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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才是写作的常态
修改才是写作的常态,这是初学者进入学术写作之门,应当学习的第一堂课。国内几乎没有哪个严肃的学术期刊,作者投稿过去是可以直接刊发的。恰恰相反,如果期刊不需要作者进行任何修改,一般就意味着退稿,即完全关闭了作品刊发的通路。
对于一位学者而言,投稿最开心的结果是“退修”,也就是说,给作者修改的机会,其实才是对作者作品的最大认可。故此,学会如何修改文章的前提,是首先从思想态度上正视修改。
初学者要避免三种心态:不愿改、不敢改、不会改。
很多学生认为写完就是胜利、就是完结,而当要求他们修改文章,总是推三阻四、老大不情愿,这种态度是要不得的。学术写作不是应试作文,其要义不是展现自己的所谓文采,而是探究某个研究问题,在探究和论证的过程中,第一遍思考难免有疏漏,修改的过程其实也是再次思考的过程,是将研究问题吃透的过程,因此修改本身就是学术写作的必需环节,而不是额外的工作。
一些学生愿意修改,但却不敢下手改。他们总是担心,自己改的不正确,甚至担心,自己把原先精彩的句段改没了,文章越改越糟糕。这类同学的问题往往在于,他们其实在写初稿的时候,脑袋就是一团浆糊。研究问题并不明确,论证逻辑也不够清晰,所以对于文章到底哪里写得好,哪里写的差,没有自己的判断。
为此,清华大学写作课特别将课程设计为“过程性写作”:十六周的课程中老师带领同学们完成短文、长文两篇文章,同学们第四周就交短文初稿,老师会对每一位同学的作品进行详细批注、再逐个一对一面批,面批的重点就是交流初稿暴露的选题、思维、文献或者论证中的问题,要义在于启发同学们“思维的思维”,并引导他们建立一种对于学术文章的审美。经过两三周的消化吸收和修改,同学们第七周提交短文终稿,终稿在总成绩中的权重两倍于初稿。同样的流程,下半学期老师再帮助每位同学打磨一篇长文。
这种教学安排,与期末提交一篇文章打分的形式有本质性的区别,一方面可以给初学者及时有效的反馈信息,相当于驾校的陪练环节,另一方面,也促使学生尽快跟应试写作的范式告别,将修改视为学术写作的制度性安排。当学生主动愿意修改、也敢于下手改之后,最为棘手的问题就是不会改。事实上,学术写作通常是孤独的,像清华大学写作课这样,学生得到非常详细的批注和一对一面批的是极少数情况,更多的时候,作者需要自己摸索着修改,会修改的作者就会被不会修改的学作者走得更远些。
我还记得自己做博士毕业论文期间,大的改动(比如调整结构框架、删增主体内容)就有五次以上,几乎全部是我自己探索的,因为我的导师既不研究中医、也不研究阿育吠陀医学,我甚至无法在清华大学找到一位老师,对我研究的领域非常熟悉、有所建树。正是在这种极度艰难且孤独的写作训练中,我感觉自己发生了蜕变,成长为了一名真正的学者。
那么,如果没有教师的指导,自行修改通常可以从哪些方面着手呢?如何能够发现自己写作中的问题呢?下文将就此展开针对性的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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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文章的三重境界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在笔者看来,修改文章也往往会经历三重境界,也是一种从艰难困苦到豁然开朗的过程。
第一重境界:修改文字之境界。修改文章,使之文从字顺,是初学者最容易上手的。这种修改并不难操作,无外乎就是从头到尾的通读、修改和润色。不要小瞧这种修改,这是一切修改的基本功。
在我所教的写作课上,每一届都会有个别同学,交上来的作品通篇都是病句、错别字,连标点符号都是一逗到底,毫无章法和设计。对于这类同学,我的面批简单却十分奏效,就让他们在我的办公室大声朗读自己的作品三遍。通常一遍下来,学生们已经是大汗淋漓了,完全能够意识到自己写作中的问题。
第二次再交上来稿件,一般都会通顺很多,逻辑的问题也有明显的好转。通过通读来修改文章,一般有以下几个注意事项:
第一,能朗读就不默读。大声朗读能够刺激脑部的思考,因此朗读往往比默读能读出更多的问题,错别字、病句、意思模棱两可之处通常都可以发现;
第二,开头、结尾和标题至少读三遍。文章的核心部分,或者我称之为是“点睛”部分的,要多朗读几遍,第一遍读意思,第二遍读感觉,第三遍读逻辑。
在我的写作课上,一名同学的作品是关于历史上瘟疫如何促进了城市公共卫生理念的兴起和公共建设的发展,他初稿的标题叫做《瘟疫与城市公共卫生——论中国历史上的瘟疫如何促进了城市公共卫生建设》。在面批时,我指出他的标题冗长,主副标题重复,让他通读、修改。他读了一遍,改成了《瘟疫与城市公共卫生》。
我又让他反复通读、继续修改,最后他再三斟酌,改为了《中国历史上的瘟疫与城市公共卫生发展》。对比可见,第一个版本反映他思路不清、表意不明,第二个版本匆匆忙忙、敷衍了事,最后一个版本是最严谨准确的,清晰地表明了研究对象及其时空范围。
第三,隔一段时间再朗读。很多人在沉浸在自己的写作时空时,会觉得自己的文字怎么读怎么顺,但往往过上一两天,或者换了一个场景,就能够发现很多值得推敲的地方。
因此,建议初学者不要养成赶着截稿时间写文章的习惯,而是能够留出一两天的时间,给自己一些再思考的时间与空间,多通读、修改、润色几遍再提交文章。
第二重境界:修改文章之境界。修改文字与修改文章仅有一字之差,但是境界不同。
某种意义以上讲,通读-修改的方式时常会见树不见林,陷入到“推”还是“敲”好的具体细节中,而很难从整体上把握文章的问题。因此,修改的第二重境界,是要有意识地将镜头拉远,试图从骨架、轮廓、连接等角度总体地把握自己的文章。
所谓骨架,就是文章的结构。不妨反问自己:文章的结构完整吗?结构清晰吗?如果将标题、首尾和段首句都拎出来,文章自己能“立”住吗,读者能明白文章的核心意思吗?通常学术写作是要列提纲的,那么完成的作品与提纲有出入吗?如果有,差异在哪里?差异是合理的、可解释的吗?所谓轮廓,就是文章的研究范畴。也不妨反问自己:
我是否清楚界定了文章核心概念的使用边界?
我的研究问题有没有时空或者场景的限制?
我的论证回答有没有前提条件?
比如,上述瘟疫与城市公共卫生研究的那篇文章,最关键的是要回答清楚,公共卫生作为现代性兴起之后、从西方传入中国的理念,是怎样能够应用于对中国古代城市防控瘟疫的解释中的?中国古代的城市建设者们,在城市规划的过程中,真的有过所谓公共卫生或者疾病防控的意识吗?
所谓连接,就是文章的逻辑脉络。同样须反问自己:
文章的论证有没有明显谬误?
论述有没有跳跃?
各个部分之间的连接是否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除了常规的从古到今、从现状到问题、从现象到本质,有没有更精妙的章节连接方式?
当能够一一回答上述问题,修改也就不再着眼于文章的血肉,而能够把握文章的精、气、神。我在修改自己的博士论文时,最有成就的一点就是调整了原来的逻辑架构,在原来分别论述古代和当今中医与阿育吠陀医学跨文化交流的原框架下,增加了将古今连接在一起纵贯进行讨论的若干案例,因为我的文章想要表达的核心意思是,文化本身是流动的,如果我们只谈论古代中医与古代阿育吠陀的跨文化交流,以及当代中医与当代阿育吠陀的跨文化交流,会错误地以为,古代的中医和当代的中医、古代的阿育吠陀和当代的阿育吠陀是同一回事儿。事实上正相反,恰恰是由于传统医学在文化上的充分包容性,古代的中医在与包括阿育吠陀医学在内的各种传统医学的跨文化交流中也在不断进行自身的文化再生产,从古代的中医到今天的中医,其实也是另外一种跨文化传播的进程。如是,文章拎出来“在文化流动中理解传统医学的跨文化传播”的一章节,就使得文章的结构和主旨观点更贴切、更契合。
第三重境界:修改思维之境界。如果说文字 、的修改和文章的修改,还是在原稿的依托上动工的话,思维修改之境界,讲求的就是超然于初稿之上,去更深层次地剖解这项学术研究中可能出现的问题。其着眼点是作者的研究,聚焦点在于“学术”二字,而不仅仅是文章。
不妨举个例子。一位同学对大学生不吃早餐的现象很感兴趣,然而他给我提交的初稿却令我哭笑不得。这位同学认为,学生不吃早餐是因为资本主义的时间剥削,是数字资本主义让大学生们都变成了数字劳工,所以没有时间吃早饭。
他的文章在引入了大学生不吃早餐的诸多现象调查之后,直接话锋一转,大篇幅地介绍传统资本主义的剩余价值剥削以及数字资本主义对时间的新剥削,而在这些介绍文字中,几乎完全脱离了大学生吃早餐的事情,全部是对数字资本主义的批判。在面批时我问他,是不是最近刚刚读了有关数字资本主义的书或者文章,对这个理论很着迷?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是一名刚刚从工科转到社科的同学,对于理论的接触正处于看什么迷什么、迷什么信什么的阶段。我反问他:你吃早餐吗?他说不吃。我又问他:那你打游戏、刷抖音吗?他回答“不”。“所以,你凭什么觉得,学生是因为刷手机过多,所以不吃早饭呢?”他语塞了。
这位同学的问题其实很典型。初学者通常知道,文章要应用某个理论,才能显得高级,于是常常为了显示理论而应用理论,结果就是两张皮,风马牛不相及。
研究方法的应用也是如此,要不就是只会用一种方法(比如内容分析法),做出来的研究都是一个模样;要不就是什么方法时髦用什么,而完全不考虑研究问题的适配性。这些都是学术性写作的大忌。而修改的最高境界,就是要勇于发现自己学术研究上根本性、方向性的问题,甚至勇于将文章推倒重来。几轮的推倒重来大修后,自然也就豁然开朗了。
这个例子还有续集。上述同学在面批之后,意识到不能生搬硬套理论,于是几乎重写了一篇文章,再次找我面批。这一回,这位同学完全 、换了另外一个方向,他找到了国家统计局发布的《2018年全国时间利用调查公报》,然后认真进行了计算,指出大学生应该通过时间管理和健康管理,将每天平均休闲娱乐的69分钟,挪去半小时给吃早饭的时间。他的结论是“大学生不吃早饭的问题背后虽然影响因素错综复杂,但是经过本次文献调研,发现这一状况的改善前景还是很光明的。”
我再次哭笑不得。我于是非常困惑,问他:你觉得大学生不吃早餐,问题到底是大学生们在各种压力下的不得已为之,还是大学生自己“作”、不知道管理自己的健康?为什么前一篇你的基调还是数字资本主义的剥削,这一篇你却如此乐观于这一情况的改善?他沉默了。
这反映出,这位同学研究的初心本身都是模糊的。他只是朦胧地觉察到我不希望他批判,结果只是为了“讨好”老师而走向了另一个乐观的极端。这位同学没有意识到,学术研究是没有标准答案的。
关键在于第一:研究问题本身是不是真问题、好问题,第二:你所采取的研究路径(理论、方法、模型、设计)是不是适配于这一问题的回答。比如,作为一名公共卫生的研究者,通常我们的着眼点都是社会政治经济的结构性因素。一个小孩在街上踢球摔伤了,临床医生的思考就是如何治好他。而我们就会去思考:为什么在这个时间段这个小孩不去上学,而在街上踢球?为什么在城市规划设计中没有更好的活动场地让他能够踢球?为什么他没有接受到有关道路安全的健康教育信息?等等。
因此,我们大概率不会因此对孩子们进行问卷调查,也更不会写文章责难孩子或者家长没有健康管理的意识。我们更有可能会收集上学时间段适龄儿童道路安全伤害的数据,对比发现最严峻的城市或者街道,然后试图从结构性的因素中找到原因,提出公共卫生治理的建议。这一研究路径,跟整个学科的价值观念、研究初心、写作动机都是适配的。
修改是学术研究者自己与自己的对话。仿佛一位精分的演员,时而将自己代入读者的席位去提问,时而将自己代入审稿人的角色去质疑,又时而回到了刚刚进入研究领域的自己,去把握学术研究的初心和动机。当研究者不再需要外界的指导和帮扶,依然能够在“为伊消得人憔悴”的状态中不断打磨自己的作品,甚至十年磨一剑,推出自己的代表大作时,恐怕就会和王国维先生产生同样的感慨,“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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