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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在北大的演讲丨我的文学经验

2022/6/22 11:47:11  阅读:343 发布者:

这篇讲稿出自《著名作家在北大的演讲》一书,讲稿内容源自莫言在北大的讲座,演讲时间是20091120日下午,主持人是陈晓明老师。书中的讲稿段落较长,为了阅读方便,一些长段落被我分成了短段落。演讲的前部分是莫言的自述,后部分是其他人的提问与莫言的回答。原文字数较多,这篇推文截取了莫言的自述部分,省略了演讲后的问答部分。


我的题目本来是“我的文学经验”,因为它是漫无边际的,怎么样说都可以,后来陈教授建议加一个副题——“历史与语言”。我觉得“历史与语言”这个题目看起来具体了一点,但实际上更加宽泛了,单说历史或者单说语言,都可以说好多天。而且这两个题目大,几乎涵盖了全部的文学。从 1979 年开始,在新时期三十年的文学史中,历史题材的小说占了相当大的比重。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张清华曾经写过很多文章,研究新时期文学中的新历史主义文学。他把许多作品都列出来,主要是当下一批作家所写的历史题材小说,它们跟“文革”前(指“十七年”)的作家所写的历史小说有很大的区别,正因为有区别,才叫做“新历史主义”。他拿我的《红高粱》做例子,认为这个系列小说是所谓“新历史主义”小说具有开拓性意义的作品,又说我后来的作品如《檀香刑》《丰乳肥臀》等,也都是在新历史主义命题下的继续发展。那时我当然很高兴,一个人被说成是某一文学流派或某一文学观点的开拓者,这种形象是令人沾沾自喜的,可心里面却也是忐忑不安。
 
我认真地想了一下,他这个说法大概是有点过分了,但确实指出了我们新时期文学创作中一类数量非常多的作品。许多作家都拿起笔来重新描述历史,而且大家不约而同地走在同一条道路上。我绝不敢说是我的《红高粱》影响了别人,即便是没有《红高粱》在前,后来者的写法也是照旧。原因在于我们这批创作主体跟过去的不一样,因为我们都是读着红色经典长大的,而且红色经典里面绝大部分是革命历史小说,就是大家现在所学的现当代文学中的那些作品。这个作者群大多亲身参加过这些波澜壮阔的历史斗争,有些人本身就是战斗英雄,他们是战争的亲历者,是历史的创造者。所以,当他们拿起笔来写小说时,就带着很强的纪实色彩。如果把我们放在那个年代里,也只能那样写,我们必须承认这一批作家的才华和生活积累。他们的小说与当下新历史主义小说在思想艺术上的不同,主要还是历史原则造成的。在那个年代,如果一个作家借战争历史来表现自己的主观想法,尤其是跟时代精神不合拍的思考,这首先就是非常冒险的,即便写出来也不可能出版,即便出版了,作家的结局也是很可怕的。我想,我们这批作家之所以能够这样写,就是因为他们在前面为我们做了牺牲。
 
到了改革开放之后,当我们把笔触延伸到历史生活中时,我们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前辈作家创作的红色经典作品,并且首先想到了对其既定模式的反叛。我们在上世纪 80 年代接受了西方文学、西方思想观念的影响,于是获得了不同于少年时期读革命小说的全新的审美角度,再反思这些红色经典就会感觉到很多不满足。当然,也是因为“文革”期间革命历史小说被推到了一种极端荒谬的位置上,它才更能引起后来写作者的思考。假如没有“文革”十年中像革命样板戏一般的高度公式化、模式化、雷同化的作品,我们或许还没有这样清醒的反思:如果要写新的历史文学,必须把过去的东西彻底抛弃掉,另外开辟一条道路。

当然,我绝不是要完全否定红色经典。近些年来对“文革”前的红色经典有一种客观的重新评价,在这些作品里,有些作家还是在时代允许的前提下尽可能地做出了最大努力,有很多作品表现了人的普遍性,也有很多作品在艺术上达到了相当的高度。因此,我写《红高粱》一类的所谓“新历史主义”小说,应该被看做“文革”前红色经典的自然发展延伸,我也曾非常坦然地说过,与其说写《红高粱》是受了西方的、拉美的或者法国新小说派的影响,不如说是受到了我们红色经典的影响。
 
我在解放军艺术学院学习时,接触到山东作家冯德英的小说《苦菜花》,它对我创作《红高粱》有很大影响。这部小说里的很多细节让我至今也难以忘记,在符合时代文学规格的情况下,也尽可能地做出了一些拓展。比如,与当时小说的完满浪漫式的恋爱描写不同,《苦菜花》的爱情描写是非常残酷的,而且与社会道德格格不入。小说里面有一个八路军战斗英雄王东海,还有个八路军卫生队长白云,当又漂亮又有文化的卫生队长向战斗英雄求爱时,王东海说,我爱着另外一个女人。她是一个民兵队长的遗属,身体非常丰满,左手抱着一个孩子,右手提着一棵大白菜。按我当时的想法来看,这是一个寡妇。因为,在我幼年被灌输的封建观念中,战斗英雄应该找大姑娘。八路军卫生队长白云是没结过婚的,年轻漂亮,这个英雄竟然不跟她好,而跟这么一个抱着孩子提着大白菜的寡妇好,我觉得很痛苦很遗憾,我觉得这是《苦菜花》很大的败笔,类似的细节有很多。但到了80年代,我重读这个小说,拿起笔开始写时,我才意识到,这样的描写非常真挚感人,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竟能够写出这样的情节真是了不起!
 
我想,《红高粱》里面很多战争场面的描写,有关日本人的描写,实际上都跟《苦菜花》一类的革命历史小说有关。因为我们没有经历过这一段历史,在电影上看到的也是高度脸谱化的,所以,红色经典里的残酷描写为我们提供了写作素材。“新历史主义”不是我们这批作家突然间发明的,应该感谢前辈作家,他们的作品当中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
 
我在写《红高粱》这一类关于抗日战争的小说时,起初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后来在批评家的帮助下,才慢慢清晰起来。当时最主观的冲动,就是我要写一部跟红色经典不一样的抗日战争小说。
 
第一个想法是,我不要把“战争”当做唯一的写作目的,我的写作不是要再现这场战争,不要从战前动员开始,一直写到最后的打到战场上,因为这不是小说家的任务,而是历史学家、军事学家的任务。这样,“战争”就变成了小说里人物活动的背景,我要用这样的环境来表现人的灵魂、情感、命运的变化,尤其是心理变化,借此来塑造人物,把写人作为唯一目的
 
第二个想法是,我们有理由,或者有可能站得比前辈作家稍微高一点。前辈作家受制于时代局限,只能站在无产阶级的革命立场来写作,正如毛主席所说,在阶级社会当中,每一个人都在特定的社会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这种话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对的,但我觉得用在作家身上稍显简单,作家应该站在一个超阶级的,起码是相对超阶级的立场来处理他的题材,处理他的人物
 
如果写国共两党的战争,我仅仅站在八路军或解放军的立场上,那写出来的东西就肯定是片面的,台湾的一批反共小说也犯了同样的错误。因为这不符合真实。既然我们要做现实主义作家,要做写真实的作家,就必须客观地考察我们的历史过程,尤其要考察其中人与人的关系。
 
在民间的、个人情感的历史上,这种阶级观念一直是比较模糊的,毛主席对中国社会的科学分析固然是革命经典,也指导着中国的新民主主义革命走向胜利,但在文学作品里,如果把一切都变成一种经济或阶级,这显然是非常不全面的,文学作品恰恰应该是在人的情感历史方面大做文章。
 
小说家笔下的历史首先是一部感情的历史。在一个村庄里面,老百姓心目中的阶级观念还是相对模糊的,其中存在着好丨坏、善丨恶、美丨丑的划分,却没有进步阶级丨反动阶级的绝对划分,否则很难解释一家弟兄几个参加了对立阶级的军队。这种斗争很难用经济和政治方法来分析,只能用情感的方式。所以,我还是从民间的视角出发,从情感方面出发,然后由情感带出政治和经济,由民间来补充官方或者来否定官方,或者用民间的视角来填补官方历史留下的空白,后来的许许多多历史小说也在走同一条道路:尽最大可能地淡化阶级观念,力争使自己站到一个相对超脱的高度,然后在这样的高度居高临下地对双方进行人性化表述。
 
过去我们的作品里所谓坏人绝对是坏人,好人绝对是好人,就是因为我们站的地方低了一点,仅仅站在一个阶级的立场上。好人如果有缺点的话,顶多是骄傲自大,或者作风武断,有点军阀习气的毛病,肯定没有道德上致命的瑕疵;坏人如果有优点的话,也顶多是比较软弱,偶尔会闪现出怜悯之心,这是写坏人的最大限度了。基本上,坏人都坏得体无完肤,好人是好得一点儿缺点都没有,这样的描写,显然也是违背了生活真实。这使我想到了《丰乳肥臀》发表时发生的一个极端问题。这本书出版以后,受到了很多的批评,一个最大的原因就在于我把国民党和共产党都当做“人”来描写,很多老同志写了义愤填膺的文章,“试看今日中国到底是谁家的天下?”我当时还在军队里工作,他们批评说:“我们军队里面竟然养着这样一个为国民党军队树碑的作家。”

实际上,我完全理解这批老同志的义愤,从他们的观点看,他们浴血奋战,打出一个新中国来,因此,从情感上他们是很难接受《丰乳肥臀》这类作品的。这个批评我非常能够接受,但我也悄悄地说:我认为,这就是历史的真相。毕竟抗日战争期间,国民党也打了很多了不起的胜仗,国民党里也有很多杰出人物。这个政党的失败是有许多复杂原因的,并不在于说这个队伍的所有人都是坏人,而是他们的路线错了,这路线违背了老百姓的要求,没有代表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但不能说,所有失败的政党和军队都是由坏人、社会渣滓组成的。历史教科书可以写胜利者的历史,但小说恰好是要写失败者的历史,这才是小说家最好的素材。在失败者的历史里面,有供作家发挥自己创作才能的广阔天地,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人内心深处的世界才会变得更加复杂丰富,作家才可以由此而探索到更多人类灵魂的奥秘。
 
事实证明,历史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的,很多过去严肃得可以掉脑袋的事情,假以时日就会变成一种笑话。1998 年,我随一个代表团去台湾访问,访问之前有关部门的人就给我们讲去台湾应该注意的事项,首要的就是绝不允许在有国民党标志的地方照相,包括国民党的党徽、党旗、纪念碑、政府机关等,但这个禁令后来慢慢地也没有人再去提了。因为随着时间发展,国民党的党魁连战也在人民大会堂跟我们共产党的主席握手言和,而且踩了红地毯,也受到了我们很多地方部门组织的欢迎。可见,政治性的东西变动不居,只有你的小说描写人性、人的情感和灵魂时,它才有可能相对持久。
 
“历史小说”实际上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严格地说,我觉得每一个作家写的都是历史,即便是我今天在写昨天的事情,昨天相对今天而言也是变成了过去,过去就是历史。那么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写历史的文学实际涵盖了我们几乎所有的文学。即使是写超前的科幻小说,它实际上也还是对过去生活的一种回忆,是在过去生活的基础上一种延伸的想象。没有对历史生活的认识,你也不可能虚构出未来生活的画面来,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所有的小说也都是历史小说,但为了更好地区分,我们把几十年前的作品叫做历史,而把眼前发生的、近几十年发生的叫做当代的历史,当代的文学。
 
在《丰乳肥臀》之后,我写了《檀香刑》,这部小说把笔触往前延伸了一下,延伸到清朝末年和民国初年,但这种“延伸”实际上是挂羊头卖狗肉:看起来是写历史,实际上在写当代。而触发我写这部小说最原始的动机,也是跟当代生活有密切关系的。我们都在学鲁迅,读鲁迅。我们都知道,鲁迅先生曾经批评了中国的“看客”文化,甚至他走上文学道路都跟“看客”文化有关系,即他看到一个电影里俄国人在杀中国人,周围有一群中国人在麻木地面无表情地观看。他的《药》《阿 Q 正传》也都写到了这一点,每当官府要处斩人犯时,所有的老百姓都会出来观看,万人空巷。他们把这当做一场戏剧,而被处死者如果表现得从容无畏、视死如归,唱上两句京戏,或者喊上一句“二十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这样的口号,就会让观众得到精神的极大满足。但假如这个人犯在被拉上囚车之后就吓得神智昏迷,那么观众一定感到极其失望,因为这场戏不好看。我们这些成千上万的“看客”,你能说他不善良吗?你能说他不是好人吗?很难下这样的结论,我们如果在场则也可能是看客之一。像我这种年龄的人,在“文革”期间看游街示众也津津有味,尽管心里面怀着恐惧,但还是要拼命地往前挤,希望在最近距离看到这个人怎样被处决。
 
上个月在德国接受一个访问时,我说,对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应该进行具体的分析,我们不要轻易地把中国的“文革”与德国纳粹时期对犹太人的迫害划上等号,因为这两件事情有很大的差别。而且我也说,即便是在“文化大革命”那样的环境之下,我作为一个农村少年,依然体会到了很多的欢乐。这句话被一些人抓住了攻击我,对我批评得很厉害,我觉得这是我真实的感受。在“文革”这样一段社会生活中,残酷的记忆当然很多,但是当我们看到作为孩子看到一群所谓的“走资派”头上戴高帽子,后面是锣鼓喧天的大街游行时,确实感觉到像一场嘉年华,让我们很高兴。说实话,我听说要结束“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心里感觉到很失落,因为农民既没有电影也没有戏曲了,唯一一个这么好看的东西没有了,这是我的真实感受,而且当时就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现在可以具体地分析,为什么我当时产生了那样一种不人道的想法?别人都挨揍,你还感觉到很好玩?鲁迅先生批评的“看客”文化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实际上都是一个看客。
 
如果说把旧的时代里面的那种对人的处决看做是一场大戏的话,那么仅仅有了看客,仅仅有了被处死的人,这一场戏是不完整的,这应该是三缺一,应该说刽子手和受刑的人,他们两个共同完成了一场表演,然后加上看客,三方面才构成一场完整的戏剧,这个“刽子手”要千方百计地把自己的技艺——杀人的过程——完成得利索漂亮。
 
我们读《聊斋》的时候有一篇很短的文章叫《快刀》,讲一个刽子手在杀人时,一刀把一个人头砍下来,人头在落地飞行的过程中,还发出一声赞叹:好快的刀!我们也看到很多历史文学作品写到,当一个犯人要被处死时,他会对刽子手说:“兄弟,你把活干得利索一点!”一个好的刽子手应该把他的执行过程完成得很完美,要减少受刑者的痛苦,这会让受刑者感到欣慰,甚至有人会行贿给刽子手,悄悄地塞一点钱,希望他在执行时,让自己的亲属少受一点痛苦的折磨。
 
但是在封建制度之下,当权者恰好跟老百姓、受刑者想得完全相反,他们要刽子手尽量地延长执行过程,尽管判死刑,但这个死刑的等级肯定是不一样的。首先是斩首,比斩首更严重、更残酷的是腰斩,然后还有凌迟,而对妇女最严重的惩罚是骑木驴一类的酷刑。官府认为,犯人死的过程越痛苦,延长时间越长,对老百姓越有震慑力,这种观念后来一直延续到清朝光绪年间,当维新变法的思潮在全国都汹涌澎湃时,腰斩、凌迟等刑法才被废除。这种东西到了“文革”期间又死灰复燃,那个时候又把千方百计地折磨人,把让人不得好死当成一种革命的行政。
 
我在小说里面表现这些内容,让自己冒了一个很大的风险。我接触了一些西方的读者,他们提出了反问:你们东方人是不是特别残酷?你们为什么要描写、表现这些东西?是不是只有你们东方人才会想到这样一些残酷的方法来让人受刑?我说,这个跟东方西方没有关系,《檀香刑》里面所描写的刑罚实际上是你们欧洲人发明的,你们欧洲人当年有一种残酷的“桩刑”就跟“檀香刑”是一样的。而且,你们法国大革命时在广场上设立的断头台,每天都要杀人,广场周围的楼房看台都被那些最有钱的、最有文化的小姐太太们高价包了去,在观看执行过程中,会有小姐被吓昏,但第二天她还来,第三天她还来,所以这种“看客”文化实际上不仅仅于东方中国人中间存在“,看客”心理在全世界都存在。这个东西在当代来讲还是非常有意义的,我们现在依然还是可以看到很多残酷的报道,新型的武器,各种各样的炸弹,它们爆炸后对人类所造成的杀伤,带来的后遗症与痛苦,也是非常令人发指的。所以说我们看起来写的是历史小说,实际上还是在思考着当下的问题。
 
另外一个促使我写这篇小说的重要动机,我说过好多次了。我们村子里面有一个曾经在东北公安部门工作过的人,退休以后又回到了老家。他当年就在盘锦这个地方工作,据说参加过“张志新案件”的一些过程。有一次我问他:据说张志新在被枪决之前,她的喉管是被切断了的,那么到底是谁切断了张志新的喉管?在张志新平反成了烈士之后,当年切断了她喉管的人现在到底怎么想?他会不会有一种负罪的内疚心理?他会不会一个人偷偷地忏悔?或者说,如果他想忏悔,我们会允许他忏悔吗?他当时对我的回答是:个人不应该承担任何责任,切断张志新的喉管是上级的命令,如果这个人不执行,另外一个人也会来执行,我们当时这样做,是以“革命”的名义,是“革命”的行为。这个执行者没有必要自己来找难堪,跟他没有关系。作为一个当时参加过“张志新案件”的人,他站在这个立场上也是可以理解的,否则他要背着十字架生活,那也很痛苦。但是,作为一个作家,从文学的角度上来考虑,我觉得就不能这么简单地不了了之。
 
后来,我也看到北大学生林昭的一些材料,就是当林昭要被枪决的时候,当地的刑警发明了一个特殊的刑具——可以充气的皮囊。为了防止她在押送刑场的过程当中乱说,说出一些不当的话,就把充气的气囊塞到她的口腔里,假如在这个过程当中你要喊什么口号的话,这个气囊会膨胀,一直膨胀到把你的嘴塞得让你发不出声音。我想,我们必须承认这是一项非常有创意的发明,甚至可以申报专利,但聪明才智用到这样的地方,让人产生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就是这种聪明和才智,变成了巨大的罪恶。爱因斯坦到了晚年也对原子弹的爆炸有很深的反思,也认识到科学的发展如果不得到控制的话,它将变成巨大的犯罪。
 
基于这么两种考虑,我觉得写《檀香刑》这部小说,看起来是在写历史,实际上还是在写现代的生活。我们当然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力要求别人去忏悔自己,在不正常的社会环境下,比如像“文革”这种环境里面,许多原本善良的人做了一些恶事,我们当然也持以谅解的态度,我们自己有时候也迫于某种压力,干了一些自己认为很不对的事情。
 
我在“文革”期间尽管是一个小孩子,但是我也有需要忏悔的地方,比如批斗我们的一个老师。这个女老师对我们家是很好的,在“文革”没有爆发的时候,我也是她非常喜欢的学生,后来“文革”爆发,大家都在斗这个老师,而且很多出身革命家庭的孩子,对这个老师施以一种残酷的人体惩罚,我们站在旁边的每个人都要上去踢她一脚,或者打她一拳。最后轮到我了,你是踢还是不踢,是打还是不打,感觉非常痛苦。如果踢的话,这个老师确实对我非常好;如果不踢的话,你明显就要被这个群体排挤出去,你马上就会在你的同学当中变成一个另类。这个时候,我就捡起了一块很小的土块,投到了这个老师的背上,她猛地把头回过来,狠狠地看了我一眼,这一眼让我至今难以忘却。
 
后来过了几十年,我成了所谓的作家之后,有一次又在路上碰到这个老师,我跳下车子跟她打招呼,她把脸一拧就走过去了,这让我心里面极其难受。假如她能原谅我说,“你当时只不过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什么都不懂”,那我心里面会感到很安慰,然而实际上她根本没有原谅我,那么,是不是自己应该原谅自己呢?
 
涉及到很多历史问题时,我们过去总是要把枪口对外,把一切的灾难都推给某个人,某一个阶级,某一个阶层,把一切的错误都委于他人,实际上也是不对的。写历史题材小说的过程中,作家最终面对的应该是自己的内心。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潜在的刽子手,也都是一个临刑的罪犯,我们每个人心里面都有阴暗不光明的地方,都有一种被这种道德和公德所压制的东西,这个东西在正常的社会环境是得不到释放的。但在特殊的社会环境里,在特殊的历史过程当中,它会得到释放,并且被鼓励释放。你释放得越充分,你才越革命,才越得到喝彩。所以我觉得,这样的危险依然是存在的。这个社会越是面临到一个重大事件的时候,越有可能让我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今天演讲的主题是“历史与语言”。语言问题是任何一个作家不能回避的,每个人都在拿笔写文章,每个人都在开口讲话,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腔调,也就是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文风。那么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这当然显得就更加重要了。
 
我觉得影响一个作家语言的东西,实际上是很复杂的,也就是说一个作家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写作,应该说是在他没有成为作家之前就已经确定了,他之所以用这样一种语言来写作,他的语言之所以呈现这样的风格,就跟他过去的全部生活都有关系。我的小说语言之所以是这样的,那肯定是跟我过去在写作之前几十年的生活就有密切关系。

我首先应该承认,我读了很多的红色经典,红色经典的语言肯定对我有影响。我也读了一些我们在中国民间所流传的那种古典小说,那几大才子书,如《水浒全传》《三国演义》《儒林外史》,也包括《聊斋志异》《说唐全传》这种在民间流传的古典小说。当然,还有像唐诗宋词之类的,只要是上过几天学,都会背那么几十首,即兴发挥可以背上上百首。这样的序列看起来是无意的,但它们实际上都在发挥作用。
 
我们每个人对于汉语的韵律感、节奏感的掌握,应该都跟我们小时候所背诵的唐诗宋词有关系,这一点对我影响很大。“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吟”,这是很有道理的。你读得多了自然就变成了一个作者,我不相信李白、杜甫在写诗的时候,他们还去考虑什么“平仄平仄平平仄”,因为他久经训练,写得太多了,他只要写出来,感觉是顺的,就自然符合律诗的韵律要求。这跟民间音乐家也是一样的,他听得多了,尽管不识简谱,更不认五线谱,但是他拉胡琴的时候,手、耳朵、心就达到了一种完美的结合,只要他听到什么歌曲,他就能拉出什么歌曲来。
 
所以,如果一个人没有读过唐诗,你非要让他从“平仄平仄平平仄”开始学起,那么肯定是非常困难的,是学不会的。我觉得像唐诗宋词这一类的书,这些东西尽管我没有专门去学过,但是你只要背过那么几十首,也还是会发挥作用。
 
我有一段时间特别迷恋元曲,迷恋那种一韵到底的气势,所以在早期的一些小说里,也可以看到一些类似元曲的句式。当然,如果你是完全生硬地往里搬的话,也是不对的,它最好还是变成一种自觉的、无意中的表现,这是最好的。
 
另外,在一定时期中,社会上所流行的官方的语言,或者社会的公开场合里讲的这种语言,对于一个作家也会产生非常大的影响我的一些作品里面,譬如说像《酒国》《生死疲劳》里,也会出现很多人在广场上对着大众来演讲的场面描写。他们所使用的语言,就是那种“文革”期间所流行的假、大、空的语言,极其夸张,但是很有气势,在现场演说肯定会赢得一阵接一阵的掌声。但是当他说完了以后,你如果认真地想一下:他到底说了什么内容?可能是完全空洞的。这种假、大、空的文风可以追溯到六朝的文体,接着就可以到 1958 年的“大跃进”,一个时代的文风是跟这个时期的政治生活、社会生活密切相关的。在一个暴力的社会里,它的官方语言肯定是充满了暴力的,甚至可以说,暴力的语言是暴力生活的一种先导。在一个革命的时代里面,革命的语言肯定也是时代的一种最鲜明的符号。只有先有了革命的语言,然后才会引导出革命的行动,然后再互相影响,革命的行动反过来再生发成革命的语言。这个我们只要回忆一下“文革”,就会得到一个非常感性的认识:语言跟时代、社会生活、政治运动、革命都是密切相关的。这样一种产生得非常快,而消亡得也非常快的语言现象,实际上也是每一个作家都必须关注的。我们在刻意地去戏仿这种语言的时候,实际上是在借语言呈现这个时代。
 
我们经常会在国外碰到这样的人,我有一年在日本的北海道碰到了一个开饭馆的老板娘,是沈阳人,她一开口说话,一下子把我拉回到 1968 年、1969 年那个社会生活环境里去了。这个人是 1970 年从东北到了日本,然后她几十年都没有回来,一张口还完全是“文革”初期那种革命的语言,你听着感觉到非常的好玩、很有意思,完全是一个语言的标本。但如果她一直生活在中国的话,那么她这种语言会被后来不断出现的语言所更新,会变成一种记忆。
 
语言现象挺复杂的,我作为一个小学五年级都没有毕业的学生,来探讨这个问题,显得有点力不从心了,但是我感觉到一些东西:社会变革跟语言变革有直接的联系,究竟谁在先、谁在后我觉得很难说,没准都是同时的,我甚至倾向于先发明一种革命的语言,然后会引导出一个革命的时期,我们要先创造一套语码,然后再创造一个革命的运动。
 
我想,对我影响最大的实际上还是民间的语言。在“文革”期间,一直到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至少存在着两套语码。我们在公开场合讲的话是一套,回到家里面讲的话又是另一套。“文革”期间,我们在批斗别人的时候,在聆听报告的时候,在表忠心的时候,在开会发言的时候,讲的肯定是那一套假话、空话,我们所奉行的这种道德标准、价值标准也是跟当时的社会主流的价值标准相一致的。但是我们回到家里以后,讲的就是很朴实的语言,是生活的、历史的语言,我们所奉行的道德、价值的标准,也还是从孔孟之道、儒家学说一步一步演化出来的。那么,这一套是真话,大家都相信的,外边的一套大家都不相信,但是也必须这样讲。也就是在一个社会当中,如果存在着这样两种不同的语码,一套假的、空的官话,一套是真的、只能悄悄地讲的,那么这个社会就是不自由的社会,是一个很可怕的社会。
 
我们这几十年来的进步,表现在什么地方?就是我们现在终于可以在公开的场合,讲一些真话,我们的报纸和媒体终于也改变了那种假话连篇的状况,也会有一些真话掺杂在里面,这就是一个进步。但是如果说,你要完全地让一个社会都讲真话,一句官话、套话、虚伪的话都没有,这是不对的,也是不现实的,即便是在标榜自由的西方国家里,他们也存在着两套语码,但他们可能不会像我们表现得这么笨拙,会更加巧妙一点。你看西方的很多领导人在竞选的时候,讲了很多非常委婉、机智、有感情的话,但实际上也是一些假话,但大家容易接受。也就是说,我们对“语言”有一个最大的目标,就是在一个理想的社会环境里,人们在家里讲的话和在外面讲的话都是一样的,那么,这个社会肯定就到达了一个高度文明的程度,在这个社会当中所生活的人,也就应该获得了非常大的自由。
 
民间的语言,它实际上是非常丰富的,而我们现在规范的书面语言,其最早源头肯定也都是来自民间。我想,在作家写作的过程中,如果排除掉了民间的生动、活泼、不断变化的语言,那么,就好像是一个湖泊断掉了它外边活水的源头,我们只有不断地深入到民间去,注意学习和聆听活在老百姓的口头上的这种生动语言,才能使自己的语言保持一种新鲜的活力。所谓的民间语言,它在语法上的变化是很缓慢的,它最丰富的、最变化多端的,也就是某些词汇上的一些变化。再一个,民间的语言都有一种巧妙的比喻在里边,它多数都是及物的,没有很多空的东西,因此它非常具有文学性。一个作家如果要是可以让语言获得一种生命力的话,还是应该广泛地向民间的语言来学习的。
 
我觉得,我的小说语言应该是最大得益于民间这一部分。我小学五年级辍学回家,当时是让我痛苦不堪的,然而后来,当我变成一个写小说的人的时候,我再回头来想一下,感觉到这也是一种幸运。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能在很小的时候,就跟村里的人们混到了一起,无意当中了解到了这种民间语言的丰富,也跟着身边的叔叔、大爷、乡亲们学会用民间的语言来表现自己的乐趣,并获得叙述事物的这种能力。现在时间又过去了几十年,对于当下的农村语言现象,我也不像当年那么熟悉了。所以,这就出现了一个新的课题:作为一个作家,如果要使自己的创作保持着一种生命力的话,要在语言方面尽量少地重复自己,应该有意识地多跟人民群众接触。知识分子的语言毕竟都是从书面语过来的,而民间的没经过加工的这种语言,我觉得才是文学更应该重视的。
 
写《檀香刑》的时候,我还是另辟了一条蹊径,因为我对当下的这种底层语言并不是特别熟悉了,所以就想到了活跃在我们高密地区的一种民间的小戏曲,叫茂腔。它的语音是非常生动的,台词跟京剧相比,就显得很土,京剧的语言已经是一种庙堂语言,非常典雅,那么像茂腔这种小剧的语言,就充满了土语、俚语,但是对作家来讲,这样的语言是更能吸引我的。所以,我就想把这种茂腔的戏曲语言移植到小说里来,使这部小说具有某种民间戏曲的因素,从而使它获得了一种新鲜的浓厚的感觉。当然,这个实验到底是成功还是不成功,我自己也很难断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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