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社会理论公众号
文/林耀华
1943年暑间,燕京大学边区考察团前往川南雷、马、屏、峨区,去作实地的考察。本团于7月2日从成都动身,经乐山、宜宾到达屏山县城,适屏山县长陈康尧氏在蓉开毕行政会议,一路同行归县,因得着许多帮忙与方便。在县府停留数日,又蒙王鸣阳秘书招待参观,得益良多。屏山城原为明代的马湖府,有土知府安氏世袭坐镇,传到安鳌因叛变被戮,府属遂于明孝宗弘治八年改土归流。今城东古迹有天宁、太洪、万寿三寺,均建始于宋,经后代改修,就中有石像、铜像、铜钟等类,雕刻模塑,形状至为精美。城西约5里为前泥溪镇, 有土司镇守,今则破坏不堪,只余旧屋三五落。土司署尚留存,前后两院,中隔花园,前院门匾上有“康熙二十五年建造”,字迹犹可看出,土司王氏子孙居署右。我们往访时均辞不敢见,王秘书率领我们深入院中,遇一壮年男子,询之即系王氏之裔,经王秘书解释我们由县府派来,始加优礼,其父母皆出招待,且备饭邀请。后出示铜印一颗,四方形,左右两排字,系汉满文对照。铜印旁有小楷字注云:“泥溪长官司印,礼部造,乾隆二十七年五月日,乾字一万二千六百一号。”王氏子孙视此铜印为家传至宝,保存甚谨。我用墨擦印,印于日记本内,留为纪念,并嘱胡良珍抄录王土司世系表一份。最后为王氏合家拍照一张而别。
7月20日本团清早离屏西行,先渡金沙江入云南境,下午4时达绥江县城,距屏山已90华里,稍休息后,又出城沿江上行,不10里天暮,我们不得不摸着山僻小路爬走,为状至惨。这时候飞鸟无声,万籁俱寂,耳边只听江水滔滔不绝。我们一面忍着辛苦饥渴,一面恐惧匪徒劫夺,所以急急前进,到达秉彝场对岸,已入午夜。
秉彝场是屏西重镇,离县城130华里,人口12,000余人,旧名蛮夷司,民间尚沿用。昔与泥溪镇同等,也立有长官台,秉彝场位于中都河流入金沙江的交叉点,水顺时有汽船直达,木船平日可行,交通尚称方便。此镇为内地通达边区要点,外间盐布货物,皆在此地起卸,转由人工运到边地,与彝人贸易。今秉彝场以东,已无彝人踪迹。秉彝场以西50华里至夏溪,即入小凉山境界,为彝人出没之区,汉彝杂居之地。此镇已有边区气象,人民成分复杂,离秉彝场3华里之石角营,虽已有区所成立,但一切设施,尚待将来努力。
沿西宁河上行,河旁两岸都是汉家村寨,四围山上即有彝人。本团过夏溪之时,即遇见黑彝一人,带有通译汉人。我个人因系第一次亲眼见到彝人,所以特别感觉兴趣,同在一家茶馆内,就彼此谈起话来。询之则为马边境内吼普支的“硬都都”,所谓“硬都都” 即系黑彝支派中有势力权柄之人。这人头发剃平,只留头上一束,谓之“天菩萨”。他的胡须整个拔掉,左耳带着耳环,身上背着一个皮袋,内贮银钱烟叶等,下体穿裤,裤脚甚宽大,且有绣边,但足部从不着鞋履草革。这黑彝嘴角下垂,状甚骄傲,通译的汉人事之甚谨,因欲求彝人供给衣食。后来又遇白彝六七人,都略通汉语,服装却与黑彝相同。
夏溪西行15华里,至撕栗沱,为一小村落,几十户人家,该村有中国抗建垦殖社第二区事务所,所内人员正设计建筑,使成模范村落。该社勉励垦民殖边,不遗余力。今日垦殖势力已由撕栗沱往西发展,经西宁、罗三溪,南达中山坪,入雷波县境。
本团离撕栗沱西行70华里,始达西宁,沿途攀山登岭,至为辛苦。外间货物如米、酒、盐巴、布匹等,须由背子转运,一人之力所背既有限,爬行山岭更苦痛。近各垦社与县府商议建筑道路,已设有委员会计划一切,希望早日成功。
西宁居小凉山的中心,位于山谷中小平原之上。四围皆高山峻岭,村右沟水蜿蜓而行,天然风景绝佳。7月初旬村上一处失火,竟于两小时之内,把西宁全村茅屋焚毁一空。村民经20余日之积极建筑,今茅竹屋宇已排列成行。街道两旁有各种商店,并旅社茶楼等,颇称热闹,村街之上多为汉人,彝人往来者亦甚多,此地为汉彝交易的中心地带。我们在此间看见许多彝妇头上包布,身穿布衫,腰系褶裙,衫裙皆绣花边,状至美丽,少女则编一发辫。无论男女老少皆外着披风,寒暑不更。街上遇见黑彝一人,名约哈儿,为恩札格儿支的“硬都都”,高大雄伟,比之夏溪所见黑彝尚见壮大,但年龄稍长,家有儿女3人,娃子甚多。罗绪卿君为我介绍约哈儿,相谈甚欢。罗君在西宁历有数年,曾带兵打败恩札支彝人,为诸彝所钦敬,为人亦忠厚,与彝人往来存信义,甚为彝众所信服。约哈儿率领娃子多人,前后相随,一如军队长官之有护兵者。这黑彝体格在诸白彝中,即不啻鹤立鸡群。
本团在此考察,对于彝民出掳汉人为娃子者,几日有所闻。同时由彝地逃出之汉人娃子间亦有之。在撕栗沱之时,我曾亲见3个娃子新从彝地出来。1940年4月间在雷波蛮溪口,曾被掳去垦民200余人,迄今分散凉山诸彝间,渺无消息
以上多谈彝事,今稍述西宁社会特点。西宁新近繁荣,不但因于汉彝交易,亦因于垦社势力之发展。彝地多种烟,常雇用汉工,以鸦片所出,换取白银枪枝。所以今日凉山武力雄厚,白银充足。西宁为边区社会,其特点略举如下:
(1)人口虽未经彻查,约在500人之上,且日有增加,流动性亦极大。性比例更非常态,大约20男中只有1个女人,男子又多为壮年,年幼年老者甚少。
(2)民性强悍,无论商人、平民、垦民皆背有枪枝,以备自卫。
(3)社会秩序的维持,操之于各武力团体如保卫队、垦社、秘密会社等。这些团体,气息相通,彼此皆以兄弟相称。
(4)边区环境如是,人与人的关系,多是自由结合,自由行动。
(5)对于经济开发,特别努力。沿沟有水田稻米,四围山脚多种包谷。沿途尚有煤矿铜矿未曾开采。西宁山上森林重重,如果道路交通发达时,都可以栽砍利用。因有以上几个原因,西宁社会成为具有特性的边区。遍访西宁附近地带存留前清乾隆嘉庆时代的石牌石坊,可见当时是个繁华场所,清末是地没落,1911年以来则更甚。新近西宁重兴,赖各垦社开殖之力为多。
西宁居于雷、马、屏三县交界处,又为彝汉杂居的中枢,如欲开发小凉山,发展西宁则为先决的条件。西宁又与马边雷波两县城成一直线关系,而自居中央。西面离直线不远即为大凉山,将来如要开发纯粹彝区,也不能不利用西宁的位置,而为向西发展的根据。
本团于7月底离西宁径赴雷波。西宁与雷波的间隔,不过140里,一日半的路程,只因中隔彝区不能通达,所以我们不得不由原路重返秉彝场,然后再沿金沙江上溯,须经410里路程,消耗五六日的时间。
由秉彝场沿江而行,立见江水渐渐狭小,而且急流甚多,难于通行舟楫。对江为云南境界,山岭重叠,崖壁险恶。到冒水孔已行50里,尚未过午,惟当地保长极劝我们停留过夜,以为此去没有大镇,离黄螂70里,又不能傍晚到达,因山路狭隘崎岖,难于行走。我们急于赶路,不顾劝告,继续前进,中途经过10余里陡坡,崖上下皆极险峻,中一小路只容一人走过。我们行路之时,不敢仰观,亦不敢俯视,只循小路而走,尚觉目眩不已。至日已西坠,我们才爬上沙湾上岭,此岭至顶就有20里,陡险之状难以笔述,岭顶且常有彝人埋伏,时出擒获汉人,以为奴娃。本团人员幸安全越岭,抵达黄螂之时,已是晚上8点钟。
翌晨日出即由黄螂南门出走,回顾此山镇,旧日城墙尚雄壮可观,城之四围为山谷中的平原,田亩青翠,土地肥沃,远近山岭皆半在云雾中。距城南5里之遥即为马湖。湖颇宽大,南北两岸相距较长,由木船渡过需时2小时。湖之四围皆山,东面较低已有种植包谷之处,湖水洁净碧绿,日光反映成黄金色,湖上空气新鲜,寂无声音,处身其中,不禁胸怀为之一舒。我静坐舟中,默视此良辰美景,依恋不舍。回忆3年前曾在美国东北省避暑胜地的白山之下,与内子饶毓苏划舟于银湖之上的境况,却依稀相似。我国有此美丽山河,只因地处边区,不能开辟游览,诚可浩叹。
来到南岸即可看到东南山上的一片荒土已经垦殖,布种包谷,山之上下还有几处茅屋村落。西南山上又有彝家住屋,云系石图支首领,两山遥遥相对,彝汉原是一家。登南岸即到海脑坝,坝上住有保安队,每逢1、4、7赶场之期,队兵必到村后五子坡上放哨,防备当地彝匪出动,保护平民过境。本团行到半山菖蒲田,即遇见哨兵已解哨归来,经与排长交涉,另派兵6名弟兄护送我们。从士兵的怆惶态度,急促样子看来,使我们感觉到经过此区的危险性。弟兄们又在中途指示血迹,云系前日匪劫行客的陈迹。行客2人,死1人,被捆1人,并云沿途森林草丛之中,尽为彝人埋伏之处,他们在暗中可以窥见我们,但我们无法看见他们的存匿处。现在县政府正积极从事开辟大道,砍伐路旁草丛,真是一椿急需办理的事情。
我们登到五子坡顶,看见一个破庙,也住有保安队。我们遣回原有弟兄,另由住庙排长派一班队兵,护送我们走下南面山岭。南面朱儿沟一带时常有劫夺之事,比北面更是危险。排长说:“前些日在夜里曾与蛮子数度开火打仗。”山岭山谷之间,见有几个败坏的堡垒,可以想见此地从前曾有重兵压守。下岭到箐口已是午后2时,稍事休息继续前行,此去全系山谷平原,坦然大道,到牛吃水过夜,离黄螂又90里。
牛吃水又名文水,离雷城35里。全区皆系山谷沃地,山间住屋连络不绝。因防范彝人,住屋之一角必筑堡垒,以资自卫。金竹嘴离雷城只10里,我们就看到被焚的残屋3座,据云3月间匪来劫夺,毙死2人,捆去3家男女。本团到雷的次夜,金竹嘴又一家被劫,死1人,被捆7人。据云每次考察团经过雷波,多遭劫夺。由于沿途所见所闻,即知匪祸之为害不浅。无论白昼夜里,村镇山野,枪弹之声,时有所闻。河山虽美,其奈民居不安。据近在雷地调查的中大教授萧栅森云:文水一带有铁矿300万吨。无论从农业经济抑从天然富源而言,我们都必须对此雷地边区加倍注意。
雷波为一小城,城内外人口不及万人。城中一条街道,平日除茶馆外,生意萧条,但至逢场日则满挤着四方来临的买卖行客。雷波也是彝汉交易的重要场地,许多货物如布匹、盐巴、针线等,专为供给彝人的需要。平日街上彝人也不断的往来,县府门旁设有边民公寓,以资彝人过夜。彝人汉化者很多,服装方面改换之后,即不复分辨谁为彝汉。已故杨土司之女杨黛娣住城内,新近从重庆边疆学校读书归来,一身时髦服饰,且满口汉语,已不复有彝习。
雷波地处川省极南,迫近大凉山,受彝祸之深,比之马、屏、峨三县皆有过之而无不及。边区交通阻塞,内地居民则裹足不前,彼此间的消息难于通达,以是边地真相无由得悉。边地居民多恨彝人,每有谈话,皆存偏见。实则,彝人为害并不甚多,而彝汉勾结为害者更多。就中彝汉之争,彝汉联合对汉,汉彝联合对彝,彝对彝,汉对汉,纠纷捣乱之事,相继不绝。处理边政,一时尚难廓清。
本团在雷波考察之余,又到雷西15里乌角村调查。该村全为彝人势力,即少数汉人,亦在彝人保护之下。村内彝目原为胡兴民,因于5年前逝世,次妻吴奇氏又于去年亡过,现只有正妻里区氏独掌大权,统治乌角与哨上一带居民。里区氏有兄里区打吉者,住大凉山中央,常到哨上辅助其妹办理村中事务。我们到乌角之时,适里区打吉亦在,机遇至为凑巧。他系里区支的“硬都都”或有力彝目,现年只35岁,为人比较开通,也懂些汉语。因为有里区氏兄妹的帮忙,考察工作的进行至为顺利,只就体格测量而言,不二日间量至50人,此为彝区工作不易之事。我们由乌角返雷之日,遇见同济大学医学院教授方超,率领学生2人到此要专门测量彝人的体格。医学界人士对此尚感兴趣。我们专治人类学民族学之人如不从事此项研究,将如何汗颜惭愧。
本团择定乌角哨上一带为小凉山社区研究的样本,就中除体质测量外,尚有语言,物质文化,社会组织,亲属关系,经济制度,宗教巫术等的考察。至于入大凉山事,已与里区打吉商量,他愿为保头,一路护送我们入山,并由雷波李开第县长,于8月12日在县府主持实行简单仪式,由双方当事人到场行礼,然后入山。按从前西部科学考察团和四川省政府施教团入凉山考察之前,先与保头杀鸡宰牛发誓,双方饮血酒为盟。因为彝人信鬼,发誓之后,不敢背叛,免鬼来作祟。实则,彝人饮血盟誓,事后背叛者甚多,徒赖誓盟,不足担保。我们此次未饮血酒,开汉彝往来关系之先例,希望以后考察人员不必拘泥于迷信风俗,反阻彝汉文化的流通。
行礼之后,本想13日从雷波动身,但因当时发生几椿事情,都直接间接影响到本团的预定行程。保头打吉有白彝娃子一人,因事囚于雷波狱中,要求县长释放,有意以释放娃子为护送我们入山的交换条件。李县长允阅卷考虑,因此案系前任县长移交,迄今未曾决定执行。
打吉正在等待县长的答复,但我们心急启行,力促办理彝务的洪绍云及王雨庵二氏劝告保头,并解释护送入山与释放娃子为两回事,不可混为一谈,打吉很明理,有允翌日动身之意。
次日清晨,我们正准备束装就道的时候,雨庵先生跑来我们住处,说本日不能成行,因夜里打吉向街上苏行买羊被骗,他的两个娃子被击受伤,事情很严重,正在交涉中。同时金竹嘴和城南南田坝掳人之事,层出不穷。本来雷城自县长以下科长绅士等,都曾异口同声的劝阻我们凉山之行。只有王雨庵竭力帮忙,事到如今王先生也有一些气馁。
我心上非常焦急,因已不顾一切劝告,决心入凉山一趟,我想凉山虽危险,总不至比前线更厉害,多少同胞在抗战期中浴血战场,我又何必自惜生命,并且罗罗也不随便杀人,至多捆为娃子,尚有补救的办法。因是写两封快信,一封寄重庆内子饶毓苏,一封寄回燕京大学法学院院长吴其玉兄,通告他们入山日程,黑彝保头的支系姓名,办理彝务的介绍人等等,以防意外事变的发生。同时上山的衣服食品、盐、布、银两、交换礼物等,都已备办妥当,不忍中途而止。于是央告洪王二先生,再三与保头磋商,幸买羊案调解平息,我们又急迫催促,打吉也就不得已答应成行。
离雷第一日因等待背夫,即在雷西乌角歇下。我们住在从前乌角小学校舍,今已停办。打吉与其族侄老穆为护送我们的保头,本晚先到乌角山后的哨上胡里区氏处过夜,等我们明晨路过喊约他们一声。饭后我们正准备休息的时候,忽然撞进两个生面的彝人,一个是黑彝,为阿着族支名哲觉者,另一个为他的白彝娃子。两人来势汹汹,一进屋即滔滔不绝的喊叫,我们翻译把他们的来意说明,原来哲觉系打吉的表亲,为老穆的母舅,里区叔侄因怕路上有冤家的族支,特邀他来加入为保头,但事前未得我们的同意。哲觉为人鲁莽粗暴,开口就要求我们杀羊招待,带骂带闹的喊了半天。我们因深夜无从得羊,嘱翻译王举嵩备办便饭给他们充饥。晚上睡在我们隔壁,整夜说话,闹到天明。良珍心细,劝我考虑与此疯人彝目同行,是否有危险发生的可能。
翌日我们加上一个邬姓背子,一个因吃鸦片而家产败落的人,一举步就说所背的东西太重,未到哨上已跌倒好几次,我们不得已就雇了一个白彝背子,工资很贵,但想能分担些邬姓所背的东西,不阻我们行程也就罢了。谁知经过扒哈的时候,大雨倾盆,山僻小路又险又滑,我们只能慢步前进。到了一个山岭,将近傍晚,前面系一片老林,打吉因有羊群在前,自己要赶上在林中过夜。彝人常在野外露宿,他们把脑袋缩进毡衣之内,蜗成一团,就随便倒地睡去,什么风霜雨雪都不在意。我们随着哲觉和老穆就在山后马家湾休息下来。
马家湾只有14户人家,散居山谷间,原为杨土司的百姓。我们到白彝乌七家过夜,主人出外,一切由主妇招待。屋为土墙茅顶,进口有一门,却没有窗户。屋内有锅装设在中央稍靠左边。锅装为彝人家屋生活的中心,有许多禁例与此相连,屋左隔着竹篱,为主人主妇卧宿之所,屋右安放石磨杂物,家畜猪羊也居留在内。主妇制包谷粑并杀鸡招待,杀鸡不用刀,用手捏死。我们赠主妇剪刀丝线等,狂喜大呼。邻屋老妇也携一壶酒来献给我们。
离雷第三日还是大雨,山僻小路,泥泞不堪行走,邬姓背子出门上坡即滚到坡下,幸坡下丈余有几根草木挡住,不然直滚下去,万丈深渊,必无埋骨之所。我们见此光景,知邬姓背子不能长行,他也哀求退伍,因又出重价雇白彝一人代替,并嘱乌七彝妇觅人保送老邬返雷,因乌角以西全系彝区,汉人至此非有保头不能行走。从马家湾上坡路最难行,雨后泥坡经羊群蹂躏,更见险滑,我们都是手足爬行,好像四脚的动物,每举一步就花了好几分钟。登坡更不敢俯视,因坡下深渊令人目眩,稍有不慎,跌倒之后,就直滚下去,自送性命。登山巅路稍平坦,但又须穿过老林,林中阴霾万状,雨透内衣,寒冷抑郁之状,不可言喻。经过一天的辛苦,傍晚始达拉里沟,离雷波尚不及70里。
拉里沟为一大村落,散居四五十户人家,中有六七家系汉民住户,当初彝人东侵时,因不及逃避,投在彝人势力之下生存者。拉里沟以西就没有汉民住户了。我们在拉里沟一日,稍作考察,次晚即在拉里沟对面熊家坪住下。
由熊家坪西行,登马颈子,为旧时汉人村镇。1919年之变,焚毁一空,今所余者尚有断墙零瓦。从马颈子可西望黄茅埂,北向山棱岗,山棱岗为汉城,亦于1919年被焚。由马颈子西北行,打吉老穆忽告失踪。询之哲觉,始悉此去为补既支地面,补既支为里区支冤家,因是叔侄不告我们已转弯他路而去。彝人支系各有区域范围,冤家过境相遇,必劫夺打杀,与冤家同行者,亦必遭殃。夜宿丁家坪黑彝家,彝目丁有客已入大凉山,由主妇丁里区氏招待,彝妇态度甚大方,言吐也极自由,不似汉妇婀娜羞涩。屋内有男女娃子五六人,磨谷煮菜,宰羊献酒,系入山之后第一次大餐。
丁家坪西行60里到捉脚拉达。此为一小村落,打吉等已先在此等候,相见大喜。离此不远,打吉有娃子某驱一牛过山岭,坠坡而死,因宰牛围食,深夜始入睡。明晨期望登黄茅埂,未明即起,但因行不久有一彝人背子脱逃,延误了许多时间,旅行中有种种类似的琐细事件,极是麻烦,但因篇幅有限,未能多述。此去约有百里没有村落,且多穿过老林,下雨时蚂蝗甚多,吮人血肉,有烂至成疮者。午后天黑,我们才走80里,不能登黄茅埂,就在老林中地名硬里落骨的一个小场上歇下。大家砍拾干柴,烧一堆大火,半御寒冷,半避野兽。没有携带鼎锅,不能烧火煮谷。我们饿了一夜,彝人尚带包谷粑充饥。幸我们有行军床,尚可入睡,惟夜半醒来,头面皆已露淋,身上冷不可支。虽系暑天,地近黄茅埂,海拔将近4,000公尺,难怪气候和冬天一样。
清晨起床,打吉叔侄又告失踪。昨夜因彝人背子伙食事,与打吉发生龃龉,或因翻译王举嵩双方传语不慎之故。蔡姓熟彝为我们背子,能说五成汉语,秘密告我打吉有些生气。行10余里到毛昔剧烈,将出老林登黄茅埂,阿着哲觉忽喊住一切人夫停下,说前面有冤家,要求我们出一锭银子为买路钱,罗族不用国币,沿用银两。哲觉忽然出此要求,我们极其为难,若应允出银,彝人贪求无厌,此去不堪设想。若不答允,他举枪反叛,我们死无葬身之地。考虑结果,说明我们愿承担此项买路钱,但在雷时打吉未曾提及,没有准备,望保头代出,返雷之后奉还。此事经王举嵩往返翻译,多方解释,始告平息。
本日天气清朗,晨9时登黄茅埂顶上,道途忽变平坦,埂上一带平原细草,凉风吹过甚觉清爽,精神为之一舒。从黄茅埂西行,则为康庄大道,宽度可通汽车,此非入山之人所能猜想得到。从清晨起行,约40里到消罗,入人家煮洋芋充饥。餐后继续前行,经儿侯村下坡,有一小河,河水尚浅,我脱鞋渡水,到中流时良珍为我拍一照。过河又遇打吉、老穆及其娃子七八人,不知何时先到此等待,于是合队前进。又50里到之乎者各,已近傍晚,向北过河,明日即可抵达三河以达,里区支村落。阿着哲觉家住女红,由此南行登山,他要在此分路回家,乘我们坐地休息之时,叫翻译前来索取护送礼物。我们事前不知哲觉加入为保头,未作准备,申明礼物寄存雷城,俟本团返雷时补送。谁知哲觉不信,猝然翻脸,破口大骂,王举嵩胡占云两翻译力劝不听,他走到我们面前举枪相向,我心已着慌,甚为恐惧,惟外表尚称镇定,不作逃避之态,明知走避结果更是不妙。在此千钓一发之时,甚幸原来保头打吉奔来拦着哲觉,且夺去他的枪枝,拉他到远处说话。我心上忐忑不安,两分钟后哲觉不受打吉劝阻,把原送的毛巾一条,狠力的丢向我身上,并且吱哩咕噜的骂了一大顿。事后才听翻译说,哲觉因大怒还我毛巾,叫我也还他路上所摄他的影片,并要求礼物至少10匹布,少了可不成云云。幸在未动武前,打吉又拉着他走了。
后来打吉叫老穆陪着哲觉,自己回来带领我们到附近小屋住下。经过这一场风波,始信保头不可靠。本来每日晚上在辛苦之下,也不顾一群跳蚤的扰乱尽可睡去,今夜在床上辗转不能入寐,刚才的经过历历重现眼前,哲觉粗暴凶狠和打吉模棱态度,都是可怕的东西。此时在大凉山中,已是笼中之鸟,他们要变动反叛,我又有什么法子。心内隐忧,不敢告知同行诸人,怕摇动他们的心理。回想前英人布尔克在连渣脑被害,今此地离连渣脑不过东行数十里,又法国传教士在马边附近被吊身死,许多汉人受残害虐杀,我何以不自警惕,反自坠陷阱之中。一夜沉思,百感交集,不觉鸡鸣,又须准备次日的行程,次日的工作。
次日清晨起床由里区打吉率领前行,这时知哲觉已赴女红,远离此地,心上稍觉宽慰。打吉带着我们先到一个小岗顶,指示此间地理形势。从岗顶向北下望,就是昨日沿河而行的三河以哲溪,此溪流入三河以穆河,亦即汉人所称的彝车河,成一三叉河流的汇合处,宛如宜宾的三江口,不过水量甚浅而已[1]。三江口的东坡之上,就是三河以达村,里区打吉的家乡。岗西一带平地,即在彝车河南岸坡上,又是一个村落,名为巴普,系保头老穆的家乡。两村遥遥相对,都是里区支的地域。
彝车河北岸坡上名以鲁者,为里区支白彝的村落。以鲁西面为白彝苏甲支,再往西行则为黑彝阿侯支地面,与西康昭觉一带的彝人相连续。彝车河流入美姑河,美姑河东南行流入溜筒河,溜筒河又东入金沙江,始脱离彝人的区域范围。
我们下岗渡过三河以哲溪,上坡就到三河以达村。凉山中村落,住屋全系散开,没有两户相毗连的。住屋四围都是田园,多数种包谷和荞子。但是此村却有许多水田,产红米,我们曾在打吉家吃过,米粒粗大,味甚甘美。由此可知凉山土地的肥沃。
打吉的住屋有许多特色,和其他住屋不同,也是彝汉文化综合的表示。本来大凉山住屋都是土墙木顶,墙角筑一堡垒。打吉的住屋却为瓦顶,前面为砖墙,中建石制拱门。门顶一石雕刻“一品当朝”四个汉字,两边联句则为“门钱当门一品水,坐厚高山出贤人。”屋为汉娃所建,稍读汉书,文句不通,别字层出。入门即见前后两进,前进有天井亦汉式,两旁为牛马羊猪之栏。后进为住处,排列布局全为彝式,左卧房中锅装右石磨等。
打吉住屋,因系新近建成,比较干净,也很宽大。锅装石片刻有禽兽花草,别生风致。打吉把雷波带来的草席,铺在锅装的后边,并请我们坐下休息,这是尊敬贵客的礼节,好像白彝招待黑彝一样。同时献酒我们,屋内无论何人都分一杯,黑白彝一视同仁,并以糖果分赏孩子。彝家惯例有饮食必赠在座诸人,即娃子亦不向隅,这也是黑彝系维白彝的一个法子。
村内来探视打吉的人,愈来愈多,主人主妇连连倾酒相待。主妇当然就是打吉的妻子,为恩札氏,态度颇严正,不大说话,打吉出外已有三月,相见却不交一语。
当晚打吉准备送菩萨,也就是送鬼。按彝人送鬼请毕摩举行,有两种方式。第一种是疾病,打冤家或其他凶事发生的时候实行。第二种系有定时,每年阴历3月间7月间和10月间共举行3次,这是送平安菩萨。今年因打吉出外太久,延搁到7月底归家那天才实行。送鬼用一鸡一羊。另外打吉命娃子等再缚一只大羊,说是敬献我们。我嘱翻译王举嵩力劝不住。彝人的敬客礼节,由此可见一斑。一夜消耗两只羊,大家分食醉饱。餐后毕摩一再作法念经,时至午夜,尚未停止。我旬日来因攀山越岭,疲劳太甚,想躺在床上尚可观察一切举动,谁知自己朦胧睡去,却牺牲了最精彩的门外送鬼的一段仪节。
打吉很优待我们,对于我们的考察工作也尽力帮忙。他曾几次召集村内彝人,解劝他们作体质测量。有些彝人对测量抱着极端怀疑的态度,以为测量仪器,即不啻为摄魂的工具,被测之后必魂去身死。因是不可理解的彝人,我们并不勉强他们。肯受测量的彝人,每人送他们一包针线。保头有时带领我们环视村落,访问其他住户。他又常派一个汉人娃子作我们的向导。这汉娃原姓胡,1919年之变在山棱岗被捆,迄今已20余年,在此成家生子,对凉山内情甚熟识,从他口中得着许多的消息。未入凉山之前,边区朋友曾有托访家人戚属在彝地为娃者,我们一一转托这位胡向导作线索,安排秘密聚会的时地。此事要秘密进行,如果彝人主子知道,不但对汉娃不利,即是我们考察人员也有危险。
在三河以达村附近,无论山上田野,我们不知遇见多少汉娃。神貌服装都已彝化,不可分辨。但是他们见着我们,知为汉人,即开口接谈,表示亲密态度,有时凑巧旁无彝人,即托我们想法赎出,稍有知识者则望军队进攻凉山。许多青年男女,初入彝地,被迫在山上砍柴割草,遇见我们即流泪满面,哭不成声。我亦曾几度心酸,但定神一想,若欲有效的援助他们,只有先履行目前考察的任务。
过两天保头老穆来了,邀请我们到他的村上耍去。本团人员就离开三河以达,渡过以哲溪,行不上10里之路就到巴普,老穆的家乡。老穆带领我们到他的父亲约哈的住屋。约哈为人身体魁梧高大,面貌仁慈可亲。我们送上盐、布、镜子、剪刀、丝线、罐头等各色礼物,约哈表示欢喜态度,即命娃子宰羊杀鸡,又是一场宴饮,尽情招待。我们有一个老年背子,从雷波随到彝地,因要取暖,却从锅装上面跨过,犯了彝人禁例风俗,约哈父子碍于我们情面,不敢发言。我命老背子走来,当场责骂,约哈反而劝慰说明无妨。老主人见我们深悉彝情,欣悦状态,溢于言表。
在巴普又是一番考察测量,询问探查。有一次老穆带我到他自己的住屋坡下,勘察地形,这是一个平坝子,中植杨柳数千株,树林左边是一个天然的大池子。从坡上下望,池水树影,掩映生色,形成一幅绝妙景致[2]。老穆问我此地可否盖一个小学,并问政府能否来此兴办教育事宜。我听见极为高兴,知彝人有向慕汉化之心,就极力说明教育的重要,并代他计划兴建小学,地点在此最为合宜。按巴普有50户,三河以达33户,以鲁31户,之乎者各25户,女红40—50户,尚有其他附近村落都能在一小时左右抵达这个坝子上。后来打吉也谈到这问题,极望此地有学校的成立。彝人既有向化之心,我们自应极力成全他们的愿望。
未入凉山之前,本想从雷波入大凉山,再北行出马边。后因马边西面支系复杂,恐花耗太多,我们限于经济,又因时间短促,所以决定再折回雷波。在三河以达与巴普作毕考察之后,打吉等劝我们西行出昭觉,由西康回蓉。并云此去昭觉,不但路比雷波为近,且沿途平坦,易于行走。我细想从昭觉北行,交通亦不便,恐贻误时日,仍回雷波为是。我们正在讨论之际,阿着哲觉从女红村赶来,极力游说打吉等率领我们经过女红登山由省已翻黄茅埂出拉米,然后向雷波走去。这提议我反对,因不知哲觉这几天排布什么骗局,万一坠入诡计,岂不自投罗网。后从老穆的伯父笑哈设计建议,由北路返雷。
出山第一日清晨从三河以达攀登村后山岭,向东北行,经过葡千、葡萄以达、怕托诸村落,傍晚抵达天喜,就在一个白彝的住屋歇下。保头嫌住屋太窄,率领彝娃另寻住处,所余者只本团人员,翻译背子等。当晚住屋主人为一老太婆,同住一个少妇系她的女儿,刚从夫家归来,另一少妇不满20岁,为新娶的儿媳,儿子出门,屋内没有男人。我们搬出针线,徽章,玩物等,劝请姑嫂二人奏演彝家音乐。两位少妇轮流吹奏口琴,声音清脆可听,每奏一曲皆有意义,由翻译传达,我等极为称赞。口琴有两种,一为竹片,一为银片,都藏于圆管内,挂在衣袖边,取拾方便,最后我们取出丝线共红、黄、蓝、紫四色,鲜艳夺目,为彝妇最爱好的东西。我们说明以丝线交换她们的锅装舞,姑嫂二人最初表示羞涩,不肯起舞,老太婆贪想丝线有些心急,自告奋勇,单人舞蹈,但我们未表满意。经过数度催促,又由翻译敦劝,姑嫂才肯答允,起立跳舞。少妇二人在锅装前面,同时舞蹈高歌,一唱一答。可惜秃笔不能表达歌声与舞状,惟闭目回忆,活泼姿态,隐约尚在眼前。
次晨早行,越30里到黄茅埂,大雾降临,对面不见人形。从埂顶慢下东坡,都是一片森林。彝人背子背着行军床与我二人前行,其他人员皆落后。我们走到深林中,坡下忽来彝汉一名,骑着一匹黑马,见我们立刻下马,拦着去路,要求放下行军床。我命背子冲上前去,这大汉却跑到我面前,幸背子打彝语说明我系汉官委员,汉子迟疑半响,我就趁势夺路而走。后来打吉告我骑马大汉为黑彝恩札娃儿,著名的叛徒,曾吊杀驻马边的法国传教士,我闻之不禁吐舌。
傍晚过大小谷堆,为山谷中沃地,大谷堆住户35家,小谷堆31家,皆分布平坝斜坡之上。晚宿作家窝,七八户人家,夜半闻枪声数响,惊呼良珍并翻译等,皆熟睡不答。
出山日行百里,路经压岁只、革舌、田家湾等地。过山棱岗时,环顾故城荒草,不胜感慨,城内红墙一道,尚依稀可辨识,余皆无所存留。
最后一日由作儿窝出发,初有小雨,渐降渐大,行20里到大火店,只有二三彝户人家。此去登危岭,山棱岗未失时有大路可通雷波,今皆荒芜不可辨识。保头打吉自告奋勇,在老林丛中摸路而行,我们跟着前进。到山顶见大石磨一个,知为危干岭故址。这时狂风骤雨大作,寒冷入骨。老背子经不住风雨冷气,数度跌倒,我命其他背子分担他的行李,嘱他空手前行。谁知他已涕泗交流,抖悚不已,我环问谁肯脱衣救命,没有人肯答应。自顾外面雨衣,全已湿透,无补于事。内部毛衣衬衫下至裤袜也全部浸贮雨水,所幸尚有贴身背心一件未湿,稍存温暖。不过略停片刻,已是寒气侵向心内,令人不能立脚。后来出资百元,向一彝人租得氅衣一件给背子披上。打吉即率我们急急前行,因手足已将僵硬。行走不过数十丈之地,后面彝人喊打吉对话,打吉转告我们说老背子已死。我初听未免心上震酸,但转想寒冷不会使人死得这样迅速,立嘱翻译王举嵩回去看视一下。王氏一闻死讯,面如土色,口不能言。但忽又听得呜呜哀鸣声,方知老背子尚未死去,于是出二两银子(当时国币320元)雇一随行白彝背着老背子下山。原来老背子骨硬不能行,假装死态,租衣彝人见他已死,即将所租整衣剥去,因此老背子不得不喊叫救命。到夹夹石天色已黑,该处为雷波北山上哨站,有一班军士把守。连夜下雷波,我当日受冷伤风,旬日后始愈。
本团原定9月5日返雷,路上延搁几天,县长甚为焦虑,王雨庵先生尤其着急,到处探询消息,深恐我们出事。到此故旧相见大喜。在雷备办送保头一面红缎旗,中绣“汉彝一家”各字,下款燕京大学边区考察团敬赠,另外更以钟、表、剑、刀、布匹等为酬谢礼物。13日离雷转道秉彝场出中都,适逢屏山、马边、沐川三县长和抗建社吕镇华经理在中都开联防会议,吕氏被举为联防主任,见面相谈大喜。次晨吕氏派团兵10余名护送我们越五子山出沐川,此非防彝,乃防土匪劫路。由沐川北行经犍为、五通桥到嘉定,沿途甚平坦。26日始抵达成都。
本文载于《凉山彝家的巨变》第一编附录二,林耀华著,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
注释与参考文献
[1]彝车河系美姑河的上游,解放后改称美姑河。
[2]解放后美姑县城即建立在这个平坝及大池子上。
转自: 社会学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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