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有一天神因为冷漠而惩罚这个城市，那么我必将无可幸免，我也将无可辩驳，甘愿接受惩罚。假如我因为别人的冷漠而致残、致伤或致死，我也毫无怨言，那本是我应得的报应。”
（一）
我的蓝色泛白的牛仔裤裤兜里时常装着身份证。同事问为什么总将它带在身上，我说以防万一，至于防什么万一我没说。
我是这么想的：万一有一天我被车撞倒在大十字混杂的车流中，血流如注不得动弹或是失去知觉。不会有人跑过去送我去医院，行人将在我五米开外的地方观察或是见鬼一般的匆匆走开。但我还是相信会有那么一两个人在人群中偷偷给110或是120打电话。我将非常的感激那个人，即便死也要怀着那份感激死去。我安静地躺在那里，在纷杂的声音中期盼警察或救护车的到来。上下班车流量大交通阻塞严重，估计需要半个多小时，他们才能到达现场，而我的血液将在这段时间流尽。医生说早送来五分钟可能还有得救，说着一块白布盖住了我的脸。
我死了。即便这样我身上有身份证。身份证可以帮助警察联系到我的家人，我的家人会接我回去将我安葬在我的故乡。真不该让家人伤心，但是与杳无音信不知是死是活相比，亲眼看着我下葬家人将踏实一些，不必天天说做梦梦见我回家了。但如果没有身份证，警察就不知道我是谁，单位的同事不知我出事了，电话也打不通（估计撞坏了）。即便警察找到单位，也没办法，因为同事们只知道我的电话，至于我家在哪里，家人的电话等等无人知晓。那么我可能像垃圾一样被烧掉，成为真正的这座城市的孤魂野鬼。
我知道如果我能被早一点送医院就可以活下来，是这座城市的人的冷漠让我失去了活的机会。但我不能恨他们。我不配，因为冷漠也是我的本性。这次遭遇只是我为自己的冷漠付出代价而已，我无怨。我只是因自己生为冷漠之人感到羞愧和愤怒，好几次在梦里我流着泪吼一般的质问创造我的神：为什么将冷漠浸透在我的骨头里。
（二）
过了这么长时间，那个女子的惨叫声依旧如利剑一般刺着我的神经。她在向人群求助，她在向我求助。但是我只是静静的看着。
在邮局门口，一个年轻的小伙猛的拉开一辆面包车的门，带着一腔的怒火疯一般跑向公交牌前。那女子还没回过神来，就被他扯住了头发，扯翻在地。她尖叫，她蜷曲了身体两条腿拼命蹬着两手胡乱的撕扯男子的衣服和袖子。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岂能任由男子向一名女子实施暴行！不管处于何种原因，都应该制止。我怒冠冲天热血澎湃，我握紧了拳头，但我的身体矗立不动。我犹豫了，我想到这座城市我只身一人。上班期间还可以与同事嘻嘻哈哈，下了班我只是飘荡在这座城市的孤魂野鬼，没有人看得见我，更没有人在乎我。万一我被男子捅了，有人给我收尸吗？我的老父老母会不会因此哭瞎了眼睛，生活从此没了阳光？还有我那一岁多的女孩儿，没了我她将如何快乐成长呢？
我急切的希望有人能跑过去阻止和质问男子。但是看看周围：同女子一起站在公交牌前等车的人早就不见了踪影。行人匆匆，他们的眼睛很巧妙的将施暴场面屏蔽——他们没看见一样就过去了。只有几个老头子，如我一般站在二十米开外的地方观望。
男子使足了力气，扯着女子的头发就往面包车方向走，口中还骂骂咧咧：“臭婊子，你再跑！”
这句话，就像开关一样，打开了我在不久前看过的一段视频的回忆。那段视频里一个女子也被一男子揪住了头发。但是，周围围了一大群人，人们紧握拳头如我，我想那男子的气焰稍稍再大点，他们就会将男子打到，我清楚那里的人嫉恶如仇，我看到有人在推搡男子。一个老头儿在人群前不断的怂恿或是在向围观的人解释：“这样的媳妇，往死里打…还跑哩…”而后有个声音说：“人家的媳妇，人家怎么管是人家的事。”——这一句助长了男子的气焰，倒给了围观的人一道枷锁——“你不该管”。宠宠欲动的人们显得晦气，纷纷散开。
说那句话的人应该下十八层地狱。现在是什么年代了，即便是自己的媳妇也不能如此这般恶毒的对待。但在这片土地上，女子依旧只是男人的依附品。这也是我远离那里跑到这里工作的原因，我不希望我的女儿长大后成为那里的主妇。我猜这个女子和视频中女子一样，应该也是从家里跑出来的男子的媳妇。
头发，多么结实柔韧，竟然可以用它拖动一个人。女子不再挣扎，失去知觉一般软瘫下去。或许是在剧烈的疼痛下晕过去了，或许无力反抗抱着“你恁死算了”的心态放弃了身体。不过，男子并没有因为女子瘫软下去而心软或是害怕，他没有丢下头发俯下身子去看看女子是不是晕了或是死了，他依旧疯狗一般扯着她的头发，将她扯到了面包车旁，就像扯着一具尸体。接着就像扔一袋子面粉一样将她扔上了车。然后他拉上车门，坐上副驾驶位，我目送着它消失在车流中。
“人家的媳妇，人家怎么管是人家的事。”我也要拿这句话来安慰自己的冷漠吗？假如男子是人贩子，那么他就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掳走了一名女子，而我眼睁睁看着整个她被掳走的过程。假如哪天是我的女儿就这样被人掳走，我能祈盼有人站出去阻止吗？我狠狠地锤了两下自己的胸膛，“你胆小你懦弱你虚伪你空有一副正派人的皮囊”，咬着牙低着头含着泪水匆匆离开。
那天夜里我对自己说，即便整个世界变得冷漠，自己也要热忱地对待世界上每一个人。为了自己内心的平静；为了作为人而活着的尊严；为了人性不再自己活着的年代泯灭。那些自己顾虑和害怕的事情，就交给伟大的神去处理，神若要我死我难道还能活吗？
（三）
但我高估了自己的决心。几个星期后的一个中午，一个学生的自行车与一辆出租车发生了摩擦。出租车司机怒着眼，恶狠狠地叫嚷：“毬子子，边上骑的不知道吗？”学生也不示弱，“就他妈这么宽点路，你让我哪里骑去哩？”后续发生的事情我便不知了，因为我急匆匆地骑着车掠过去了，深怕有人认出我。
至此，我认定我做不来“路见不平一声吼”，我没有那样的英雄魄力。我是一个冷漠的人，即便自己以前不承认。
原本我以为我的冷漠是这个城市的感染，但现在事实摆在那里，我就是骨子里冷漠的人，我倒是造成这个城市冷漠的一个因子。假如有一天神因为冷漠而惩罚这个城市，那么我必将无可幸免，我也将无可辩驳，甘愿接受惩罚。假如我因为别人的冷漠而致残、致伤或者致死，我也毫无怨言，那本是我应得的报应。
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