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研究古代汉语,要建立历史观点,要注意语言的社会性和时代性。发展意味着变化。一切物质都是发展变化的,语言也不可能是例外。汉语有几万年的历史,由文字保存下来的语言材料,也有三四千年的历史。在这三四千年的漫长时期中,不知经历了多少变化。就语音方面说,现代汉语保存古代汉语的语音(指文字的读音)很少。就语法方面说,古代有些语法形式已经消失了,新的形式取代了旧的形式,并且加以发展,旧的事物不断消失,新的事物不断产生,不能不影响到旧词的消亡和新词的出现。今天为时间所限,我不能详细谈这些问题,只是就基本词汇的历史发展谈一谈。
一、词汇是怎样改变意义的
词,特别是常用词,是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意义的。由于意义相差不远,所以常常被人们忽略了。语言学家把词义的演变分为三个类型:(1)扩大;(2)缩小;(3)转移。扩大是词义的外延扩大了;缩小是词义的外延缩小了;转移是词义由原来的概念转移到邻近的概念。
(1)扩大的典型例子是“江、河”。“江、河”原指长江、黄河,例如《论语·子罕》:“河不出图。”《孟子·滕文公下》:“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后来一般河流都可以称为“江、河”。另一个例子是“器”字。“器”的本义是器皿(陶器)。《老子》:“埏埴以为器。”但是很早就扩大为一般的器具了。又一个例子是“狗”字。“狗”的本义是小狗。《尔雅·释畜》:“未成毫,狗。”郭注:“狗子未生毫者。”后来词义扩大了,泛指一般的狗。
就动词来说,也有词义扩大的情况。试举“洗、踢”二字为例。“洗”字本是专指洗脚。《礼记·内则》:“面垢燂潘请,足垢燂汤请洗。”《汉书·黥布传》:“王方踞床洗。”《郦食其传》:“沛公方踞床,令两女子洗。”“洗”就是洗脚。《说文》:“洗,洒足也。”后来词义扩大为一般的洗涤、洗濯,例如杜甫《与任城许主簿游南池》:“晚凉看洗马,森木乱鸣蝉。”王建《新嫁娘》:“洗手做羹汤。”“踢”字的来源是“踶”字,本来专指马踢。《庄子·马蹄》:“夫马……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踶。”后来音变为“踢”,泛指一般脚踢,例如《水浒传》二十八回:“抢将来,被武松一飞脚踢起,踢中蒋门神小腹上。”
(2)缩小的典型例子是“瓦”字。《说文》:“瓦,土器已烧之总名。”《诗·小雅·斯干》:“乃生女子,载弄之瓦。”毛传:“瓦,纺塼(砖)也。”后来词义缩小为屋顶上的瓦。另一个例子为“子”字。“子”的本义为儿女的总称。《诗·卫风·硕人》:“齐侯之子,卫侯之妻。”指女儿。后来专指儿子。又一个例子是“禽”字。《说文》:“禽,走兽总名。”未妥,“禽”的本义应是猎获物。《易·卦》:“田有禽。”《左传·宣公十二年》:“使摄取奉麋献焉。曰:以岁之非时,献禽之未至,敢膳诸从者。”后来变为鸟兽的总称。《礼·曲礼上》:“猩猩能言,不离禽兽。”华佗五禽戏有虎、鹿、熊、猿、鸟,最后才专指鸟类。
(3)转移的典型例子是“脚”字。“脚”的本义是胫(小腿)。孙子膑脚,是去掉膝盖,使两条小腿不能走路。膑脚和刖足不同。后来“脚”字变为“足”的同义词。
二、概念是怎样改变名称的
概念在语言中表现为词。某一概念在不同的民族语言中有不同的词,这是大家知道的。在同一民族里,某一概念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也往往表现为不同的词,这一语言事实往往被人们忽略了。所以我在这里讲一讲概念是怎样改变名称的。最主要的原因是:表示某一概念的词已经被用来表示另一概念,于是不能不找另一个词来表示它,例如《庄子·盗跖》:“比干剖心,子胥抉眼,忠之祸也。”《史记·刺客列传》:“(聂政)因自皮面决眼,自屠出肠,遂以死。”直到晋代还用这个意义,例如说阮籍“能为青白眼”。后来“眼”的词义扩大了,变为“目”的同义词,只好另找一个“睛”字表示眼珠子,例如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有这样一段话:
金陵安乐寺画四白龙,不点眼睛。云:“画睛即飞去。”人以为妄诞,固请点之。须臾雷电破壁,两龙乘云腾去上天,二龙未点眼者见在。
前面说“点睛”,下面说“点眼”,可见“睛”即是“眼”,也就是眼珠子。《三国演义》第十八回的题目是“夏侯惇拔箭啖睛”,下文说:“惇大叫一声,急用手拔箭,不想连眼珠拔出。乃大呼曰:‘父精母血不可弃也!’遂纳于口内啖之。”前面说“啖睛”,后面说“眼珠”,可见“睛”就是眼珠子。后来“眼睛”变为双音词,“睛”字不表示眼珠子,又只能找出一个新名称“眼珠子”来表示了。这样,“眼珠子”这个概念曾经两度改变了名称。
再举一个例子,就是走路这个概念,古人叫做“行”;奔跑这个概念,古人叫做“走”。现在广东人还是这样说的。《孟子·梁惠王上》:“弃甲曳兵而走。”《庄子·大宗师》:“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都是奔跑的意思。下面《战国策·楚策》一个例子最能说明“走”和“行”的分别:
虎求百兽而食之,得狐。狐曰:“子无敢食我也。天帝使我长百兽,今子食我,是逆天帝命也。子以我为不信,吾为子先行,子随我后,观百兽见我而敢不走乎?”
前面说“行”,后面说“走”,前后的词义是不同的。直到近代,“走”字才变为“行”的同义词。那么,“走”字原来奔跑的意义又用什么字表示呢?就用“跑”字。“跑”字起源很晚。起初的时候,“跑”是兽类前脚刨地的意思。今浙江杭州有虎跑泉。“跑”字读páo,音转为pǎo,表示奔跑。这样说来,走路的概念由“行”改称为“走”,同时,奔跑的概念由“走”改称为“跑”。词汇发展的线索是很清楚的。
概念改变名称的另一原因是委婉语。为了避免不吉利的话,人们改用一些代称。最典型的例子是死的概念。人们忌讳“死”,就用“亡、逝、没(殁)、徂(殂)”等字。“亡”的本义是逃走,讳“死”就说“他逃了”。《论语·雍也》:“亡之,命矣夫!”“没”的本义是沉没,讳“死”就说“他被淹没了”。《论语·学而》:“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逝”的本义是“往”,讳“死”就说“他走了”。司马迁《报任安书》:“则是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徂”的本义也是“往”,讳“死”也可以说成“徂”。《孟子·万章上》:“放勋乃徂落。”《书·舜典》作“殂落”。《史记·伯夷列传》:“吁嗟徂兮,命之哀矣。”无论词汇改变了意义或概念改变了名称,都可以说是产生了新词。
三、语言的时代性
语言的时代性,对于古代汉语的研究是很重要的。某一个字,在上古时代是这个意义,到中古可能不是这个意义了。因此,用中古的意义去读上古的书,是错误的;用上古的意义去读中古的书,同样也是错误的,例如“眼”字,如果我读《庄子·盗跖》“子胥抉眼”以为就是“抉目”,那是误解,因为伍子胥挖的是眼珠子,不是整个眼睛(目)。汉刘向《说苑》写作“抉目”,可能是传抄之误。如果我读元稹《遣悲怀》诗“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以为“眼”是眼珠子,同样也是错误的,因为眼珠子是不能开的。“开眼”译成上古汉语应该是“张目”,而不能是“张眼”。
我问我的研究生,吃饭这个概念,上古汉语里怎么说,许多人回答不上来。说成“食饭”吗?不是的。“饭”字在上古汉语里只当动词用,不当名词用。《论语·述而》:“饭疏食,饮水。”“饭疏食”是吃粗粮的意思。那么,能不能把“吃饭”译成“饭食(sì)”呢?那也不行。上古没有这种构词法。上古时代,人们把吃饭这个概念简单地说成“食(shí)”或“饭”(上声),例如《左传·成公二年》“余姑翦灭此而朝食。”《史记·廉颇列传》:“廉将军虽老,尚善饭。”
既然上古汉语里“饭”字只用作动词,那么现在饭这个概念,上古又该怎么说呢?那就是“食”字,读去声(sì),例如《论语·述而》:“饭疏食。”《论语·雍也》:“一箪食,一瓢饮。”《孟子·梁惠王下》:“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下面再举一些例子来说明语言的时代性。
(1)“羹”字。羹就是带汁的肉,所以其字从羔。旧《辞海》云:“羹,羹汤之和以五味者。”新《辞源》云:“羹,和味的汤。”新《辞海》云:“羹,本指五味调和的浓汤,亦泛指煮成浓液的食品。”都是错误的。其错误在于把羹说成一种汤,其实应该说羹是一种肉。《尔雅·释器》:“肉谓之羹。”古人用来就饭的菜肴往往只有一碗肉,那碗肉就叫做“羹”。《左传·隐公元年》:“(颍考叔)有献于公,公赐之食,食舍肉,公问之。对曰:‘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以遗之。’”前面说“肉”,后面说“羹”,可见“羹”就是肉。《后汉书·陆续传》:“续系狱,见饷羹,知母所作。葱必寸断,肉方正,以此知之。”可见羹就是肉,这里是加葱调味的肉。穷人没有肉吃,就吃菜羹。菜羹就是煮熟的菜,加上米屑,用来就饭,也不是汤。《论语·乡党》:“虽疏食菜羹,必祭。”“菜羹”被解作小菜汤。《孟子·告子上》:“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被解作“一筐饭,一碗汤”。这都是错误的。《史记·项羽本纪》:“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从前我以为刘邦只要一碗汤,其实也不是汤。
“羹”由于是带汁的肉,所以词义转移为汤。那是中古以后的事情了。王建《新嫁娘》诗:“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大约唐代“羹”字已经解作汤了。《红楼梦》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那是新荷叶做的鸡汤。时代不同,“羹”的意义也就不同了。
(2)“睡”字。《说文》:“睡,坐寐也。”“睡”的本义是坐着打瞌睡的意思。《左传·宣公二年》:“盛服将朝,尚早,坐而假寐。”“假寐”是不脱衣而睡的意思。“坐而假寐”就是坐着打瞌睡的意思。《战国策·秦策》苏秦“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史记·商君列传》:“孝公既见商鞅,语事良久,孝公时时睡,弗听。”《汉书·贾谊传》:“将吏披介胄而睡。”这些都是打瞌睡的意思。直到中古时代,“睡”字才变为一般的睡觉。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自经丧乱少睡眠。”《彭衙行》:“众雏烂漫睡,唤起沾盘飧。”这些再也不是打瞌睡了。这就是“睡”字的时代性。
(3)“红”字。《说文》:“红,帛赤白色。”赤白色就是红和白合成的颜色,也就是粉红。上古时代,红色不叫“红”,叫“赤”。红不是正色,而是间色(杂色)。《论语·乡党》:“红紫不以为亵服。”《文心雕龙·情采》:“正采耀乎朱蓝,间色屏于红紫。”紫是青赤色,也不是正色。所以红紫都在摒弃之列。到了中古时代,“红”变为“赤”的同义词。杜甫《北征》诗:“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那该是大红,而不是粉红了。这就是“红”字的时代性。
(4)“青”字。上古所谓“青”,就是蓝色。《荀子·劝学》:“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蓝,指染料蓼蓝。可见青就是蓝,不是绿。有的字典把“青”字解作“蓝色或绿色”,是不对的。青和绿不同。我们说“青青河畔草”,又说“年年春草绿”。这是季节不同,春天的嫩草是绿的,后来才变为青的。青是五色之一,所以是正色。绿是青黄色(见《说文》),即蓝和黄合成的颜色。上文所引《文心雕龙》“正采耀乎朱蓝”,朱、蓝都是正色,也就是赤和青。到了近代,“青”也表示黑色,例如京剧的角色有青衣(黑衫)。这就是“青”字的时代性。
总之,语言的时代性是非常重要的。某一时代某一个词还没有这种意义,即使这样解释可以讲得通,也不可以这样讲,例如《荀子·劝学》:“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江河”虽可解作一般的河流,仍旧应该讲成长江黄河(这里代表一般河流)。《史记·淮阴侯列传》:“时乎时,不再来。”与其解作“时机不再来一次”,不如解作“时机不会来两次”。因为上古时代“再”字只能当两次讲。
四、语言的社会性
语言是社会的产物,个人不能创造语言。如果解释一个词的意义,而这种意义只是一次见于某一部分或某一篇古文,这个解释就是不可信的。数年前,我看见一本词典稿,其中的“信”字有一个义项是“旧社会的媒人”。举的例子是《孔雀东南飞》:“自可断来信,徐徐更谓之。”别的书中“信”字都没有当媒人讲的,唯独《孔雀东南飞》的“信”字当媒人讲,谁看得懂?余冠英先生注:“断来信就是拒绝来使,指媒人。”这样解释就对了。
近人喜欢讲通假,通假说常常出毛病。清代的俞樾喜欢讲通假,而他所讲的往往是不可信的,例如他说《诗·魏风·伐檀》:“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亿兮?”“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其中“廛”应是“缠”的假借字,“亿”应是“繶”的假借字,“囷”应是“稇”的假借字。我们要问,正字是正例,为什么这样巧,三处都用了假借字呢?“繶”是僻字,并且是彩丝的意思,为什么忽然变了一个量词呢?“億”假借为“繶”,谁听得懂呢?又如《庄子·养生主》:“技经肯綮之未尝。”俞氏以为“技”是“枝”字之误,“技经”是枝脉、经脉的意思。《养生主》还有几个“技”字(“技盖至此乎、进乎技矣”),为什么别的“技”字都不错,只有这个技字错了呢?把枝脉经脉说成“枝经”,谁看得懂呢?过去我们在《古代汉语》里讲《庖丁解牛》时曾采用俞氏的说法,后来才修正了我们的错误。
总起来说,研究古代汉语要建立历史发展观点。要注意语言的时代性和社会性。把语音、语法、词汇三方面的历史发展研究好了,就是一部汉语史。今天只就词汇方面讲一讲,讲得不深不透,只是从研究方法上讲了一些。希望同志们掌握这个方法,学起古代汉语就容易了。
(这是王力1983年5月5日在安徽省语言学会上的讲话。原载《语言与语文教学》,安徽教育学院编印,198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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