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子》
一
H市老干部局办公室主任、H市民俗研究学会会长卜尚新今年过年又喜欢研究段子了，他觉得好多段子其实都是老百姓对热点时事的适时反馈，将来必然会在民俗文化史，至少会在H市民俗文化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譬如眼下这个段子：一直以来都是人把动物把关在笼子里，熬到鼠年动物终于成功地把人关进了笼子里。
这说的是动物把人关进了笼子，还是说的是人自己把自己关进了笼子？
这内涵。
这外延！
二
他又一次站在阳台前眺望。
从大门走到阳台是十五步。在阳台站定，转身，再走到大门也是十五步。
他不知道这已经是他第几次站在阳台前。但如果儿子在，肯定说是N次。N次。应该是N的N次方次了。他笑了，为他发明了N的N次方次这个说法。以往父子俩交心，儿子开始总是低眉俯首做洗耳恭听状。到十、十五分钟时，儿子就会说爸，N次了！他一愣。如果他继续苦口婆心，儿子就会说N+1次，干脆连“爸”这个前缀都省了。
眺望、瞭望、遥望、远望、观望......还是眺望准确。是的，还是眺望准确。他确定了还是眺望准确。
站在阳台眺望，左边是一排五栋的二十六层的快要完工的楼房。二十六层，五栋，不会错。他已经数过N遍了。楼房的上面是天空，目光从二十六层的楼房的上面的天空顺时针旋转，他就会看到无际的原野。是的，是无际的原野。当然无际也只是他这时候的一种感觉，下雨天或阴天的时候他是不会有这种感觉的。下雨天或阴天的时候天空仿佛被茫茫的雾霾（或者应该用雾霭）笼罩，几百步（也许几十步）远便看不清，那时候他只有一种被雾霾桎梏的感觉。
现在阳光明媚，天气难得地好，天地交接处一抹......迷茫。一抹迷茫。确实是一抺迷茫。这时候这他觉得只有使用一抹迷茫来描述才贴切。天地交接处影影绰绰朦朦胧胧似有似无。天与地的分界线怎么会似有似无呢？
“勅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原来古人早就发现了天地交接处是迷茫的，早就描述过了。夫太极之初，浑沌未分。气之清轻上扬者为天，气之浊涸下堕者为地。原来天与地本来就是一物，本来就是一体，“哥哥中有妹妹，妹妹中有哥哥。”扯不断，理还乱！那还分什么分？那么苍苍、茫茫，苍茫、迷茫也就不必分了，至少是差不多的意思。近义词！
这么浅显的学问他以前为什么就没有明白呢？以前他一想到天地交接处就想到地平线，一想到地平线就想到大海，一想到大海他就满脑子无边无沿无穷无尽无际无涯的感觉，就满脑子沙鸥翔集锦鳞游泳朝辉夕映气象万千的感觉......就水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
三
疫情说来就来，快得不可思议。小年的时候专家还在说疫情可防可控，“有限”人传人。突然就一级响应了，突然省城就封城了。当然在他居住的H市，有关部门并没有马上与省城同步，但他却很快就感受到了疫情的冲击：“爸，跟您商量个事，我们想今年不回来了！”“怎么不回来了，你们不是票都买好了吗，封城之前你们就上车了！”“爸，您不是常说做事不能只考虑自己吗？多出去一个人就多增加一份传播的风险！”
儿子口中的“们”指的是准儿媳。原来他们和儿子商定的计划是儿子和准儿媳腊月二十八日到家，腊月二十九日由他和妻子出面请亲家吃“肯饭”。准儿媳也是本城人，虽然两家人早就彼此熟悉也早有往来，但亲家门前过，人熟礼不熟，该讲的礼节还是得讲。更何况他还是H市民俗文化学者，算得上H市的名流了。想到如果儿子不回家多出的麻烦，他有点无奈。亲家、酒店和陪客都要打招呼。
“爸，晓芳都给她爸妈讲好了！”儿子好像猜出他的心思。
“那好那好，你们自己照顾好自己。你妈那儿我来说。”既然准儿媳和亲家先同意了，他怎么会不同意。他怎么说也是名流、学者。
接下来顺理成章地他和妻子准备八年抗战物资，疫情保不定就会蔓延到H市来。他和妻子首先清点鸡鸭鱼肉果蔬米面粮油，这些过年储备现在因为计划变更了应该可以支撑月余。口罩手套消毒液酒精等则必须现购，还好这些物质药店现在都还充足。谁说H市比不上省城呢，至少物资储备起来就比省城方便，而且物资更充裕。疫情过后应该做一个提案，建议国家取消一二三四五六线城市的划分，这种划分误导了人们的居住属地理念，以为城市级别的数字越小越好。这种理念除了助力房价上升于国计民生再无一利。
想到H市或许马上就会物资紧缺，他又顺便买了三九感冒颗粒板蓝根感冒颗粒。有备无患。韩信将兵，多多益善。
药物备齐后他和妻子开始整理内务，旮旮旯旯都不放过，不能给病毒留下任何可能藏身的地方。对病毒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做这些时他和妻子都还没有戴口罩手套。过后他和妻子都有点好笑：莫非病毒也学宋襄公装绅士，不鼓不成列，不禽二毛？
四
腊月二十八日晚上就有人打电话问还上不上班，二十九日早上局长也来了电话，他以为局长有指示:“还要多辛苦你哟，我这几天一直浑身无力，今天想上医院查查。”电话中传来了局长抑制不住的咳嗽声音。“那您去查查，现在可耽误不得！”他还想多说几句，局长已在咳嗽声中挂了电话。
局长已届退休，传言他是候补。怎么可能，瞎子打算盘，差了好几档！当年调动他还有点情绪：什么单位么，他还没到养老的年纪。他好长时间都不好意思对人说他的工作单位。相较于正式官衔，他更乐意告诉人自己的兼职：某会长、某协秘书长。一次打的，那个驾龄十年自称熟悉全市每一个厕所的师傅一脸萌：作协，我们市还有作协？从那以后他就再不敢提某协，绕不过就说老年协会。
他的工作倒真就是哄一帮老头老太太玩儿：作协书协画协，歌咏班舞蹈班乐器班，时间一长他倒和他们有了感情，别看都是到点的老头老太太，也照样有天地，也照样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他们喊他主任他答应，喊他秘书长会长他也答应，甚至喊他小罗卜头他也乐呵呵。只要他们高兴了他也就高兴了。他为什么不高兴呢？没有任务没有指标没有检查没有压力，服务好了老头老太太们后关上门，泡杯茶，哼哼小曲，间或还可在市内报纸杂志上发点豆腐块。他原来还真有老年工作的天赋，组织上还真选对了人。
他戴上口罩手套去单位，一路上并没有什么异常，人流照样熙熙攘攘，也许多了点急迫，但那是因为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也有步行的骑车的戴了手套口罩，但那也是三九天的正常御寒装备。一直到进了院子没有看到门卫他才有了点狼来了的感觉。他没有像往常把自行车骑进车棚，而是直接支到了办公楼前的台阶下。进了楼他才发现人员比往常来得还要齐，原来门卫也在办公楼。“据说省城疫情很严重，这次比非典厉害，我的一个同学在微信群求救：谁能帮他女儿在医院谋一张床位。”“据说医生自己都没有床位！”他咳了一声：不信谣不传谣哟！“我邻居昨天回来说医院走廊上都挤满了人。”毕竟不是您老看到么，眼见为实！他陪了笑脸。他要进办公室了发现人们还望着他。“谣言止于智者！”要是往常他是不会这么说的。谣言止于智者。他们哪个不比你智，哪个不比你吃的盐多哟！
春节值班表昨天就已经发到了单位微信群，纸质件也已经留档保存。他又打印了三份，一份贴办公室、一份贴电梯、一份贴门房。在门房他顺便关心了门卫，门卫是他的远房亲戚，他得罩着。
他又特意到楼上楼下看了看，人们已经散了。老干部局本来平时工作就不多，赶上大年工作就更少了。他回到办公室泡杯茶后开始刷微信。微信里热闹得很，已经有人拜早年。也有关于疫情的，但调侃的段子居多。经过了非典的洗礼，人们已经波澜不惊。
近中午，微信里出现了本市疫情防控指挥部的第一份公告，公告要求大家少聚集、少出门，尽量宅在家里阻断疫情蔓延，过一个特殊的春节。他立刻草拟了一份本单位的抗击疫情领导小组名单并若干措施，经请示局长后发到了单位微信群。稍后局长又指示他用邮件上报了市疫情防控指挥部。
他顺便关心了局长的健康，局长说初步诊断没有问题，准确结果要等到下午三点以后。“应该没有问题。”局长说，“你也提前半天放假吧，下午我来值班。我下班顺路就把结果拿了！”他却觉得局长的咳嗽似乎加重了。
中午他没有回家，到附近回头客吃了碗面条。老板说不知道疫情会不会蔓延到H市来，他说说不准，反正按公告上要求的办不会错。即使传到H市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们国家现在强大得很，九八年洪水、一三年非典我们都经历过！老板说也是，卖完您这碗我也关张了。咱别的本事没有，但至少可以做到不给国家添乱。
下午局长来了问他为什么没回家，他说家里的准备工作昨天就已经做完了，回去也是呆着。局长说没事你也回家呆着吧，市里已经决定各单位提前半天放假了。减少人员聚集，防止交叉感染！他看着局长还想坚持一下，局长已经进了办公室。他只好牵挂着回家。
他刚出单位就接到了妻子的指示，她已经在娘家了。妻子的理由让他无法反驳：“难不成你是说让我妈今年一个人团年？”“我们可以接你妈到我们家团年呀！”“你妈？我妈不是你妈？”
他无语。是你先说我妈。又不是我先说你妈我妈。
“要接你来接，我妈没有儿子，要到你家团年？”
这又你家我家了。身为灵魂工程师的妻子一涉及到家就常常逻辑紊乱。也许是他自己在她面前常常逻辑紊乱。
自从他的父母去世后他们一直就在她娘家团年。但今年情况特殊。但特殊偏偏又遇到更特殊。一直身体不错的岳父偏偏上半年脑溢血不治。舅佬姨妹各有各家，她作为长女，他作为长女婿当然应该做出表率。
五
“姑妈，讲好的昨天晚上吃肯饭怎么取消了，害得我白白从省里赶回来！”舅佬的儿子进门就问妻子。
他又一次无语。怎么就没有想到还有这一位呢？他在省城读书，不是早就放假了吗，他什么时候又跑回省城去了？还偏偏在这个时候又跑回来！
“你们都不要担心。你们没有看段子：世界人民以为中国是疫区，中国人民以为湖北是疫区，湖北人民以为武汉是疫区，武汉人民该吃吃，该喝喝，该过年过年。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年轻人一脸轻松。
“是我要你姑妈取消的。今天吃不是吃。你进门就吃现成还有意见！”岳母担心他们下不来台，数落孙子。
“哎呀妈，小孩子心大，也就是随口一说。我们取消吃肯饭也是小心无大错！是您外孙和外孙媳妇不肯回来！”妻子实话实说。顺着把准儿媳转正了。
“要不我们今天试着用公筷？”舅佬提议。
“公筷公筷！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姨佬响应。
“要是传染讲话都传染。要用公筷你们用，反正我不用公筷！”年轻人一脸不屑。
大人们面面相觑。岳母说那就不用公筷。我年纪最大，要传染也是先传染给我。稍停岳母又解释：“一家人吃团年饭用公筷，我怕你们的爸爸笑话！”
团年饭按习俗给岳父在上座留了位置。岳母这话说的。
六
初四立春，H市的防控工作又进了一步，小区开始登记有省城旅居史的人。妻子惴惴地问他，紧张吧？他说不紧张。她说撒谎，你肯定紧张！他说我为什么肯定紧张？妻子沉默了一会说，那天真该听你的话不去我家吃团年饭，万一有什么事我怎么跟儿子交代。他说会有什么事，不会有事。万一真有事呢？万一真有事我有你这句话我也值了！呸呸呸！妻子掩他的嘴。
好了，他说我给你讲个段子。妻子说什么段子？
战争爆发了，欧洲有个青年害怕上战场。神父说我不知道你害怕什么我的孩子，无非六种可能！青年说哪六种可能？神父说第一种可能是你还没体检，你不一定验得上。验不上你害怕什么？第二种可能是你验上了，但你分到了后勤部队。后勤部队不用上战场。不上战场你害怕什么？第三种可能是你分到了作战部队，但你的部队没有作战任务。没有作战任务你害怕什么？第四种可能是你上了战场，但你毫发无损。毫发无损你害怕什么？第五种可能是你负伤了，负伤了你可以治好回家。回家了你害怕什么？第六种可能才是你战死了......战死了怎么办？妻子问。战死了人都没有了你还怎么知道害怕呢？
他先笑了，妻子却默默地流眼泪。他揽住她，用手给她抹眼泪。好了好了，真不知道你这么不禁逗。她笑了，推开他。
过了初十，他发现她的神情轻松了好多，到了元宵节，她开了一瓶法国干红。“这个年，真把我吓死了！”
他和她碰了一杯。“这次不呸了？”“呸呸呸！”
“你原来真不怕？”“不怕。”“真不怕？”“真不怕！”
她还是看着他。
“哎呀，我是真不怕。有你，有儿子，我怕什么！”
“疫情过后，我想把我妈接到我们家来住？”她说。
“可以。你妈过来我们过去都可以！”
“怎么，你还想打我娘家的房子的主意呀？那房子是我妈留给我侄儿的！”
这逻辑，又清晰了。
“其实，我们局长过年就住院了。”她睁大了眼睛。“没事了，已经转阴了。”
“真转阴了！”她拍了拍胸口，“你怎么不早说？”
“早说了，这年还过得安吗。”
七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亲们看完了觉得确实是这么个情况，或者出入不大，差强人意，点个头，给个赞，推介推介！不对，笑一笑：真是无事磨时间！卜主任昨天又代购了二十斤大米，还准备坚持二十天。该吃吃，该喝喝，千万不可肺没事，胃有事。
山川异域，日月同天！愿你好我好大家好，疫情过后又是朗朗艳阳天！亲们好！
得瑟一下，装大腕。
鼠年正月二十一日初稿。
鼠年正月二十二日二稿。
鼠年正月二十三日三稿。应该没有标点错误了。
顺便告诉亲们，卜会长整了个公众号易武子书斋，亲们闲来逛逛，物超所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