居住小区中的公寓和大楼(appartements et immeubles)比原来贫民窟要好,似乎提供了一种“光亮之城”(Cité radieuse)里的“新生活”,然而,“公寓大楼常常被建设成‘居住机器’(machines à habiter),居住区是维持工作之余的生活的一台机器。功能决定每一个对象”。 52 说公寓大楼像machines à habiter(居住机器),当然是相对于传统人们栖居的邻近村落住房,在那里,人们的日常生活处于紧密的亲情关系之中,而新型都市中的居住小区和公寓大楼,只是一种效用性的居住功能体,它像机器一样提供各种生活功能。列斐伏尔认为,在这里:

人们像打包(emballage)一样对待日常生活:一个巨大的机器抓住劳动者工作之余的时间,然后,把这个时间像商品一样包装起来,群体(工人、技师、技术专家,ouvriersmaîtrisetechniciens)被隔离开来,人们相互之间也隔离开,每一个人都住在他的那个盒子(boîtes)里,这种现代性安排了他们反反复复的行为举止。 53

这恐怕是我们今天都可以感受到的都市现代性居住,所有人都在自己那个阶层的居室盒子中,邻里中的人们互不相识,群体之间的相互隔离并非外部强制,而由收入差异决定,打包式的起居饮食臣服于上下班和休闲时间的组装。在后来的《现代世界的日常生活》一书中,列斐伏尔说,“对于新城市大楼中的居民来说,事情会完全不同,因为他们的时间表是固定的、程式化的、功能化的,刻在墙上,刻在路旁、购物中心、街头广场、公共停车场以及车站”。 54 列斐伏尔说,也因为“人们的工作几乎日益远离创造性的活动,人们现在只能坐在自己的靠椅上,在电视机里把创造性工作当作世界奇迹来看”。 55 这是盒装休闲时间的机器化流水线作业的一种通常方式,之外,还会有拖着疲惫的身心在电影院中吃爆米花、逛商店和参加旅行团打发时间的看起来自由的伪性选择。

第五,要特别关注妇女在日常生活异化中的特殊地位。虽然在《日常生活批判》中,他已经关注到妇女在日常生活的小事上的异化问题,但从研究的总体层面上提出关注妇女问题,这还是第一次。我们可以看到,此后列斐伏尔不断地强调这一点。因为在列斐伏尔看来,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妇女承担了更多的日常生活“份额” 56 ,“家庭主妇沉浸在日常生活中,被日常生活所淹没;她从来都逃不出日常生活,除非她待在非现实的世界里(做梦,算卦,占星术,浪漫的媒体,电视上的逸闻趣事和典礼,等等)”。 57 之所以妇女会被囚禁在日常生活之中,根本的原因之一就是父权制意识形态制造出来的“女性世界”(monde féminin)幻象。似乎相对于男性天生的“劳动、勇猛和认知”(travailcourageconnaissance)形象,女人的天职就是在日常生活中养育孩子、操持家务和引导消费,她的形象就是浑身散发着香水味、取悦男性的性感美貌。当把这些东西“赋予无法忍受的生活,在虚构的和半醒半睡的梦中,无法忍受的生活就成了可以接受的生活。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所有的东西无中生有地受到了褒奖。就像暗淡的光环一样,意义利用了没有利用的,意义误导了本真”。 58 列斐伏尔说,这正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强加给妇女的“伪日常生活”(pseudoquotidien)。 59 应该说,在整个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史上,明确提出妇女在资本主义社会的异化地位,列斐伏尔的观点是先进的。这与波伏娃的第二代女性主义的思想努力是一致的。

其实,我们从这里列斐伏尔对资本主义社会日常生活出现的新情况的分析来看,虽然他也依托人本主义的本真需要的异化逻辑,但总体上还是从现实生活本身出发去思考问题的。这就呈现了一种奇特的复杂理论构境:人本主义的价值悬设异化批判话语的作用愈来愈显得苍白和抽象,这种状况,为列斐伏尔下一步在方法论上彻底转向历史唯物主义打下了一定的基础。当然,这并非一种理论逻辑构序上的自觉,而是列斐伏尔越深入现实生活,就越会被客观现实的社会关系场境所吸引和支配。

转自:“社会科学研究杂志”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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