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李干事休假回到河南老家N市，通往郊区B镇的柏油路上，汽车欢快地跑着。离家二年了，他恨不得车一下子飞到。他消遣似的望着车窗外麦田里的残雪，一边听乘客议论纷纷。
“这年头他妈的花钱容易挣钱难哪！”
“可不是嘛！生意也难做，赚钱少还有许多是欠账的，钱不到手心里不踏实，快年关了，讨账跑折腿，奶奶的，要狗肉钱一样！”
“唉，我表哥表嫂双双下岗，日子可难过了，吃的喝的，小孩儿上学都要钱，又没家底，三口人只有几百元的生活费，这日子咋过呢？”
“听说许多下岗工人闹事了，他们聚集在市政府门口，大喊给解决工作、生活问题，几位领导拿着中央发的‘红头文件’安慰他们，人群逐渐散去，问题没有真正得到解决。”
“看来现在只有教师和军官端‘铁饭碗’了，工作好工资有保证，不会被优化组合掉，别人可没这福份了！”
……
穿玛裤呢，佩带“一杠两星”的李干事在车厢里很惹眼，自然成了别人的话题。车到达B镇车站，他下车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栋栋拔地而起的新楼，造型新颖，大理石台阶，铝合金门窗，满眼的萨马克。
“哇！”他又惊叹路边新建很多石子机和石灰窑。一阵风吹来，灰尘满天扬，行人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
“妈的，还是老样子！”李干事揉着眼睛狠狠地骂。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水泥厂倒是又添了两家，就是环境卫生搞不好，工厂的废烟废气和飞扬的灰尘都会让人少活几年的。”一个中年人向李干事唠叨着。
回家刚向爹妈报完到就被老同学黄天请到他家去，李干事在村口遇到他的。“小李，回来了！来我家玩吧，金阳和姚海正在我家玩。”
黄天家里，故友相见，彼此寒暄几句就侃起大山来。长得白白净净穿西服的叫金阳，又黑又壮穿皮上衣的是姚海。两人几乎异口同声说：“小李，不错嘛，一杠两星了，当几年军官发财了吧！”“惭愧，温饱而已。”李干事听了心里莫名其妙的反感。他除了几套军装和几箱书籍以外真没什么财富了。当干部四年多了，工资收入除生活费外，几乎都寄回家了。那是怎么样的一个家啊，妹妹念大学，弟弟读高中，爹妈是“药罐子”。作为长子他牺牲得太多了，有时他心里真苦，但想到这是中国的传统美德时又默默无闻地乐观地挑着这付重担。
“金洋大学毕业后，在公司推销几年业务，这两年下海到广州做起摩托车生意，发了笔小财，穿名牌，吸好烟，又买了一套房子，真运气了他！”在郑州某公司打工的黄天夸奖着。李干事发现穿西服的老同学这时脸上一片喜气洋洋，两只小眼睛贼溜溜地转着。
“算什么，人家每月400美金呢，青岛远洋运输公司，单位真不错，他现在是轮上的三副，以后说不定能干船长呢！”金洋指着姚海说。
姚海不服气了：“小宋做大理石板生意，听说五年赚20万，20万大洋呀！除去吃喝花销，现在是大老板，活神仙！”
小宋是李干事的战友，他们几个的老同学，6年前退伍的。八、九年过去了，斗转星移，潮起潮落，老同学们为命运各奔东西，历经沧桑，人的信念和价值观都在改变着，李干事隐约感到和他们之间有了某种可悲的隔阂。酒肉上桌，“一心敬”，“四季发”，三个人划拳喝酒。李干事在部队呆久了入乡随不了俗，只好呆呆地看着，偶尔同他们碰两杯。为一杯酒争得脸红脖子粗多没意思，一桌酒吃一小时甚至几小时真的浪费时间，他早看不惯家乡的酒风，像南方人喝酒那样两人碰杯随便喝不勉强多有修养，多文明！
大年初一上午，金洋他们三人约李干事去玉山玩。他正要进屋推自行车却被金洋嘲弄似的白了一眼：“外面有摩托，这玩意儿过时了。”他心里顿时升起一种被侮辱的羞耻感，一口气没吭出门坐上摩托。邻居狗蛋骑着南方—125向他们招手疾驶而过，他以前算什么东西，初中没毕业就成了小混混，狗日的如今也威风了！
山上人山人海的，老的少的都有。神庙门口，金洋说烧点香求发财吧，李干事说我不信那东西，你们烧吧。于是三人买了几把香，几挂鞭炮。庙里更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信徒们把大捆的香扔进炉子里烧，虔诚地磕着头，口里还念念有词。爆竹声声，接连不断，好像在唱一曲现代人文明的赞歌！老同学信徒般做了其他信徒所做的一切。李干事心情沉重得如压了几百斤石头：老年人拜神烧香，中年人也迷信，这知识分子也加入了不该加入的行列！
下到山脚遇到了小宋，装在雅戈尔西服的他，跨坐在本田—250上正用手机跟别人谈着话。“老战友，新年好哇！”李干事走过去拍着小宋的肩问好。“是你小子，哎呦，还有这么多老同学，难得一聚，前面小店里坐坐，走，我请客！”财大气粗的他一脸喜悦。
好酒好菜上了桌，几个人吃着喝着聊着。“兵没白当吧，你这块铁真炼成钢，现在你可是有钢用到刀刃上啦，五、六年就成大老板。”李干事佩服老战友的干劲。小宋说光凭干顶屁用，要花钱送礼，请客铺路子，把工商、司法、税收部门的瘟神玩好，不偷税漏税能发大财吗？他妈的，不论黑猫白猫，只要能捉老鼠就是好猫，这年头有钱是爷，没钱当孙子人家也不要！李干事清楚地记得六年前考军校时，老乡六人考取五人，小宋因视力问题被卡下来，那时他羡慕得眼都红了。谁能想到他六年后成了大款，而军校毕业的五个人虽说干了参谋、干事或者副连长可几乎都是囊中羞涩。
“小李，对象找了吗？”小宋扬起脸上的红青春痘问。
“没有，你呢，结婚了？”
“结婚？傻瓜才结婚，有女人陪就行。”妈的，男人有钱就变坏一点也不假！李干事暗骂。其他几个人却嘻嘻哈哈说老同学你真有本事。
“缺钱了讲一声，老同学嘛，小李我俩是并肩战斗过三年的患难兄弟。”老战友的话使李干事心里温暖了很久。餐毕，一把“腰洞洞”甩出，那派头让周围的人眼睛都看直了。
初八下午坐了一个多小时的汽车，来到了C县县城。王参谋春节值班没回来，托李干事去看看女友丽丽。
他提着酒和水果敲开丽丽家的门，开门的是丽丽她妈。李干事简单地自我介绍一下，老太太得知是王参谋的战友又是同乡就唠叨开了，说以前家里不同意他俩恋爱，可又拗不过女儿，说媒的踏破了门槛，女儿一如高傲的公主统统拒之门外，她偏偏爱上了这个一年只能回一次家的军人，都26、27岁的人了，还苦苦等着人家，也许是命中注定吧。
晚饭过后丽丽才下班回来，丽丽妈介绍李干事给女儿。坐在沙发上，他边喝水边和丽丽聊天：“丽姐，做军嫂很苦的，上班，干家务，带小孩儿，‘对望银河长，相会鹊桥短’，你能吞下这苦中苦吗？”“为了他，我什么都能牺牲，我俩的感情有6年了…..。”望着这细白皮肤、扎马尾辫的文静秀气的姑娘，李干事心里暗叹：这样的好女孩到哪里找呢！又骂王参谋爱情不专，曾有波折，团里河南干部很少，王参谋他俩关系甚密，王参谋曾告诉他在驻地秘密处过对象，谈了一年多，感到还是北方女孩重感情，于是决定要和丽丽结婚。
第二天上午回N市，丽丽取出一个红绸小袋子：“小李，交给他，告诉他我很好，让他安心干事业。”李干事接过信物，心里久久不能平静：自己没有王参谋这么有福分了，一定要为这感人的爱情写篇文章。
正月十五，风和日丽。N市公园里，李干事一个人沿着小路漫不经心地走着。看着眼前成对成双青年男女亲亲融融的情景，李干事心里陡然添进了几丝苦涩。市场经济的今天，人的观念都在变，如今的姑娘大都很现实，刚和你处对象就问何时转业，得知答案后没几天就同你“拜拜”了。他曾和两个女孩见过面，可人家再没有来找过他。驻地的姑娘又太开放了，开放的让人受不了。李干事二十七岁了，如今还单身一条。谁能与自己互敬互爱、相互宽容地相守一生呢？他心里藏着一个大大的问号，一切顺其自然吧！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表哥你好！”李干事抬头看见远亲表妹亚军迎面走来，与她并肩走的是位很帅的中尉。
“表哥，春节回来也不去我家玩玩，这是我男朋友，玉山坦克师的，我们马上要结婚了。”亚军指着中尉介绍给李干事。两人互相敬礼握手说了几句客套话。
“表哥，亚军给我提起过你，结婚了吗？”中尉说。
“知音难觅啊！”李干事想说人一生中自发地产生的真情也许只有一次，但终于没有说出口，只是苦笑了一下。细心的表妹好像识出这话中有文章一样，满脸狐疑地望着他。李干事低下头沉默了。
不远处卡拉OK厅里传出悠扬的歌声，一曲《心太软》唱得人心真的软了。“我去那边有件急事。”李干事借故走开了。此时他的心在滴血，他曾拒绝一个热烈的爱情，点燃火焰的正是刚才那个表姨妈家的表妹。如潮的往事涌入脑海中。
李干事和亚军一起玩大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高考落榜走进军营成为一名大兵，两年后，表妹顺利步入大学校园，表兄妹俩经常通信谈理想和人生。六年前，正读军校的他有了牵挂的单相思，他去信微妙向表妹表示，却被女人的敏感识破，并婉言谢绝。后来得知表妹有了“白马王子”，他经历了一段心碎般的痛苦。李干事在脑海中刻下表妹娜可爱的倩影，把爱深藏心间去学习和工作。他告诉表妹会做她的好哥哥和好参谋。
在爱情和事业的天平上，李干事倾向事业。鱼和熊掌二者不可兼得，失落了情感，事业上却一帆风顺。当排长两年带兵呱呱叫，发表文章一百多篇，团长点名表扬，政委干脆提升他到团部宣传股当了干事。
三年前，一个树叶飘零的日子，表妹来信说与男友关系淡如水，只差没分手了，又说军人重感情啦，懂生活啦，并称赞说表哥你就是天空中翱翔的雄鹰，胸怀大志，年轻有为，你是表妹心中的太阳……他预感到爱神的降临却又不敢接受了：真正爱一个人就想使她终身幸福，自己不但长得丑而且又很穷，常年在外，怎么能让表妹跟着受苦受累呢？经过一段长时间的思考后，李干事做了个近乎悲壮的选择：让她找个比自己更好的人吧。
那年休假回去，亚军对他表决心：我什么苦都能吃，到时随军去也行，为了你，现在的好工作也可以放弃……李干事听了有种信任的冲动，但终被理智的钳子卡断了，他以沉默来回答了表妹。归队时，她坚持去送他，列车启动了，他看到表妹的眼神中有种期望在升腾……“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李干事读懂了表妹的痴心。结果归队后不久，他违心地编了一个美丽的谎言：表妹，一年前我已有女朋友了。我不忍心伤害一个好姑娘，但我又不得不这么做，原谅我吧，多多珍重。表妹接到信后，眼都哭肿了，表姨妈后来告诉他的。可能是补偿心理吧，后来亚军谈上了那个中尉。
假期快结束了，李干事的爹的胃病又犯了，他爹怕花钱不肯去看医生，说：“大娃儿，这几年挺难为你的，爹心里真不是滋味。”“有病就要治，钱的事我有，你别操心。”李干事强拉爹去专科医院就诊。爹去做胃镜检查了，他在门外如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步，爹的病如果转为癌症，那么“长兄如父”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检查结束，他迫不及待区看结果：胃溃疡，糜烂处有小手掌大，十二指肠顶端有一良性肿瘤。李干事如释重负似的松了口气，短短十几分钟又让他成熟了许多。爹住院理疗，他留足了钱归队了。
东去的列车上，李干事思绪万千。他为越来越多的下岗职工担心命运，为老同学的世俗悲哀，为自己真正失去一个好姑娘而深深自责。他太爱自己的事业了，一想到部队他心里便豁然开朗：春训开始了，许多宣传工作要去做，王参谋女友纯真的感情要用心灵去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