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科研论文写作经验

作者简况：施一公，中国科学院院士、西湖大学校长，清华大学生命科学与医学研究院院长、欧美同学会副会长，清华大学教授。

作为一名科研工作者，在国际学术期刊上发表科研论文是与同行交流、取得国际影响力的必经之路。国内的一些科学家，实验做得很漂亮，但常常苦恼于论文的写作力不从心，成为国际交流的一大障碍。本文从我的亲身体验出发，给博士生、博士后及年轻的PI提供一个借鉴。

我大学时的同班同学都知道，那时我的英语不算好（英语四级考试仅为良），英语写作尤其糟糕。初到美国之时，我对英文环境适应得很差，读一篇JBC的文章要五六个小时，还常常不理解其中一些关键词句的意思，心理压力极大。很幸运的是，1991年4月我在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时，遇到了师兄和启蒙老师约翰·戴佳雷。他告诉我：“每天花45分钟读《华盛顿邮报》，两年后你的写作能力会得心应手。”（Spend 45 minutes everyday reading The Washington Post, and you will be cruising you’re your written English in two years.）这条建议正合我意，因为我原本就对新闻感兴趣！于是，我每天上午安排完第一批实验后，都会在10点左右花一个小时阅读《华盛顿邮报》，主要看A版（新闻版）。刚开始，我一个小时只能读两三则短消息或一篇长篇报道，中间还不得不经常查词典看生词。但不知不觉间，我的阅读能力明显提高了。1992年老布什与克林顿竞选总统，我跟踪新闻，常常一个小时能读上几个版面的消息或四五篇长篇报道，有时还把刚看到的新闻绘声绘色地讲给师兄师姐听。阅读直接提升了我的英文写作能力。看完一些新闻后，我常常产生动笔写感想的冲动。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中国游泳队取得了四金五银的好成绩，美国的主要媒体纷纷报道称中国运动员服用违禁药物，但没有任何检测证据，完全凭臆想。此事让我很气愤，我生平第一次给《华盛顿邮报》和《巴尔的摩太阳报》各写了一封信，评论报道的不公平。没想到两天后，《巴尔的摩太阳报》居然把我的信原封不动地刊登在读者来信栏目，同事对我表示祝贺，我也得意扬扬。受到此事鼓励，我在此后三年多的日子里，常常动笔，有些文章被发表在报刊上（大部分投稿石沉大海），我也曾代表中国留学生向校方写信，为中国学生争取利益，有时还收获了意外的惊喜。1995年的一天，一位朋友打电话告诉我：“今天出版的《巴尔的摩太阳报》上有你的评论文章！”我急匆匆赶到街头买来5份报纸，果然，在A版的倒数第二页，以15厘米×15厘米的篇幅发表了我一个多星期前寄给报社、本以为不会被发表的一篇时评文章。以上是简述我个人英文写作提升的一段过程。

但是，不同于读者来信，科研论文有其专业特点，甚至是固定格式。1994年，我第一次完整地写科研论文，感觉很差。好不容易写完的文章，连我自己都不愿意读第二遍。勉强修改之后，我将论文交给了导师杰里米·伯格。他拖了三周没看我的文章，我实在忍不住了，便去询问。上午9点，杰里米告诉我：今天看！11点，我去他的办公室催问，秘书拦住我说杰里米正在处理重要事务，下午2点前不得打扰他。我心里惴惴不安。下午1点半，杰里米急匆匆过来找我，拿了一沓纸，对我说：“这是初稿，你看看如何，我们可以试试给《科学》投稿。”（This is the draft. Please let me know what you think. We can aim for a Science report.）我仔细一看，天啊！一共7页，只用了4个多小时，杰里米就把文章的整体写完了，只是缺少方法（method）和参考文献（references）。让我郁闷的是，他根本没有用我的初稿。其实，写文章贵在一气呵成。关于这一点，我也沿袭了杰里米的风格。2006年10月，在我们处于劣势的激烈竞争中，有两个课题面临被抢先发表的风险，我曾因此两次通宵赶文章。10月15日，晚上8点左右开始写，第二天早晨10点完成一篇格式规范的论文，包括摘要（abstract）、绪论（introduction）、结果（results）和讨论（discussion），仔细检查后于下午4点半完成网上投稿，最终发表在12月《自然》的子刊《结构与分子生物学》上（电子版于11月10日发表）。另一篇，10月18日，傍晚6点开始写，第二天早晨8点完成，上午9点半完成投稿，最终发表在12月15日的《细胞》上。当然，能通宵完成一篇文章，还有一个重要前提，就是对研究领域非常熟悉，文章的整体框架已经过深思熟虑，所有的思路都事先准备好了。即使全身心投入，完成这些前期工作也需要三四天。

从1994年写第一篇英文科研论文的下笔困难，到现在的得心应手、驾轻就熟，我总结出如下经验。

1.要写好英文科研论文，必须先养成阅读英文文章的习惯，争取每天阅读30~60分钟。刚开始可以选择以读英文报纸、英文新闻为主，逐渐转为读专业杂志。

2.写论文最重要的是逻辑。逻辑的形成来自对实验数据的总体分析。必须先讨论出一套清晰的思路，然后按照思路来做图（figures），最后才能执笔。

3.具体写作时，先按照思路即figures写一个以小标题（subheading）为主的框架，然后开始具体写作。第一稿切忌追求每一句话的完美，更不要追求词语的华丽，句子也不要太长，而主要留心逻辑（logic flow），注意前后句的逻辑关系、相邻两段的逻辑关系。写作时，全力以赴、专心致志，尽可能不受外界干扰，争取在最短时间内拿出第一稿。

4.学会照葫芦画瓢。没有人天生会写优秀的科研论文，大家都是从别人那里学来的。学习别人的文章要注意专业领域的不同，有些领域（包括我所在的结构生物学领域）有它内在的写作规律。科研文章里的一些话是定式，比如“To investigate the mechanism of...,we performed...”（为了研究……的机制，我们进行了……），“These results support the former, but not the latter, hypothesis...”（这些结果支持前面的，但不支持后面的，假设……），“Despite recent progress, how...remains to be elucidated...”（尽管最近取得了进展，但如何……仍有待阐明），等等。用两次以后，就能逐渐学会灵活运用了。但在向别人学习时，切忌抄袭。美国的一些机构规定，连续7个英文单词和别人一样，原则上就被认为是抄袭（plagiarism）。

5.第一稿写完后，给自己不超过一天的休息时间，马上开始修改第二稿。修改时，还是以逻辑为主，但要仔细推敲每句话，对摘要和正文中的关键语句要字斟句酌。学会用“同义词”（thesaurus）替换，以避免过多重复。第二稿的修改极为关键，再往后就不会大改了。

6.第二稿以后的修改，主要关注具体字句，此时不宜再改变整体逻辑了。投稿前，一定要整体读一遍，对个别词句略做改动。记住，学术期刊一般不会因为具体的语法错误拒绝一篇文章，但一定会因为逻辑混乱而拒绝一篇文章。这套方法行之有效，我对所有的学生，包括博士后，都会如此教导。我的第一个博士后是柴继杰，他于1999年加入我在普林斯顿大学的实验室。继杰当时的英文阅读和写作能力很差，我对他的第一个建议就是，每天花半个小时读英文报纸。难能可贵的是，他坚持下来了！经过几年的努力，继杰在2004年就已经能写出不错的项目申请书（grant proposal）。2006年，他的第一篇独立科研论文发表在《分子细胞》（Molecular Cell）上，随后相继在《自然》上发表两篇，在其他一流学术期刊上发表十多篇论文，写作能力日渐成熟。

发表论文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要明白，论文只是一个载体，是为了向同行宣告你的科研发现，是科学领域分享交流的重要工具。所以，在撰写科研论文时，一定要谨记于心的是，用最简单的话表达最明白的意思，但一定要逻辑严谨。其实，中文和英文论文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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