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近代来华西人文献是了解、研究中国近代历史的重要资料，具有一定的价值。美国近代传教士明恩溥（1845—1932）所写的这部《清帝国之乱：义和团运动和八国联军之役》（原书名China in Convulsion）即是一例。作者从亲历者的角度记录了义和团运动和八国联军侵华时期中国朝野上下一系列重大事件，为我们了解那段历史增添了一份重要史料。
由于时代的局限，书中有若干认识存在错误，例如，作者接受“中国人种西来说”。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尽可能地通过译者注的形式对一些问题做了说明。同时由于立场的差异，作者对中国近代历史的一些看法也与我们不尽相同，比如，作者认为不平等条约和治外法权是必要的，将八国联军大举入侵中国视为对义和团排外运动理所当然的反应，赞成用基督教来改变中国的社会和文化。读者应注意鉴别，历史地看待这些观点，而不应完全接受作者的看法。
1900年5月底，义和拳烽火燃至京师，声势浩大，愈演愈烈。此时，义和拳首领们与清政府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无数中国人和许多见多识广的外国人确信，义和拳至少得到了帝国最高当局的默许。
「 远因与近因 」
在中国人看来，外国人正在蚕食大清国，攫取中国最古老、宝贵的权益，若不尽快遏制它们的侵蚀，华夏神州必将尽遭其荼毒。
在外国人看来，中国人遇事总是瞒顸拖沓，不可理喻，至今尤甚。人们普遍认为，若想让中国人完全履行早前的所有条约义务，遵守近来各项协议，就必须采取强有力的措施。当双方都觉得对方违反了协议，摩擦便不可避免，也有可能发生冲突。
中国人最喜欢的信条之一是，经过一段时间的社会安定之后，必然会出现一个相对混乱的时期。对西方知识分子来说，有种说法难以理解，这就是中国人认为有闰月的年份社会不安定，特别是如果闰八月这年恰好是农历“庚子”年，必生灾殃。1900年农历既闰八月，又是“庚子年”，具备天降灾殃的条件。在十八行省的大部分地区，人们普遍认为到这一年第八个月的时候将发生严重动乱。
但1900年的动乱令许多预料到会发生这样动乱的人们大吃一惊，因为这场动乱没等到八月，而是提前几个月开始了。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没有人能够解释清楚，人们大多认为很可能是一连串的事赶到了一块，导致动乱过早发生了，不会有什么其他原因。其实，1900年春天爆发动乱，有其特殊原因。这年春天旱情严重，波及地域广泛。自从1878年的大饥荒以来，中国北方任何地方都没有过没种植冬小麦的情形，1899年冬是第一次。好年份春雨几乎总是充足的，但1900年几乎一滴春雨都没下。土地干裂，春季无法播种。在这种时候，闲散不安分的人们就随时准备闹事。
北京街上的义和拳装束
「 一位章京的预言 」
关于神秘的紫禁城内所发生的事情的诸多说法，没有一个聪明的中国事务观察家能够断言哪些是真有其事，哪些纯属虚构。大多数中国宫廷秘史从未披露过，现在全部或几乎全部宫廷秘闻档案都被幸运地销毁了，永远看不到了。但是，在义和拳风暴的冲击之下，一些平常情况下从不会外传的事件，就难免会泄露一二。
北京城墙
1900年5月10日，中国的主要外文报刊《北华捷报》登载了一篇北京“本地记者”未署日期的长篇通信，这位“本地记者”是著名的湖南曾氏家族成员，时任朝廷某部章京。动乱期间，他在去往南方途中失踪了，据推测，和许多处于类似情况的人一样，被杀害了。
这封信有几段话值得保存，作为一个有特殊机遇了解内情的人，他对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做了预测，他在那封长篇通信中写道：
我现在要谈的问题，希望贵报的外国读者严肃考虑，因为这个问题与所有在华外国人有关。保守派公开敌视除俄国人以外的所有外国人。在此谨严肃诚挚地通告各位，有一个极大的密谋计划，目的是要制伏在华所有外国人，夺回“租借”给他们的领土。这一运动的主要领导人是慈禧太后、庆亲王、端王（大阿哥的父亲）、刚毅、赵舒翘和李秉衡。
用来达到这一目的的军队都是满人，即庆亲王麾下的神机营，50000人；端王麾下的虎神营，10000人；以及刚毅等人率领的帝国禁卫军八旗各营，共12000人。
上述72000人将组成复仇者联盟的核心，义和拳将被视为这场比北京或其他地方的外国人所想象的更为重要的大战的辅助力量。
中国上层人物都知道保守派要制伏外国人，那些把外国人视为朋友的人曾警告外国人注意此事。但据我所知，外国人对那些视自己为朋友的人们关于时局的焦虑，冷嘲热讽，毫无感谢之意。但愿我能有幸提醒诸位而不被嘲讽！我知道，各国公使已经向总理衙门提出抗议，说北方各省义和拳组织越来越多，但这些外国人还是不了解全部实情和事情真相。自年初以来，不仅山东和直隶的义和拳数量增加了十倍，甚至连顺天府的皇城和东北三省（“满洲”）现在也到处是义和拳社团组织。
有两个例子可以说明义和拳在北京当权者眼中的崇高地位。
第一个例子是，一位王姓御史最近谒见慈禧太后，谈到了义和拳的事。太后问御史：“汝是本省人氏，应该知道。你看直隶义和拳如何？你觉得到了动手的时候，他们真会帮官军合力打‘洋鬼子’吗？”
“微臣肯定，皇太后。还有，义和拳人人明白至死效忠天朝的道理，活是天朝的人，死是天朝的鬼。微臣以为义和拳定能制伏‘鬼子’，拳民家中，老幼都在练习义和拳魔咒，如人人都加入义和拳，和官军一起保大清，定能把‘鬼子’赶到海里去。若皇太后能授权微臣，微臣一定竭尽全力组织、武装拳民，一旦时机到了，自当率领他们群起杀敌。”
皇太后颔首表示赞同他的说法，沉默了一会，颇为感慨地说道：
“哎！这义和拳了不得啊！我琢磨着，没老成人统带，拳民行事毕竟草率，朝廷要找‘洋鬼子’的麻烦，总得样样准备妥当。”然后又停了一会儿，说：“你下去吧，直隶和山东的拳民，得有靠得住的人统领。”
这次接见到此结束。第二天上午，北京发布了一项谕令，任命这位御史为顺天府尹。也就是说，一个六品官员，大笔一挥，提升为四品大员，仅次于一省巡抚！因此，王将有机会达成他的愿望，能着手为他的朋友们——义和拳出谋划策，具体组织和统帅他们行动了。
第二个例子是，自1870年天津教案以来，为了今天外国人得到的待遇，各地官员除了极端顽固的保守人士，都曾颁布过不许再称外国人“洋鬼子”的敕令，使用这一称呼的人，都受到了责罚。但我们现在发现京城不仅义和拳到处吆喝“洋鬼子”长，“洋鬼子”短，而且从皇太后嘴里得知这一称呼已获官方认可了。
就目前情势来看，上述长篇通信所披露的事实真相和预言，作者原本期望能够打动外国人，引起他们的警觉，但可惜的是人们对这封通信不理不睬，毫不上心，直至作者的预言变成了现实，凝固为历史，在人们头脑中留下了无比生动的记忆。对照前述慈禧太后1月11日谕旨赞赏义和拳会、指令要“分清会匪”话语，很容易明白长篇通信的作者说得已经很清楚了；而慈禧太后关于义和拳需要有人统带的话，6月24日《京报》刊登的谕旨说得很明白：“义和团民分集京师及天津一带，未便无所统属，着派庄亲王载勋、协办大学士刚毅统率⋯⋯该团众努力王家，同仇敌忾，宗室子弟绝不可落伍，总期众志成城，始终毋懈，是为至要。”
「 “整个帝国的运动” 」
毫不奇怪，义和拳获得了清政府明确无误的认可和赞助后，行事方式和态度迅即发生了变化。他们的祭坛所供奉的神圣，通常都是一般中国人所不熟悉的，义和团成员以外无人理睬。但此后情形就大不一样了，所有官员哪怕是高级官员，经常要被迫下轿，匍匐跪拜。
在上述谕旨发布前不久，义和拳向皇宫里的人展示了他们的超自然力量。人们都清楚，汉人和满人无论哪个阶层多高级别的官员，甚至包括慈禧太后在内，都很迷信，这在上面引述的谕旨中就可见一斑。5月底和6月初，关于义和拳来势汹汹的谕旨接连下发，但那大多数都是为了欺瞒两眼一抹黑的外国人。这些谕旨警告非法集结的义和拳应立即解散，谴责骚乱行为实属不成事体，要严加惩处，煞有介事地惩治一两个骚乱分子，却闭口不谈有多少基督徒被杀害了。从那时起，这场运动显然成了整个帝国的运动，其力量和和雄心勃然大增。
6月初，几乎位于北京和天津正中位置的永清县两名英国圣公会宣教士孙牧师和孟鹤龄遭杀害，据称他们是在永清知县的默许之下被杀的。消息传来，英国公使窦纳乐爵士就这一严重事件立即与总理衙门交涉，但总理衙门对此爱答不理，态度十分冷漠。窦纳乐爵士中断了会见，决定离开，声明翌日要见庆亲王。
英国公使窦纳乐
庆亲王信誓旦旦地向窦纳乐爵士保证，说朝廷对当前危险局势十分重视，已经派聂将军率五千人马从天津出发保护铁路。当窦纳乐爵士告诉庆亲王说有充分理由相信聂将军下令军队不要向义和拳开枪时，庆亲王装出了一副很吃惊的样子。关于聂将军不准军队向义和拳开火一事不久即得到了证实，据熟悉清政府利用义和拳全盘计划的人士透露，聂将军最初在同义和拳冲突时，曾命令军队开枪，但在向裕禄报告此事请求进一步指令时，裕禄要他把聚集的义和拳驱散就可以了，不要向他们开枪。紧接着，更令人吃惊的是聂将军已奉命率军撤回到芦台，把铁路留给了义和拳处置。陪同庆亲王的一位总理衙门大臣坦率地对窦纳乐爵士说，中国没有代表民意的代议机构，义和拳势头很猛，这就是民意的体现，中国政府不能忽视这一点。
慈禧太后已经在北京以西的颐和园待了大概一个月，面对全国大动乱，她竟然依旧和随侍们乘船看戏享乐。6月9日晨，她和皇帝回到紫禁城，人们希望他们在北京的出现能平息这场民变，尽管这很可能导致新一轮的暴力。
窦纳乐爵士从一位似乎值得信赖的中国人处获得消息，说慈禧太后当众公开表示她渴望清除京城的外国人，董福祥的军队在外国使馆卫队即将到来时，为了避免冲突，已经撤离了火车站，只等发起攻击的号令了。听到这一消息，窦纳乐爵士即刻给英国高级海军军官发了一封急电，通知他局势随时可能急剧恶化，部队应该登陆，并立即作好向北京进军的一切准备。其他各国公使也持相同看法，并据此采取了行动。此时，海关职员离开了遥远的城东的住所，集结到了总税务司处。很多外国人不得不将财产移交给中国政府，躲到了公使馆势力范围内。
（本文摘自《清帝国之乱：义和团运动与八国联军之役》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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