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在卫生间全神贯注地杀鱼。鱼是不到寸长的鲫鱼,老李出门保健后他上菜市场买的,两斤超过一百条。他最爱吃这种鱼,拌面粉油炸后,鱼刺都是酥的,还补钙。但老李最烦他吃这种鱼,老李有洁癖,烦的理由也就超过一百条,往往他弄清爽后老李还要清洗两百遍。不是夸张,老李是一条一条地清洗,而且伴随着叨叨,他必须在老李进屋前打扫完战场。张必成,张必成的喊声不绝如缕,并且一声高过一声,张必成你聋了!他住六楼,虽然没聋,但耳朵已经先于其他四官接到了衰退的指令,正在徘徊观望中。终于他的耳膜感觉到了异常的振动,“谁呀!”他从窗户里探出头就看到了正在楼下仰头呼喊的老汤。
老匡仙游了!他愣怔了一分钟,看着老汤进了楼道口,才想到要去给老汤开门。
“老匡转户口了?”他望着倚在门框上喘气的老汤问。老匡查出胰腺癌三年了,都知道仙游是早晚的事。一向很少联系的老汤上门,只能是老匡转户口了。
“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打了你超过一百次的电话?” 老汤气喘咻咻。
“也许是没电了。”看着老汤疑惑的眼神,他又加了一句,“我不常用电话!”
“匡团长转五街了!”即使他已经知道了,但老汤觉得还是要声明自己此行的目的。
“我知道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一来我就知道了。”
“看来你还没有老糊涂哟!”老汤坐下来拧开水杯盖,他为老汤续上水,“你的电话呢?”老汤恰当地表示了自己的愤慨。他在枕头下摸出手机,手机上有来电记录。
老汤当面拔打,他的手机嘟了一下后响起提示音:您拔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拔!竟然是防骚扰拦截?老汤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的手机春节时丢了,补的卡。”这是实话。但是骚扰拦截呢,天知道是什么时候安装的。想到说不清楚,他也就干脆不说。
“平常有人联系你怎么办?”看着他一脸无辜,老汤的语气缓和些了。
“我现在也不怎么用手机,一般都是用老李的手机。”
老汤无语。老汤也不怎么用手机了,但手机却总带在身上。老汤的老伴在深圳带孙子,老汤留守,老两口时不时要相互联系。
他打电话给老李,通报了老匡去世的消息,“我和老汤去荆城了,你在家照顾好自己?”“什么时候允许你一个人出远门了。我在中心广场等,你们叫车过来吧!”老汤说怎么就成你一个人出门了,我不是人。真没见过你们这样的,老了老了,还粘粘乎乎的!他没有回答老汤,没有老李陪伴不能出远门,这是老李、儿子当着他定的规矩。
他是实实在在的晚婚。不是他觉悟高,也不是他有什么特殊的要求,怎么说呢,他只是曾经沧海难为水。这话当然无法对人说。
“你这一辈子就做对了一件事,”他茫然,“就是娶了我呀,我一定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对呀,一辈子只要这件事做对了,其他的事都做错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对老李的半是抱怨半是自得,他总是这样回答。开始是下意思,后来就成了习惯。
其实和老李结婚,开始他是不得已,他总不能一辈子不结婚。完全接受老李是后来的事,“当时我以为我以后要用轮椅推着你了。你中风后昏迷了半个月,都以为你能捡回条命就是万幸。”对老李的叙述他满是感动:夕阳下,栁阴旁,老李推着他缓缓前行,那画面,想想都温暖。
“你还吼我!”
“我吼你了吗?”
“吼了还不承认。”
“那一定是你该吼!”
“你这人!”老李叹口气,“你就真不会说句软话!”
一晃,一辈子都快过去了。
很快商务车驶过了老家荷池镇二十多里,接近凤岗了。“凤岗,”老汤说,“快到张必成的老家了。”“你们不都是荷池的么?”老李问。
“他说的是我们插队的地方。”
插队的地方?老李不言声了。老李没赶上插队没有发言权。
他知道老汤别有用意。当时知青中传言,后来点上两名女知青的加入是奔着他。但仅仅是传言,他从来没有承认过,虽然事情过去了近五十年,老汤还是想开玩笑印证一下,看着不动声色的他和似乎浑然不觉的老李,老汤就没有了再说下去的由头。
其实他从看到老汤的那一刻起,就在盘算着怎么面对席晓蓉。五十年来,席晓蓉时不时掠过他的心头。问她好吧,这是当然的客套,自然随和,不露痕迹,他当然做得到,他一定能做到。
她肯定过得比他好,但“好”是否就是幸福呢?
当年席晓蓉和叶小倩要求分到已经满员的凤岗知青点,确实是因为他在学校时写过纸条给席晓蓉,但到点上后他的表现却让两个女孩子一头雾水,他似乎忘记了这件事,以至于叶小倩不得不问他:“席晓蓉说你原来给她写过条子?”“写过”。他应得干脆,轻描淡写,好像承认帮人抄了次作业。“那么说你至少当时……”叶小倩谨慎地选择着字眼,终于还是省略,“那么 你现在还有什么想法呢?”“现在......现在没有了。”
“没有了,怎么就没有了呢?”叶小倩迷惘,继而气愤 ,她要质问他,但席晓蓉拉住了她。“其实我当时也没有回信……”她嗫嚅着。对于这次谈话的结果,席晓蓉有预感,她只是为了确认一下,她已经放弃少女的自尊了,她不能走得再远。他记得那天凤岗的夏夜没有风,没有月亮,只有静静的星星在闪烁,他在禾场上呆呆地站着,看着她们走远。她如果当时就回信了呢?他没有往下想,世界上没有如果。有好几次他想喊住她,但他忍住了。他并不是三心二意,或者另有所属,他仍然爱她,他报名插队后到匡在兵家大声讲话,不就是希望住在匡在兵隔壁的她知道吗?他只是怯懦了,他没有勇气和她在凤岗生活一辈子,他注定要离开这个地方,不论用什么方法,前途茫茫,他不想在跋涉中多份牵挂。他当时为什么不能问问她,他为什么不能相信她呢,那时候真的是太年轻啊!
“这次七个人总算是要聚齐了。”老汤又一次打破了沉默。
当年离开凤岗的时候都曾经信誓旦旦要常回来看看,结果七个人中仅有四个男士十多年前回来看过一次,那还是匡在兵复员到荆城当了副局长,要退不退,有车也有闲,当时匡在兵到宏城一喊,四个男士就权当旅游。那次没有杨思海,杨思海在插队凤岗的次年就投奔亲友了。
五十年来七个人竟然从来没有再团聚过。
“时过景迁,物是人非。有一个人是不会再来了!”他喟然。
“你是说匡在兵?”这次老汤没有称匡在兵为匡团长,他一直叫他匡团长,“他毕竟在那儿睡着。你们说他知不知道我们来了呢?”
“他现在知不知道不好说,不过他生前一定知道我们都会来送他。但叶小倩肯定不会来了。”
“什么,难道……”
“你刚才就是站在她门前喊的我。”
“你,你怎么不早说?她什么时候回宏城了?”
老汤满脸懊恼。他没有解释,老汤也就没有再问。其实从知青点分开后,除了他,叶小倩就再也没有和他们当中任何人有过交集。当然不包括席晓蓉。
他也是去年才知道常常和自己打麻将的竟然是叶小倩。
“她说她和你一起下过乡!”牌场老板说。
“谁?”
“我。叶小倩!”
“叶小倩?”
“怎么,发财了,当官了,不认识老同学了!”
“哪里,实在……当年那么风姿绰约!”
一辈子了,他还是没有学会转弯抹角。
近五十年过去,他在她身上已经找不到丝毫当年的影子,五十年的岁月真的能磨蚀一切吗?如果真能,也应当是件好事。
当年风姿绰约、光彩照人的叶小倩,有着一位风华绝代、玉树临风的男朋友。风华绝代、玉树临风经常来知青点看她,二人如胶似漆,却未能终成眷属。因为父亲是右派迟迟不能招工的叶小倩,后来嫁了一位大她十多岁的荆城大厂的采购员,算是曲线救国。七十年代末到荆城出差的他曾专门去看望她,开门后叶小倩错愕不已,浑身不自在。他为自己的莽撞懊恼不已,逃一样的离开了她家,此后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她是哪一年回的宏城呢?
“叶小倩当年嫁的区胖子早就死了,如今一个人过。当然也不是真一个人过,不缺老头子,主要是看谁有钱!”牌场老板并不忌讳叶小倩和他是同学。当然这话还是避了叶小倩。
“我搬来你楼下六年了!”叶小倩说。
“六年,同一个院子?”他有些惶恐,真心的,并不是为了掩饰。这个院子他虽然搬来了十多年,比她早了好几年。但他一直在外地打工,五年前中风回来后又在本地一家公司干了几年,真正完全休息是去年。他一直还未能融入小区的生活。
那以后他就对叶小倩说了匡在兵患癌的事,叶小倩边摸牌边说:“匡在兵呀,那个小伢子我认识。” 那口气仿佛是一个完全不相干的路人,没有丁点在一口锅里抡过勺子的情谊。开始他有点怪她绝情,后来想想也就释然了。他们六个都是五零年的,只有匡在兵是五三年的,可不就是个小孩子。况且匡在兵根正苗红,下去不到一年就直接当了兵。
后来两人就再也没有提到过一起下乡的事。这一切他都不想对老汤说。
“我后来在成都遇到过陈雪华的孩子。”他说,也不完全是无话找话。
“哪个陈雪华?”
“队里理发的,两弟兄,哥哥叫陈风华!”
老汤仍想不起来。
“他们的父亲是地主,五类分子。”
“哦,你说的是那个鼓眼睛的老汉!” 老汤终于想起来了,队里开批斗会,老汤还踢了他一脚。那一脚应该不是很用力,象征性的,仅仅是个态度。
他遇到陈雪华的女儿是在公交汽车上,因为乡音。陈雪华的女儿告诉他,爸爸患了直肠癌,就住在成都她家。他当时留了她的电话号码,说要去看陈雪华,却终于没去。因为忙吗,还是后来中风了,但他并没有留下明显的后遗症。
“现在凤岗恐怕没有人认识我们了!”路旁闪过凤岗的指示牌,想到五十年恍如昨日,他不得不伤感。
当年的凤岗是个藏在山里的小山村,如今省道从村旁过,凤岗已俨然集镇了。
商务车下了高速后许解放又打来电话问到哪儿了,从宏城出来许解放的电话就没断过。老汤说已经进了荆城,许解放说你们直接到荆城殡仪馆吧,我和席晓蓉在殡仪馆门口等你们。
荆城殡仪馆比他预想的寒酸,还赶不上县级市的宏城殡仪馆,商务车开到跟前他才看到荆城殡仪馆几个字。
许解放说你们猜谁是席晓蓉,他和老汤都笑。老汤说,许总考核员工呢,此地无银三百两。许解放说我真不是考你们,不是在这里你们能认得出席晓蓉来,我当时就没认出来。席晓蓉还是风采依然啦,哪里看得出快七十岁,五十岁差不多!席晓蓉说,许解放你至今还是张油嘴,你说说你这一辈子到底哄骗了多少女人?许解放说我一辈子老实人一个,现在还是一个老实人。看到席晓蓉眼睛不时扫着老李,许解放说席晓蓉,你猜他们谁是张必成谁是汤有光?
“张必成没变。这美眉谁啊?”席晓蓉问。
“这是拙荆。”他说,“还美眉呀,五十大几了!”看到席晓蓉还在疑惑,他补充说,“拙荆就是古人对外人称呼自己老婆。”他不是拽文,他是为了营造轻松的气氛。虽然他一直告诫自己镇静,但临了却还是有点慌乱。
席晓蓉当然知道拙荆的意思,她打量老李,只是为了和自己想象中的老李相比较。
“张必成你可以呀,怪道当年我们都追不到你,原来有个小美眉等着!”
“你们可真会冤枉我,当年你们看得上我?再说老李那时还不知道在哪儿抹鸡屎呢!”
他恢复了惯常的洒脱,因了席晓蓉的云淡风轻。
一直不说话的老李却说席姐,您没上这呆子的当算是对了,要不您今天还能这么精神焕发,看得比我还年轻,我是被他折磨够了!席晓蓉微笑着不置可否,但脸却似乎红了。他瞪了一眼老李,老李却把眼睛挪开了,似乎她也就那么随便一说。但他知道她不是随便一说,他跟她讲过他和席晓蓉的往事,那是他们结婚后相互讲述革命史,说好了不秋后算账,当时老李还说那也叫恋爱呀,手都没牵过?
却还是记在心上了。
“也是,”许解放说,“当年点里除了我有点对不住观众,你们几个都抻抖,怎么放着身边两个大美女,就肥了别人的田呢?”
“那时都想着么填饱肚子,怎么找关系回城,谁还有心思谈恋爱?”老汤说。
“当时真不知道不到三年就都可以回城!”他说。
她是第一批招工,她走的时候他没有送,为了他的男子汉气概。他也真没想到半年后他也能回城,回城后他也再去找过她,但她没有给他好脸色,她说已经有男朋友了,她没有等他!她为什么没有等他呢?她为什么要等他?
他羞愧地离开了她。好久后他才知道她当时其实还是在等他的,她当时需要的仅仅是他的一个态度,一份真诚!
“如果那天你能抱住我,吻我......你知道吗,你是我的初恋!”她喃喃。她狠狠地掐他。
“叶小倩没和你们一道来?”席晓蓉问。看来她们之间还是有联系。
“她媳妇怀了二胎,她到杭州当招孙办主任了!”
他这样回答,老汤也就没有再出声。许解放说杨思海也说不能来,儿子媳妇都出差,他要招呼孙子上学。十二月二十八号吧,十二月二十八号一定要把他们都招来,那时学校就放假了,孙子也带来!
十二月二十八号,今年十二月二十八号是他们到凤岗插队五十周年,许解放早就提议要纪念一下。
来悼念匡在兵的人很多,亲戚朋友、同学同事、战友。随大流走完程序,他们几个人又在匡在兵的冰棺前站了好久。妆后的匡在兵面色红润,似乎只是睡着了。
就这样谢幕了吗?
晚饭后他们谢绝了席晓蓉的挽留,老李说天太热没带换洗衣服,“明天趁早来么!”回来的路上他们都没有再讲话,匡在兵是他们中间第一个走的人,有一就有二,开了头,大家就都会接着走,人活一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到家时宏城下了场小雨,老李对他说你给许解放打电话说身体不舒服,明天不去了。他说不好吧,说好了送匡在兵上山的。
“那席晓蓉对你还旧情难忘呢!”
“瞎扯,”他压下了粗口,“五十年了还旧情难忘?”
他还是给许解放打了电话,说自己受不了颠簸。“十二月二十八号吧,十二月二十八号我来组织,喊上聂小倩、杨思海,我们活着的有一个算一个,一个不许落。我们都到凤岗住几天!”
今年十二月二十八号一定要去凤岗住几天,哪怕凤岗已经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们了。但他相信凤岗的山一定认识他们,凤岗的水一定认识他们,凤岗的风、凤岗的草、凤岗的月亮、凤岗的星星一定一定还认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