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这是应《晶报》约写的第二篇涉及新闻传播学的小文,仍限2500字,刊于6月24日第二版,我是在飞机上读到的。报纸刊登质疑自己命运的文章,似有点犯忌。好在编辑部大度,何况此文也并不唱衰,呵呵。仍盼批评指正。
“Newspaper”,把新闻(news)和纸张(paper)两英文词叠加,就是“新闻纸”的意思。但直到1665年11月7日《伦敦公报》(时名《牛津公报》)创刊,“newspaper”作为一个集合名词首度在该报出现,其才以“报纸”的含义为世人熟知。如今,该报仍作为英国皇家出版物出版,因而被认为是世界存活历史最久的报纸之一。但与此同时,报纸作为一个整体的文化存在,却正面临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以致引出如题所述的“世纪之问”。
对此问题的回答既复杂又简单。复杂是因为报纸的危机也是整个传统新闻业的危机,来源于信息传播的结构性变局,难以一概而论。简单是“报”的未来并不以载体变化为终结,正如“书”虽历经甲骨、钟鼎、竹简、绢帛、纸张等更替,我们仍在读“书”。“书于竹帛,镂于金石,琢于盘盂”,是书;印于白纸,显于电脑,传于手机,也是书。所以,对这“世纪之问”,笔者倾向于给出肯定的回答。
沈括是一位好记者
说起报纸的历史,有两个古老表述:一是公元前59年古罗马凯撒大帝下令创办的“每日纪闻”,即每日更新的写在涂了石膏的木牌上置于公共场所的一种公告;二是中国古代泛称的“邸报”,一种主要记载朝廷官方信息的手书媒体,目前仅存的物证是藏于大英图书馆的唐僖宗乾符五年(公元876年)一份“进奏院状”(笔者有幸亲眼目睹藏于大英图书馆某汉学家工作室的该“报”原件,国内有幸睹者屈指可数吧)。但这也只能算是报纸的“史前史”,因为它们并不符合现在关于报纸的基本定义,诸如固定名称、定期出版、印刷发行、大众传播等(中国早期报学家戈公振曾给出8条定义)。按世界报业协会的新近说法,真正意义上的报纸,始于1605年在德国出版的《新闻要报》(国内教科书及大百科等,仍停留在1609年的旧时间)。
事实上,人类的新闻传播活动远远早于报纸的历史,包括报纸的“史前史”。可以说传播新闻是人类的天性,从远古智人关于森林火灾、发现水源等信息的的传播,到农耕时代种植技术的推广等,都存在着活跃的口头新闻传播现象。到了古代社会,虽无现代意义的大众传媒,但人们将自己观察到的社会人文、天文地理、自然现象等通过书写告知大众的欲望从未断绝。从马可·波罗的《游记》和徐霞客的《徐霞客游记》,到郦道元的《水经注》、贾思勰的《齐民要术》、宋应星的《天工开物》等,都是这类传播的代表作品,也体现出作者强烈的告知欲望。其中最突出的,或者说是最接近现代新闻体的,笔者认为当属北宋政治家和科学家沈括的《梦溪笔谈》。
笔者很多年前翻阅号称26卷本而篇幅其实不大的《梦溪笔谈》时就惊讶地发现,里面大量短小精粹的文章,读来却完全像一篇篇现代新闻学意义上的“消息”。其不仅事实新鲜,叙述生动,有很高新闻价值,而且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原因五个“W”俱全,甚至可直接在今天的报纸上发表。择其中较短者为例:
润州化石
治平中,泽州人家穿井,土中见一物,蜿蜒如龙蛇状,畏之不敢触。久之见其不动,试扑之,乃石也。村民无知,遂碎之。时程伯纯为晋城令,求得一段,鳞甲皆如生物。盖蛇蜃所化,如石蟹之类。
沈括有好奇心,有一双发现的眼睛,叙事能针对读者认知心理,且勤奋而善追根寻源,有告知天下的追求。若当时有新闻媒体供其发表,他一定是个称职的好记者。所以说,在报纸前,“准新闻”活动已渐趋频繁,万事俱备,只欠报纸这个东风,可随时进入大众传媒时代。
引领大众传媒400年
印刷报纸自1605年诞生之日起,就成为大众传媒的引领者。在西方,由报纸生产方式引申出来的“press”,长期以来一直是“新闻界”的代名词。甚至至少350年间,报纸始终牢牢占据着新闻传播的垄断地位。
进入20世纪后,报纸先后遭遇两种新型媒体的挑战:广播和电视。新闻广播这个“敌人”其实是报纸自己孵化出来的。1920年8月20日,美国报纸《底特律新闻》在楼顶上架了个发射天线,开播全球第一个新闻电台。此后短短6年,美国已有48家报社拥有自己的电台。报纸热烈拥抱广播这个新型媒体,两者优势互补,相辅相成,而广播从未成为报纸发展的障碍。广播在二战中大放光芒,而电视的发展却因二战而停顿,直到20世纪50年代才迎来黄金期(中央电视台1958年才成立)。但随后长达近半个世纪,电视也没有对报纸构成明显威胁,两者的互补作用仍然存在。以报纸和电视两大产业规模均据全球之首的美国为例,电视于20世纪末才真正成为报纸的强大竞争对手。电视于1993年首次超越报纸成为人们获取新闻的第一来源,又于1994年再次超越报纸,成为媒体广告收入的最大类别(报纸退居第二)。但即便如此,美国报纸的广告收入仍保持正增长,直至2005年到达顶峰的465.55亿美元,创下历史新纪录。
这一年,距第一份报纸问世正好400年。也正是这个时候,报纸的真正“敌人”互联网媒体才开始对以报纸为代表的传统媒体构成巨大威胁。接下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随着受众大规模向互联网媒体迁移,作为报纸赖以生存的广告收入,被互联网媒体大量吞噬(在中国和美国,广告收入长期占报纸总收入的七成以上),导致传统报纸的经济基础开始坍塌。
“报”在数字时代可获永生
报纸对互联网的热情丝毫不亚于当初对广播的热情。报纸不仅是互联网这一新生事物的强大鼓吹者,也是最早入驻互联网的大众传媒。在美国,甚至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就开始了数字化传播的各种探索和尝试。90年代中后期,包括《深圳特区报》《深圳商报》在内的国内大多数主流报纸也纷纷创建各自的官方网站。可以说,网络传播早已成为报纸信息发布的“备胎”。
然而,信息技术的迭代和互联网媒体的发展,特别是以社交媒体为代表的移动传播本身的变革,其对传统媒体的瓦解速度还是超出人们的预想。相信就连扎克伯格也不会想到,“脸书”会从当初一个局限于哈佛大学校园的学生交友软件,发展成现在拥有29亿用户且富可敌国的平台媒体。这一趋势也无情地决定了“纸”的命运,报纸脱胎换骨向数字端转型已成为全球报人的共识。互联网于报纸而言,不再是锦上添花,更不是什么“备胎”,而是归宿。
经过近20年紧迫且持续的转型探索,报纸作为一个整体,正通过各种数字终端抵达规模上前所未有的更广泛读者。早在2015年一项统计就表明,美国报纸内容的数字读者数量于当年8月创下1.79亿独立访客(UV)的新高。这个数字数倍于互联网之前美国报纸发行量的总和,而且一直还在增长。报纸作为一个职业化、专业化且仍享有权威发布属性的内容生产机构,其信息服务的能力早已不限于“纸”。从全球看,每逢大事,从马航失联、韩国沉船到英国脱欧、俄乌战争等,人们从网上追逐或更加信任的,主要还是来自报纸、电视等机构媒体的靠谱信息。
因此,“News”的存亡不再由“paper”决定。如果某日“paper”没了,但“报”一定还在,它会在数字端永生。当然,如果不专注于生产受众需要的优质内容,有纸或无纸,“报”都将被历史抛弃。
转自:再建巴别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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