讹读苏东坡
2022/7/15 10:28:42 阅读:221 发布者:
多年前客居江门市,我曾几回到五邑城后面的羊桥路买荔枝散子吃。“散子”就是一个个离了枝的荔枝果子(荔枝本名离支,这些“散子”显然更适合它的本名)。相对于那些有枝连着的果子来说,它们的价钱要便宜得多。如果选择那些已卖了四五天的荔枝散子,价钱还会更便宜。我爱吃荔枝,更爱这两种价钱优惠的荔枝。至少有两年的夏天,我每一回都在下午或傍晚去买两大袋的荔枝散子,每一回都有二三十斤,拎回住处,每天三顿都吃荔枝,完全不吃任何米饭或粥、粉、面、饼、包子之类的食物。每一回我都吃得眉开眼笑、心旷神怡,完全不觉得它像别人信誓旦旦说的那样热气,更没有任何不适感。
后来,我偶然在书上看到一种说法:人们常说的所谓的“一个荔枝三把火”,其实是来源于人们对苏东坡的诗句的讹读。苏东坡有诗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他老人家为岭南荔枝写下了童叟皆知的一句精彩绝伦的“广告语”。但是,人们却渐渐将“日啖荔枝三百颗”讹读成了“一啖荔枝三把火”,后来更是成了误传至今的“一个荔枝三把火”。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本书的名字叫《广州话熟语大观》,是广州民间文艺家协会编辑出版的正规出版物。我的几回几天连续完全以荔枝当惟一的饭食吃而无任何上火现象的经历,足以为这本书里的这种说法作证。
我暗暗感叹:人世间,确有不少真相、真话被人们误读了,因而祖祖辈辈相传,最终误导了一代又一代的人们啊!譬如“无度(气度、度量)不丈夫”,就被人们说成了“无毒不丈夫”,于是那些心肠狠毒的人渣做了坏事后,反而因此沾沾自喜:“我这是大丈夫的标志!”1949年以前,中国文盲极多,以讹传讹的事真是多不胜数,杜甫杜拾遗还让民间的愚夫愚妇们讹传成了“杜十姨”,硬给他建了“十姨庙”;儒家大功臣董仲舒的墓自汉代起被人称为“下马陵”,到了唐代白居易的名篇《琵琶行》里,竟然已成了“虾蟆陵”了。苏东坡的诗句被人讹传,实在是大概率的事。读书以求明理,实在是一件很有必要的事。
唐代诗人杜牧曾写下一首《过华清池绝句》:“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清代两广总督阮元曾作诗:“新歌初谱荔枝香,岂独杨妃带笑尝。应是殿前高力士,最将风味念家乡。”有人开玩笑说阮元的诗句进一步印证了“杨妃带笑尝”的原来是高力士家乡茂名的荔枝,杜牧的诗句完全可以改为“一骑红尘妃子笑,缘是茂名荔枝来”;苏东坡的诗句也可以改为“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茂名人。”我觉得这是不够自信的表现。
即使是如今,从茂名到长安送荔枝,就算是日夜换骑快马走平坦的高速公路,到了目的地后,只怕荔枝也是“色、香、味俱变”,让人见之闻之反胃了。一千多年前的茂名到长安的路况,较之今日,实在是地天之别。说那时从茂名送荔枝到长安给杨贵妃吃,显然是个笑话。阮元的诗句,其实诗人的浪漫联想,并不能作为史实的实证。
好好的茂名荔枝,何必非要攀附杨贵妃呢?许多古人赞赏的东西,其实是远远不如今日的物产的质量的。譬如古人赞美的那时的房屋的巍峨和衣服的华美,如何比得上今日的房屋的高耸入云?如何比得上如今的衣服的让人惊叹呢?连花生和苹果甚至番薯都没吃过的杨贵妃及其同代人,其人对食物的认知程度和今人一比,简直就是无知的傻子。老实说,在对美食的赏鉴方面,随便拉一个现代人,相信赏鉴水平都不在唐人之下。在某些领域,前人往往就像小学生,今人往往就像大学生,其识见差别之大真不可以道里计。我们不必非要硬拉前人来为自己撑腰。我们应该有这样的自信。
忽然想起坡公的那首诗的全璧:“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这首诗用普通话来读是不押韵的,用粤语来读也只有“新”和“人”押韵。用阳江、茂名、江门等地的话来读,却是三句诗都押韵。这些地方的人读“春”为cen,“新”和“人”分别读为sen和ren,韵母都是en。
忽然又想起王维的一首名诗《息夫人》:“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这首诗用普通人话和粤语也不能押韵,但用广东恩平话和云南广南县的话却都是押韵的。“恩”和“言”,广东恩平人发音为yin和ngin,云南省广南人发“恩”音为ngin。
广东人、云南省人和四川人的言中,还保留着我国古代汉语的发音密码。多学一点中国各地的方言,有利于还原中国古代史籍中的记载的真相。我想,东坡夫子是会赞同我这个结论的。
《方言》(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丛书)
坡公平生好作滑稽言语,娱乐了许多人。我且送他一首打油诗:
昔人讹读苏东坡,欲其血流又头破。奈何今人犹误读,似将坡公作地拖。
(本文为第五届伯鸿书香奖·阅读奖获奖作品)
转自:初见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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