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也不是 恨也不是
杨旻
母亲离去半年之后,终于劝说父亲去了护理院。
那时候,父亲尚硬朗,虽年届八十,还能骑助动车。父亲很懒,不肯做饭,每天都去附近的破旧的快餐店吃客饭。那家店实在简陋得可以,不知卫生状况如何。我不知父亲怎么想的,也不明白他顿顿这样吃怎么不腻味。这要怪母亲生前把他宠坏了,样样东西都给他弄好了,他也就无事可做,年轻时会烧饭做菜,现在都退化了。但这样下去肯定不行,就想到送他去护理院,至少一日三餐无忧,还有人照顾。我平时工作也忙,孩子在上学,接他来家里住,白天也没人陪他。思来想去,唯有护理院最合适。
但是一开始与父亲谈这个想法,他一口拒绝,说他可以管好自己,不用我操心。是啊,操心也操心不过来,人到中年,工作的压力,孩子的压力,再加上老人的压力,实在难于周全。但他一个人生活在乡下,又实在让人放心不下。于是就只好动员家里的长辈来劝他,过了半年,他终于同意了。
我给父亲找了家离我单位最近的护理院,这样我可以经常去看看他,有事也方便有个照应。父亲的房间住了三位老人,另外两位身体都不好,行动不便,起床的时间少,躺在床上的时间多。父亲身居其间倒像个护理病人的护工了,这也难怪他不适应,所以一开始总吵着要回家。护理院的阿姨就给他讲,说你回家没人照顾,一个人生活小辈也不放心,这个护理院里有几百个老人,你可以跟人聊聊天,搓搓小麻将,多好。
于是他就有了几个麻友,每天饭后打几圈,消磨消磨时间。但是他依然不习惯,总跟人说我最坏,把他骗进了护理院。他于是常常要出去,有时回家看看,有时上街逛逛。护理院是有规定的,老人不可随意外出,除非家属接去,或者让家属办好出门证。父亲就吵着让我给他办出门证,签了字,护理院就没了责任,而我就只好将责任背起来。
为了方便联系,给父亲买了个手机。开始他不大打电话,我打去他总是三言两语就挂了。不知哪天起,他的电话忽然就多了起来。有时候他说“我人不大好,你来看看我。”我放下电话赶去,他却正在悠闲地抽烟。有时候忙的时候没接到他的电话,他就一个接一个拨打,问他有什么事则说没事。后来就打电话说“你来给我收尸吧。”我心急火燎赶去,他却好好的。有几次半夜来电话,问他怎么了,他说没啥事,我说那我陪你聊聊天吧,他又不说啥,挂了电话。过了5分钟电话又拨过来,还是那几句话。一个晚上十几通电话,每一次电话铃响,我都心惊肉跳。我明天还要上班呢,我亲爱的父亲!
我知道,他许是感到寂寞,想听一听儿子的声音,或就想看一看儿子,对他都是种安慰。老人都怕孤独,我也明白,但我总不能时刻陪着他啊。
有一次,护理院来电话,这次是真有事了。父亲不听劝告,自作主张买了辆三轮助动车,开到护理院,推车上台阶的时候将腰扭伤了。我去的时候,他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见了我就哼哼唧唧,小眼睛无助地望着我。我说你买车干什么,他说出去兜兜风,护理院太闷了。我说那现在好了,你可以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了,过后就不会闷了。八十多的人了,被人撞了,你倒霉我做小辈的也倒霉;你撞了别人,还是我做小辈的倒霉,你以为你十八还是二十八哪?我一腔怒火喷薄而出,父亲小眼睛忽闪忽闪,一副无辜的样子,也许他也后悔了吧。我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从此,父亲多了件事。隔三差五来电话,要我给他买云南白药,红花油,他每天有空就擦他受伤的老腰,而他又有的是空。这把老骨头,没残了已经谢天谢地,这伤还能好彻底?但他不管,只要暂时缓解腰疼,他可以一天十几次地去抹红花油,喷云南白药,后来将皮肤灼坏了,他还不肯停。
他的烟越抽越多,常常半夜起来也吸,印象中父亲的烟瘾没那么大。室友不好意思说他,护理院阿姨说了他也不听,这个任务便落到了我身上。我劝他少吸点烟,特别是晚上别吸,影响别人休息。他听了冲我瞪眼,小眼睛溜圆:啥人讲我吃香烟,我一日天只吃几根香烟,嫌我影响别人,格我回屋里去。他拿回家要挟我,我只好听任他。有一天,他对我说脚肿了,陪他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血管堵塞,严重的会导致截肢。他这才害怕起来,吵着要去市区看医生。于是就去九院动了手术,装了三个支架。医生叮嘱不可再吸烟,否则血管还要堵塞。他果然不吸了,只是好景不长,一个月后又吸了起来,而且较先前吸得更凶。我彻底无语。
父亲的种种反常,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护理院的医生一语道破天机,莫非脑子出问题了?于是去医院做CT,结果是小脑萎缩。还好是初期,发展下去会怎样,不得而知。
天下少有父母不爱子女的,所谓舐犊情深;也少有子女不爱父母的,乌鸦尚且反哺。当父母年老的时候,需要子女赡养的时候,又有几人能做到如父母爱子女一样的无私呢?有父如此,我真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2016-0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