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胎单身”青年为什么难以进入亲密关系?促成他们“母胎单身”状态的机制是怎样的?作者聚焦于“母胎单身”城市青年群体的情感叙事,试图对以上问题作出回答。
作者:康义金
来源:《中国青年研究》2021年第12期
摘要
基于乌尔里希·贝克的个体化理论,通过“母胎单身”青年的深入访谈,研究发现在个体化进程中,“母胎单身”青年在个体化以及传统社会文化规训的综合影响下,试图寻找“为自己而活”的平衡与协调的生活方式。在个体化的作用下,青年在亲密关系情境中的自我建构及其自我反思与亲密关系的理性化交织形成独特的婚恋观,反映了个体化情感向度的缺失,呈现出难以进入亲密关系的状态。
关键词
母胎单身;青年婚恋;个体化;亲密关系;
引言
民政部数据显示,2018年我国单身成年人口达2.4亿人,其中超过7700万成年人是独居状态,预计到2021年这个数字将上升到9200万。不论是主动还是被动,单身人口数量日渐增加的成因以及可能形成的社会问题近年来引起大众的关注与讨论。在单身人群中存在一类非独身主义且非因经济条件、户籍、年龄等因素而单身却从无恋爱经验的人群,被称为“母胎单身”。
“母胎单身”一词源于韩国娱乐圈,形容从出生开始一直保持单身没谈过恋爱的人,又称“母胎solo”。在国内的网络语境如微博、知乎里,“母单”“牡丹”等词语经常出现在与爱情、单身等相关主题的热议评论中。相关研究多关注引发单身状况的结构性原因、相亲市场、择偶标准问题等,较少关注“母胎单身”这个群体。本文试图通过对“母胎单身”青年的访谈,了解其情感叙事,结合个体化理论解释,探寻他们难以开启亲密关系状态的形成机制。
文献回顾
1. 亲密关系的社会学解读
“母胎单身”属于进入亲密关系前的一种单身状态,了解亲密关系的社会学研究情况有助于解读“母胎单身”。关于亲密关系的社会学研究相对来说较为细化具体,包括从性文化、历史、社会分层等角度进行研究解读。伊娃·易洛斯(Eva Illouz)和苏珊娜·芬克尔曼(Shoshannah Finkelman)引入“模态构形”的新概念即历史文化语境对情感与理性相互依存关系的影响,作为进一步分析情感与理性关系的框架[1]。此后易洛斯揭示“浪漫爱情是经由社会关系塑造的;它们的流通方式并非自由和不受约束的;它们具有社会魔力;它们蕴含和浓缩了现代性制度”[2]。Wang Xiying和丹尼尔·内林(Daniel Nehring)针对北京约会叙事的研究结果表明参与者通过地理上的流动性产生的与原生家庭的距离,离开原户籍地参与高等教育和就业,其亲密生活在很大程度上脱离了历史上普遍存在的承诺和制度安排[3]。高中建和李艳艳对比了不同代际对于亲密关系观念的区别,指出当代青年在婚恋选择上有更多的自主权,既有时代烙印,又有历史的局限[4]。可见,亲密关系的建构不仅依靠个人情感选择,还与个体的社会关系、经济资本、文化环境等有着紧密的联系。
2. 亲密关系与个体的关系
亲密关系的建构以个体为单位,两者之间相互影响。阎云翔指出中国的现代化社会允许大量的个人选择,个人发展的非标准化以及生活方式政治的出现,中国独特新颖的消费文化、性革命使得“自我渴望”崛起,个体开始追求个人欲望和情感[5]。威廉·帕里什(William L.Parish)和詹姆斯·法拉(James Farrer)认为自主社交和社会空间的增加使得个体在挑战传统性别模式方面有更多的自主权,也为互利的关系创造了压力[6]。沈奕斐通过家庭变迁来审视个体化与女性崛起之间的关系[7],她指出鲍曼、吉登斯、贝克的特定个体化议题可以视为对流行的个体化的新自由模型的批判和发展[8]。夏春秋指出陷入所谓“单身亚文化”陷阱的生理原因包括年龄、外在形象,心理原因包括自我认知偏误、婚恋观念偏差以及自我价值稳定,社会原因包括人口结构失衡、社会开放发展带来的价值观变迁[9]。相关文献多以结构性视角解读分析个体化进程与亲密关系建构两者相互间的关联,而对于微观层面如个体的特性、社会及家庭规训以及个体化程度差异性等因素鲜少关注。
3. 亲密关系中的个体关注
个体的情感活动逐渐唤起学者关注,如运用个体化或社会资本等理论对个体情感问题进行解读研究。章宏和邵凌玮基于个体化和积极受众理论,考察中国当代青年如何解读相亲节目再现的婚恋观和代际冲突,研究结果发现当代青年在择偶和婚恋问题上重视个人欲望的满足[10]。张艳斌指出“空巢青年”呈现自由与风险的双重面向,意味着他们在个体化的同时也面临着人际关系冷漠、集体意识隐退和精神生活空虚的社会风险[11]。“以前关于择偶的研究通常依赖于已婚、同居或约会伴侣的调查或普查数据,因此忽略了重要的恋爱前动态”[12]。“相关研究从已建立的关系入手,忽略了情感起源和伴侣偏好的宝贵线索”[13]。国内外相关研究多集中于亲密关系确定后的阶段,而对于这之前个体的行为关注较少,数据的收集与分析也存在阻碍。从社会学角度对“母胎单身”的形成机制进行分析与解读,有助于拓宽延展亲密关系研究视域,为青年单身成因的实践性探索带来活力。
理论视角与研究方法
贝克将“个体化”概念描述为有关社会制度以及个体和社会关系的一个结构性的、社会学的转变,他认为个体化通过多种方式把人们从传统角色和束缚下解放出来[14]。结合贝克的理论,“母胎单身”状态可视为一种不充分的个体化的呈现,徘徊于个体与非个体化间的窘境中。对“母胎单身”个体的状态进行解读分析有助于我们了解现代青年在传统社会文化氛围与现代化洪流夹缝中书写个人生涯的态度与方式,这就引出了本文研究的问题:“母胎单身”青年为什么难以进入亲密关系?促成他们“母胎单身”状态的机制是怎样的?
本文聚焦于“母胎单身”城市青年群体的情感叙事,主要采取滚雪球抽样法确定研究对象。大学年龄段的人通常在遇见异性方面很活跃,相对来说不受父母的观察和限制,并且正在探索潜在伴侣所期望的品质[15],他们有相对宽松的互动空间,很多青年会在这一时期选择进入亲密关系。本人自2020年6月至2021年8月接触并选取来自北京、上海、大连、太原、杭州、长沙等多个城市,接受过本科及以上高等教育,至今无恋爱经验(未正式建立情侣关系),年龄在20~32岁,非独身主义的17名单身青年作为访谈对象,其中女性10名,男性7名,职业有公务员、企业职员、在读学生、高校教师等,采用了半结构式访谈方法。
“母胎单身”青年在亲密关系情境中的自我建构
在吉登斯看来,自我认同是个体依据个人的经历反思性地理解到的自我,不是静态与孤立的[16]。“母胎单身”青年群体的自我认同需求与自我主体性在个体化作用与社会规训影响的权衡下,呈现不充分的个体化状态,个体一方面渴望亲密关系,另一方面又抗拒亲密关系给自己带来的负担,包括自我感受被忽略、自我妥协与牺牲等等。
1. 自我认同需求
所谓的“母胎单身”群体与独身主义者不同,他们渴望恋爱来改变自己“solo”的状态。个体需要与他人进行情感互动,在交流或建立关系的过程中内化自我需求的合理性,建构自我与社会的关系。“母胎单身”群体试图用亲密关系的建立作为个体化过程中自身意识与社会规则相互适应妥协的窗口或锻炼“共情能力”的载体。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需要很多的理解和包容,这点也可以说成是共情能力,其实我发现很多母胎solo的人无论男女,在恋爱问题上的共情能力都很弱,现在我在努力学着去理解异性,站在对方的角度去思考。(C8-28-女-硕士在读学生)
想谈恋爱更多的是想尝试一种新的生活模式。一个人待久了很平淡,想体验另一个人走进生活之后的那种不确定性,一直都有想尝试只不过意愿越来越强烈。(C12-23-男-企业职员)
个人的观念、情感和思维、行为皆以“一般化他人”为基础,内化成评判自己的标准[17],且东方文化中自我的确立更多地依赖于他人的评价[18]。“母胎单身”群体渴望与他人建立亲密关系,找到自我与外界建立关系的桥梁,这种“要与他人建立亲密关系的普遍而又强烈的内驱力,或许是我们人类的一种本性”[19]。案例C12被访者表达了在个体发展过程中对于改变固有生活模式日渐增长的需求,说明亲密关系会被个体视为自我认同建构的一个支点。
2. 重视自我主体性
“母胎单身”青年重视自我主体性主要体现在从个体本位出发定位亲密关系,理性化降低情感支付,习惯自处的生活方式以及社交圈的精细分类。越来越多的青年通过高考或者参加工作进入学校或社会—即远离原生家庭开始构建自我,“这些年轻人在追求的教育和职业,可能会减少对家庭的重视和提供获得生活满足感的其他方式”[20]。
有亲密关系是好的,前提是要不影响自己独立的部分,大学倒是尝试过(建立亲密关系),但感觉太累,可能真的不擅长恋爱,现在唯一担心的是以后要结婚可能要先谈恋爱,但却越来越不想花时间谈恋爱了!恋爱可能需要试错,但是我不想试,我觉得太浪费时间了,因为自己有一些想做的事情,所以不想花费精力却无所获,虽然碰到有的人还是愿意冒险,但还是十分谨慎。(C14-26-男-企业职员)
对于重视自我主体性的个体来说,为了进入或经营一段亲密关系改变自己的生活轨迹是一种违背“自由”的状态,从而由自我主体性出发将恋爱需求排在后位,降低亲密关系扰乱自己生活秩序的可能性。“个体化常表现出混融的特性,即会根据具体情境与卷涉力量而展现出多样模式”[14,21]。随着市场化的发展,个体可以更加独立地面对需求,即从共同体本位转向个体本位,从我出发来建构外部世界[22]。个体增加了对情感风险的冷静计算,在情感向度上成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理性计算风险之后的“安全性”选择让青年人不可避免地走向一种缺乏热情与意义感的人生[23],容易“活在当下”,做出对当下而非未来最有利的选择,过度审慎看待亲密关系,呈现出情感思维局限性。
一直都很被动,知道这样不好也在努力改变,恋爱关系的建立需要大量频繁的互动,主动几次之后就会觉得特别累,我现在就想做我自己,不会再不停怀疑自己。(C8-28-女-硕士在读学生)
我觉得自我最重要,所以不会把需要两个人一起营造的东西看得很重要,不想去迁就任何人,只要我自己自在就好了,希望不要太累,(对于)需要花费很多精力心思的东西,暂时没太大的兴趣。(C9-32-女-事业单位职员)
“母胎单身”青年在个体构建自我的过程中,认为建立维持亲密关系会带来负担,“中国的个体化缺失了情感的向度,对这一世代的青年人来说,市场经济即意味着高度的理性化,必须从公共空间中排除‘人情’,因此他们通过公共空间获得的情感能力是相对缺乏的,导致他们常将‘去情感化’的、市场主义的精神带入家庭情感关系之中”[24]。缺失情感向度的个体化是不充分的,个体“展现出一种内隐或者外显的疏离感”[25],在面对亲密关系时呈现情感“空洞感”,无法建构完整的自我。被访者提到的“感觉太累”,显示他们虽然渴望亲密关系,但也不希望影响自我主体性,即是一种以“去情感化”的理性化降低情感支付功能,保持自我情感体验的舒适性,是在个体化浪潮和社会风险双重夹击下青年本体安全失落的结果[23]。
资深宅女,学校的生活就是寝室、图书馆、食堂,偶尔去附近公园散个步,没有其他的娱乐活动;寒暑假就是宅在家,上网、看书、瑜伽,基本不出门,偶尔聚会也是和闺蜜吃顿饭。上一次去KTV是六七年前为了陪同学过生日,如果不是好朋友的要求自己是根本不会踏进娱乐性场所的。(C8-28-女-硕士在读学生)
我特别喜欢一个人看电影,喜欢在那种安静环境下的安全和休息的那种感觉,我好像比较注重自己的感受。(C15-24-男-博士在读学生)
现代休闲娱乐方式的多样性丰富了个体满足自我需求的渠道,重视自我主体性的个体在自处的活动中更能感受到“自由”,得到放松。部分“母胎单身”青年即使是在学校这种集体环境中生活仍旧比较“宅”,习惯以自处的方式度过闲暇时间,客观降低了对于亲密关系中他人共同参与提高情感依附度的需求,减少了通过休闲娱乐生活开展亲密关系的可能性。
我还是更喜欢那种更私密一点的关系,好像非常不乐于特意去拓展自己的圈子,像我们这种就是会把自己的圈子给封闭起来,里面只有少数的几个人,不但不扩展,还会把自己的圈子尽量划分清楚。(C15-24-男-博士在读学生)
被访者根据自我需求清晰划分社交层次的方式形成了社交圈的“差序格局”,个体化进程增加了青年人对于自我感受的重视与操作力,对于自己不认同或不适用的人际关系更有决断力和能力进行取舍与调整。青年的社会关系正在走向私密化与隔绝,拥有强烈的自我主体性的同时在社交关系中也会对信任感有所保留[23]。此外,“母胎单身”青年离开原生家庭后进入社交相对自由的学校环境,让本身就不“习惯于”亲密关系接触交流的他们更加倾向于将社交圈控制在让自己“舒服”的小圈子,在某种程度上强化了自我主体性,但也容易囿于社交圈不断精细化和缩小的循环从而减少脱单的机会。
“母胎单身”青年的形成原因
在亲密关系情境中,“母胎单身”青年的形成是由自我反思定位偏误和亲密关系理性化两方面构成的。贝克所说的反思是一种流动的自我,具有灵活性、反思性的自我会根据现存的结构与制度来做出相应的反应[28]。
1. 自我定位偏误:“不够优秀”和“不将就”
施瓦茨指出社会认同是自我认同的环境定向层面,即个体与团体理想的内在一致感和团体的归属感[29]。处于谈恋爱的年龄阶段但未曾有过情感经验的个体在当下的社会中会被认为“不正常”或者“需要帮助”,让个体缺少归属感甚至怀疑自我。
有这种顾虑,实际上也了解到这种担心确实是现实存在的。母单,特别是大龄时候,会让人第一时间产生疑惑,这种疑惑大多伴随负面的揣测。比如这么大没谈过恋爱是不是有某方面的问题?没谈过的话是不是不晓得如何与异性相处?所以我倾向于别人不问,我不主动提起母单的事。(C12-23-男-企业职员)
以前可能会觉得挺尴尬的,现在我觉得就是无所谓了,读硕士的时候大家聊天在互相攀比自己谈了多少女朋友,我当时为了融入他们也在瞎扯(谈过几个)。当时感觉就是为了融入团体里迎合别人的。(C16-28-男-博士在读学生)
多数被访者会采取迂回、避而不谈或根据他人态度反应来调整对自身“母胎单身”状态的表述。个体面临的环境缺少西方更具有接纳性的公共领域文化,仍旧裹挟于且无法完全抽离出旧有的中国传统共同体文化氛围。已进入标准化人生轨迹的人们将“非标准化”生活的风险与破碎放大并定义为“不正常”,这种被外界不断以各种形式重复与强调的风险与破碎是一种压迫性的力量,个体在“内外夹击”的影响下陷入自我怀疑。
“母胎单身”青年在亲密关系中容易认为自己“不够优秀”,自我评价比较低,而恋爱经验的缺失又强化了自我低价值感受。个体化进程中个体自我评价与认可是自我价值感的基础,对于“母胎单身”群体来讲,在自身对于异性的吸引力这一自我评价因素上并未通过实际亲密关系得到肯定,更容易导致自我评价消极化。
我觉得我个子不高,长得不好看,工作也不怎么样,没有编制,性格也不适合恋爱,不会说甜言蜜语,也不会倒追,所以没有优势。(C6-32-女-高校教师)
外形上路人长相,属于走在路上不会被多看一眼的类型。性格还可以,因此想要脱单就只能主动一些在相处中展现自己的优点。经济条件目前和短期内不足以支持婚姻(这也是我婚恋观形成的一个原因),主要是经济负担,彩礼是其次,主要是房。(C12-23-男-企业职员)
外表文化理论认为,个体接触到的外表文化越多,他们所经历的外表压力和外表效应就越大[30]。令人满意的恋爱关系可能会为个体提供心理缓冲,以抵御外表压力,一方的积极肯定可能会给另一方带来更高的自我感知[31]。根据部分被访者自我评价可知,缺少积极的恋爱关系提供心理支持会给自我建构带来消极影响,两者互为结果与原因。“爱情是认同的一个核心环节,以认同的方式将社会价值感一步一步归属于某人”[2]。当代中国婚嫁习俗中要求男性承担相对更多的经济责任[10],原先国家托底的教育、就业、住房等问题被直接甩向市场[34],即个体要面临“系统风险的生平内在化”,部分男性会将自身物质基础薄弱视作个人在婚恋市场上的短板,降低了自我价值感。
在网络语境中经常看到的“宁缺毋滥”“不将就”常被“母胎单身”青年来形容当下状态,即宁可不谈恋爱不结婚,也不能委屈自己随便找一个人进入亲密关系,对于亲密关系抱持“敏感又疏离,嘲讽又好奇”的态度。
一直以为是你的就是你的,所以从来没有努力过,甚至一直在拒绝、在逃避。抱有这种想法的大多是没谈过恋爱的女生,认为恋爱全靠缘分,而且总是想着谈一次就能永远,现在发现这无异于不劳而获。(C8-28-女-硕士在读学生)
另外主要是长相问题吧,我不是那种明星脸,身高173,也怕追成舔狗,网上总流传着一句话“恋爱不靠追,靠吸引”。(C13-25-男-企业职员)
影视作品中经常用艺术手法将爱情塑造成命运安排下的结果,部分“母胎单身”青年“受情感类韩剧的影响,其恋爱观呈现出追求完美恋人,沉浸于爱情至上的唯美‘童话情结’的幻想化状态”[35]。除此之外,与异性接触消极经验较多,以及追求异性时为爱付出和执着现在却往往会被评论为恋爱脑、舔狗等,个体在这种舆论导向影响下缺乏尝试争取的勇气,惧怕主动付出感情后的失败,继而倾向于用“命运安排”“缘分未到”等为自己纾解焦虑。“母胎单身”青年在主观上坚持个人主义,但自我评价和定位缺乏实践经验支撑,自我定位脱离实际,举措无力,表现为故作清冷,不愿意降低身段展示出自己在亲密关系上的热情,长期处于被动、等待、逃避、缺乏信心和耐心的状态[36]。
2. 亲密关系理性化
“母胎单身”青年多将亲密关系理性化,体现在以婚姻为目的导向的“功利性”恋爱观念以及制定较高的择偶标准、附加于亲密关系较多的量化条件。这是一种看起来结合了现代“爱情至上”以及传统“门当户对”的恋爱观:婚姻必须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上,亲密关系要以奔赴婚姻为前提。访问结果显示家庭和学校教育中对待恋爱问题的态度对青年的婚恋观念和行为产生了一定影响。
从小一直很乖,听父母的话和男同学保持距离。母亲认为谈过恋爱分手了再和别人谈就是不纯洁,就会影响名声(以前让我远离男同学,现在是让我谈一次恋爱就修成正果),我在面对感情的时候格外谨慎小心,因为害怕结束,所以不会轻易开始,现在看来这样的想法很不切实际。(C8-28-女-硕士在读学生)
埃里克森关于个体的同一性提出当青少年在青年后期或成人早期还没有完成与他人或自己内心资源的亲密关系时,个体就容易拘泥于刻板的人际关系而不得不保持一种深邃的孤独感[37]。“母胎单身”青年在青少年时期教育的影响下塑造了谨慎保守的恋爱观,不会去尝试“越轨”的早恋行为,甚至会觉得与异性有感情会带来羞耻感,客观导致其缺乏在青少年后期或成人早期与异性亲密关系建立的探索与练习,成年后不能很自然地和异性相处,无法从容面对和处理亲密关系中的问题。
我爸妈还是比较传统的,上学的时候不停嘱咐要好好学习、别早恋,但是大学一毕业就隔三差五催我,还让我积极主动。(C1-25-女-硕士在读学生)
恋爱是以结婚为目的,不然恋爱就变得廉价,可能我比较传统吧,不让早恋,主要是学校管得严,发现就通报批评。(C13-25-男-企业职员)
我觉得最好是一体的,希望按照这个要结婚的那种感觉来,可能就是从小接受的教育不允许我谈“不认真”的那种恋爱。(C16-28-男-博士在读学生)
多数被访者在成长环境影响下,“不可早恋”的意识被内化到个体意识里,促使个体对于恋爱抱持“不应该”“不考虑”“不接触”的压抑态度。青少年教育未给予个体锻炼情感能力的环境,个体被抛到了被迫面对风险的境地,与西方的“制度个体化”建立在公私领域现代化基础上不同[38],中国的“主观个体化”将风险留给自我驱动的个体。在个体年龄到达社会通常恋爱结婚的平均线时,外界压力的突然增强且要求情感经历尚处于“真空”状态的个体迅速进入亲密关系,“母胎单身”青年由于缺少青少年时期的探索与尝试经历,恋爱能力发展起步晚,原本可以情感逐渐走向成熟发展的节奏因社会压力被打乱,个体被迫触发形成了“追求恋爱成功率得到结婚成果”的“功利性”恋爱观念,过度重视恋爱结果,视恋爱为“工具性”交往,希望以最高的效率、付出最低限度的试错成本得到期望的结果,难以投入情感、享受恋爱过程,这种结果导向的“功利性”心态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青少年期教育留下的爱情羞耻感,合理化恋爱行为—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才是“正当的”“被允许的”。
同时,“母胎单身”青年从自我需求出发设定了较高的择偶标准,“在个人对他者的不确定与风险焦虑下,来自社会制度的压抑将个体内部的情感与理性以个体性的方式抽取出来,理性思维得以强化”[39],个体吸收的更多是传统婚恋文化中呈经济理性的功利因素,而忽视了付出、责任等因素。被访对象将亲密关系附加诸多条件的同时也感受到附加物的负担,无法单纯地享受亲密关系,更多的是一种“契约性”关系建构,无形中提高了建立亲密关系的门槛。
我可能顾忌的东西比较多,不想也没办法和不是真心喜欢的人进入亲密关系,加上大学十分不主动,就单了。我顾忌的是在一起后如果不真心喜欢,发生矛盾怎么办,发生关系怎么办,遇到更喜欢的怎么办这些可能性,想到最后索性不开展关系是最好的。不仅是感情上,我玩游戏也是,追求那种“完美开局”。(C12-23-男-企业职员)
相较于建立在实践经历上的经验总结,“母胎单身”青年更有可能对亲密关系抱有脱离实际的想象,将恋爱复杂化:“先前不计后果的行动被各种抽离于时空的理性规划与算计取代”[39]。“对自我实现的重视会让我们期望从亲密关系中获取比上一辈更多的东西—更多的快乐和享受,更少的麻烦和付出”[19],个体对亲密关系对象提出相较于原生家庭更高的标准,希望更大程度满足个体需求。
好像因为上一代人比较凑合,所以现在要求比较高。学历本科以上吧,外貌普通,要求不高吧,学历筛选其实相当于沟通能力和水平的筛选,要能一起玩,有部分兄弟朋友属性,希望对方和我情感或者智商或者综合起来在相近水平,当然了也要有心动的部分,不能只是处成兄弟。(C14-26-男-企业职员)
“母胎单身”青年明确细致的标准体现了个体了解自我需求,但会导致主体以自我为中心将亲密关系中的参与者看作“想象化他人”,希望得到“完美”的结果,追求感情付出利益最大化,对待亲密关系呈现现实意义上的“眼高手低”,碰不到理想中的爱情便选择游离于亲密关系之外。具有强烈自我意识的青年以自我或个体为中心的解释倾向主要基于自己的信仰和态度并根据自身的目标和需要决定个体定位、强调个体之间契约性而非情感性的关系等特征[42]。被访者对于亲密关系的理性化与章宏和邵凌玮的研究结果呈现一致性:个体化进程中当代青年责任意识的缺失使他们在择偶和婚恋问题上追求个人欲望的满足和个人幸福的实现,但却较少考虑到这一过程中对等的义务和责任[10]。
总结
概言之,新时期中国的个体化由于缺乏西方现代社会那样理性与情感双向互动的“个体化”过程,中国的理性和市场主义进程都在一定程度上缺失了情感的向度[10]。“母胎单身”青年在个体化过程中追求自我和社会认同以及强调自我主体性,从自我本位出发构建互动关系,面对亲密关系的不确定性抱持逃避的“冷处理”态度,情感抗挫能力较弱,多以理性拒斥情感投入,形成了难以进入亲密关系的情感状态。
“个体化生活方式的快节奏,在个体的不断尝试过程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它没有义务去满足官僚化政治科学与社会学的标准”[14]。个体的情感意识与社会的“标准化轨迹”出现差距,是一种社会的进步,传统的亲密关系框架与伦理规范不应扩大与强化个体自主选择可能会面临的未知风险并且试图让个体都按照原来的“标准人生轨迹”来生存,而应该与个体化进程相互适应协调,提供更具接纳性的公共领域环境。“个体化造成传统家庭共同体中的情感支配作用已然不再,新世代的情感结构尴尬地处于‘不再’和‘尚未’之间,亟待情感的‘再启蒙’”[10],正如埃利亚斯所说“如果我们不花时间冒险进入不确定的海洋,我们就不能避免落入虚假的确定性的矛盾和欠缺之中”[47],社会文化应有助于正确引导个体的情感建构,增加个体的情感向度,帮助个体进行更“充分的个体化”,青年自身也应提高个体情感抗逆力,勇于直面风险,免于落入“空心”境地。
转自:质化研究
文章来源于中国青年研究 ,作者康义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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