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光小月
他穿着一件看起来陈旧的灰色棉风衣，稍稍佝偻着腰板。年纪比其他考生大出许多，格外显眼。来到门前的时候，讨好似得笑着，身子贴近我，急切地寻找我手上信息表中他的位置，然后指着自己的照片说，是这个是这个。我还是照例，核查身份证、准考证。没有将自己的惊讶表现出来，也没有因为他的积极而变得热情。每次监考我如机器，一脸平淡，不敢生事。
跨进教室他就紧张兮兮地伸长了脖子向左瞅瞅，再向右瞅瞅。终于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可那双不大的眼睛还在四处张望，不知是在感受这普通教室的新鲜，还是想确保自己的安全。
有几个小伙子碎语“这人也来考试？！”他应该听到了。但正如很多人听到使自己尴尬的言语选择假装没听见一样，他表现的和没听见一样。
我猜他应该是一名乡村“老”教师，这把年纪来考教师资格证，除了那些以前的临聘老师，很难再想到其他人。1978年出生，这是他身份证上的信息。算起来也是四十出头的人了，这个岁数应该是男人最伟岸、最具魅力的年龄。然而，被粉笔灰吸允掉光泽的花白的头发下，是一张被风侵蚀被日灼伤的朴素的泛红的脸。
他不必介意或是责怪那些小伙子，他们没有经历过他经历的岁月以及种种选择。多年的寄人篱下、任人差遣，已经让他没了热血、没了棱角。除了偶尔抱怨命运的不公外，他连出格的想法都不再敢有。
他高中毕业就被村小学校长请到学校教书，当时也就十七八岁。一晃眼，二十多年过去了。他教过很多学生，有的走出了大山，去城市找出路；有的终没出得了山，他继续教这些学生的娃。
他伏在桌子上，两臂围拢着试卷。一双布满褶皱的手暴露在桌面上，干瘪的指甲缝里残留着泥土。这不该是一双教书人的手，这是常年与土地打交道留下的足迹。他用左手食指指着试卷上的文字，眼睛随着手指移动仔仔细细地阅读，生怕漏掉一个字，右手握着笔等待大脑的指令。如临大敌一般，整个身子绷得紧紧的。这幅神态，哪像窗子旁那个扎丸子头的姑娘般自信和从容。
“离考试结束还有三十分钟”。语调僵硬但清晰的提示音震惊了他。他猛地抬头，想听得更加确定。他看到，身旁那些穿着时尚又个性的少男少女们，差不多答完了。有人已经在收拾自己的准考证、身份证准备离场了。他又看看自己的试卷，一面还没答完，另一面还没有看。
他微微向左侧着身子，伸长了左腿，左手敷在左腿上，右手的笔没在划动。他在看其他人答题，但他绝对不是在窥视别人的试卷。因为他那双被松弛的眼皮围裹的眼睛中充满着泪花。不知是眼角毛细血管的干扰，还是泪里混着血迹，反正那泪花是泛着红的。
那是长时间盯着试卷导致的吗？他是在通过远望调节视觉吗？不是。他的试卷还有一半没有答完。一个重视考试的考生不会在离考试结束三十分钟而自己没答完的时候去关心自己的视觉。
他应该感到无望了。这个时代已经是那些年轻人的了。但是，又怎么能够甘心呢？任劳任怨二十余载，要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他想到刚参加工作那会儿，虽说每月一二百块，但相较于物价和周围人的收入，还算可以度日，不必望着二亩薄田听天由命。还算德高望重，那时的孩子很怕老师，家长也很尊重他。他喜欢教书，也想一辈子这样干下去。
二十多年过去了物价翻了好几番，学校里进来很多有编制的教师。他们的工资也翻了好几十番，好像有四五千了吧。而他的工资还不及一个门卫拿得多。每月一千多的工资，怎么够维持他一家六口人的生活。父母健在，但已经老迈。村子里不赡养老人的大有人在，但他不能效仿。他是读书人。两个孩子还在上学，也似乎看不起他，开家长会都不愿告诉他。学校里没有油水的活别人可以推脱，他推不得。也只有有这样的活的时候，领导和其他老师才会想到他。早些时候，他们还会假惺惺的说，这事没你办不成。但是时间久了，就不在假惺惺的了，直接说，你拿学校的钱，这事就得你干。有很多次他打算拍屁股走人，奈何父母坚决反对“丢了这碗饭，你吃什么，让我们吃什么。”妻子耐心安抚“说不定过几年政策一来就转正了，再等等。”然后他就又回到学校。
他本想今天考个教师资格证，因为听说有了教师资格证可以参加招录考试，才能转正。但是面对这么多急待就业的小年轻们，想想自己脑海里已经跟不上时代的教育理念和知识储备，这个愿望怎能实现。曾经有个年轻老师指责他说：“你再继续教书就是误人子弟”。今天他第一次觉得这句话在理。时间会让一代淘汰一代。“再过十几年，那位年轻老师也该是误人子弟了吧”。这样想着似乎找到不少安慰。他回过身子，微微叹口气，慢慢的又在书写。不管结果如何，人事还得尽，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