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今年农闲时节开展的阶级批斗会似乎比往几年要隆重些,因为汪四 祸害田四妹这件事又被重提起来,还因为增添了村里一直寡居的王凤娥 一些闲言碎语。关于她的以往故事,人们已谈过千百次了,无非是她在 城里胡乱那几年,她被自家男人卖了后又被多少男人睡过她,那又凭着 几分狐媚勾搭过多少人之类的话题。在这穷苦的年代,人们除了吃得不 饱的肚皮,还有什么呢?偶尔躲在私处谈谈男女那些事,便成生活中空 泛无聊的一种乐趣。
再加上杨月娇带领几名村妇满村角落一传扬,整个村像是被戳动了 的蜂窝,嗡嗡作响。那一天,人们都涌向了村边一处坐落在高地上的大 队部门前场地上。大队部的墙面过两三年就要新刷一次新,大队领导成 员普遍认为:革命总要显出新气象。批判宣传标语横列着竖贴着,在各 处的门柱上墙檐边,一面旗帜在风中呼呼地响,煽动人们哄闹着久已单 调娱乐的热情。要是汪三荣今年不是因为偷吃一队西瓜一事被送上批斗 台,他这会儿会因见到如此的场面,保不准咧着嘴大叫 :“好玩!好玩!”
父亲总是对这一切不屑一顾。他后来对长大的我说过,他除了那几 年按指示在台上批斗过人和那年因直言上过批斗台挨过批斗,就从来没 有面对这种场面,他不喜欢那种场合。
当然,两个阶级地主王福田和汪永才首当其冲地被副书记一声令下: “把阶级敌人押上来。”
只见民兵连长带着民兵队员将反革命地主押了上来,反革命双臂被 反捆,形态如丧家之犬。低垂着蓬乱头发的头,也不将呆滞无神的眼光 投向台下一片看热闹的人民大众,他们显示着乖巧和顺从,一副憨态老 实的模样。这是他们这么多年已习惯的表现方式,无论谁在主持批斗或 台下起哄的人叫声多高,他们觉得用一声 “嗯,嗯”,或对于要交代的 事只回答“是,是,是”。按多次总结的经验,这样应对最为妥帖,反而最后还是过去了,是怎么的结果不由得他们。他们曾经对所有指控的 也强辩过,但能怎么样呢?事实上,越是反驳就越是有严厉的惩罚对待。
“王福田,你旧社会的思想瘤毒除干净没有?是不是还想娶小老婆 想三妻四妾?”汪连长还是问他以前问过的问题。
说来,这恐怕还是王福田一生值得别人久久说道的事,好多村民把 它当娱乐段子来说听。那一年农闲,他和汪永才代表村中富裕大户出钱 给村里邀来一个唱戏班子,接连唱几天大戏,当时没有见过多大世面的 村民对他们两家富户的壮举深表感激,一生没有进过城看过戏的庄稼人, 这一下算是开了眼界。戏班里有个叫梅红的花旦撩拨起了王福田心中的 热火,对于大半生没有离开这片土地算得上是个土乡绅的他,想来现在 也算是小富即安,可现在遇到这戏里戏外的可人儿,他突然感到人生像 是白活了。他想去搭讪那个叫梅红的花旦,但又踌躇不前,心中发痒。 那花旦清婉的唱腔、婀娜的身段、可人红妆的脸、一颦一笑、舞台上那 一踏踏莲步,像是蜜蜂彩蝶样轻停在他心里。但他还是碍于乡下士绅拥 有的自卑,只是作出与汪永才商量,是否要这个戏班子再多唱两天的决定, 汪永才这人被称为有名的老抠,拒绝了他。后来他一咬牙,自个儿出钱 留戏班子多唱了两天,独自加偿了台子钱。这一来戏班班主出面表示对 他的感谢,并邀请他以后多多捧场,说他们平时就在本县或外县附近搭 台唱戏,如果他想看戏永远的好位置给他留着。更客套地说:“如果前去, 算是在异乡为你搭台戏,以表感谢你的公德。”那个叫梅红的花旦也向 他发出了邀请,他抗拒不了更无心拒绝。这以后他热衷打听着这个班的 行踪,去追寻他们去了,村里人经常看不到他的踪影,时间长了他的老 婆就找他闹开了,说她迷上了那个戏子,想做戏中的“陈世美”。
“是。”他低头耷拉着脑袋回答,又不知所云。
“你是不是还想那个叫梅红的花旦?是不是想回到那万恶的旧社会, 你和汪永才可以继续作威作福?”
“是。”他依然不知所云。
-----。
“抬起头来,大声给人民认错,说出你刚才承认的罪恶之事。”
“什么事? ”王福田像是突地回过神来,抬了一下头,对着汪连长愣愣地看着。
台下突发一片哄笑,哗然一片。人们认为王福田又在故伎重演,装 疯卖傻,去年是这样一曲,今年又如出一辙。这更增添了现场的戏剧性, 本来有些人本就对什么“政治斗争”摆弄不清,也不感兴趣,是带着一 颗看戏样的心来的。
大家突然感到这是台很幽默的台词表演,这王福田是戏入迷了吧, 像是入戏一样在表演。汪连长这时气极败坏, 面目一副狰狞,气胀着脸, 在大家一片嘈杂的起哄声中,难堪至极。
这时候副书记看出这场严肃的政治场面变得滑稽搞笑,连忙站起来, 操起话筒,挥舞着手,大声喊道:
“干什么?批斗大会不是儿戏,看谁在起哄,就叫他上台来试一试, 尝尝人民专政的味。”
人们马上停止了哄笑,抿着嘴嘀咕着。
“把王福田和汪永才给拉过去。”王一功示意汪连长和看押的民兵 将他们俩押在一边。
台边上的杨月娇看出了这台上出现的尴尬一幕,也会意了书记思忖 的打算。于是她机灵地面对台下正纳闷的人脸大喊:
“这两个剥削人民大众的地主阶级毒瘤思想还没有清除干净,我们 要团结起来,用无产阶级无坚不摧的力量消灭他们,我们让他们接受人 民的宣判,让他们在旧社会欺压人民所想的福,在新社会里全部来偿还。 他们的劣根性光靠这台上的批斗还不够的,让他们厌恶光荣的劳动得以 改造,削夺、改造他们坐享其成的罪孽思想。”
这两位多少年的老地主阶级被民兵绑缚在台一角,耷拉着脑袋,像 往年的挨斗那样,习惯地任凭批斗会安排,只有用沉默寡言无话可说来 对批斗会表达着认罪。
台上一直没有作声的书记汪大河这会儿压不住沉默。今天的批斗大 会先前作了安排交给王一功他们主持,今年他想做个督阵的看客。看着 看着场面有点像是戏耍,便把脸拉下来,端起老式扩音器:
“社员同志们,别再次被王福田和汪永才他们无声胜有声的表象蒙 蔽了,他们内心是不服人民的公社的,过去他们靠剥削你们、你们的父亲、你们的爷爷,现在不行了,变天了,他们怎么能服心呢?我看还是将他 们送入再改造吧,还是让他们为人民赎罪,送他们去劳改队。”
这一会他的判词与杨月娇说的大同小异,台下的人也听出个道道来, 与他们意料的结果基本一样——送到劳改大队去,接受再一次的劳动改 造。
杨月娇这时候挥动着她那常在激情洋溢时爱高高舞动的手,像个激 情的歌唱指挥家似的,挥舞着说:
“社员同志们,阶级敌人可怕,那腐朽的败坏社会风气的残渣余孽 更可怕,它不接受人民的批判不彻底根除将无止境地毒害别人,我们是 不是要批判?”她呼吁台下的人们想把现场的气氛再次点燃。
“批判!批判! ”台下有人和声。村里几个孩子娃老早就攀上大队 部前的几棵树丫上,应着声传得远,童音格外清脆。书记汪大河用眼瞟 一瞟。
“把王凤娥这淫妇拉上来。”
杨月娇作为提前就指定好主批王凤娥的主斗官,这一会冲上风口浪 尖。她对革命的高亢热情,显现出的激浪涌动与不远去平静流动的仙河 产生着落差。她站在高处疯一般的喊话,是随着风越过堤岸飘向低处的 河源散去的,空旷的河谷和宽广的水面将它摧折又消逝。
王凤娥被民兵从大队部那间临时监房里拉上台来,不同的是她这次 颈脖上套了一个草圈,上面系吊着一只土布破鞋子。台下的观众大多都 惊讶了,有的面面相觑。心里暗想: “这王凤娥说话是骚情了点,但这 几年来也没听说跟村里那个男人有不清白的关系。大概是男人们嫌她年 龄老了?也许是因她从前干过皮肉生意而怕招惹她,惧怕惹得一身骚? 这一会怎么整上一只破鞋呢?”
今天王凤娥挨批斗时颈套草圈,胸前挂摆着两只破鞋,是妇联主任 杨月娇别出心裁搞出来的。王凤娥的确没有去偷别人家的男人,男人也 没有钻她的被窝,这个不假,但情绪高昂的杨月娇想,那有什么问题呢? 要搞就搞出一些轰动来。
“这就是不知廉耻的坏妇人王凤娥,不知羞耻地勾搭男人,教唆汪 四走上邪恶之路,搞得人家妻离子散,你们说,该不该批斗?”
台下响起声音:“该,该。”
又有人问,像是对这事很感兴趣:
“怎么教人勾搭男人?杨主任,你讲讲。”夹杂着嘶叫哄闹的嗓音。
王凤娥在不停地反抗,只是双手被反扣绑着,不得动弹,那两只破 布鞋在她的反抗下摇摆在胸前,晃动得愈加厉害。她反抗着杨月娇顾加 渲染添词加句,撩起人们对她的不堪往事再一次涌起好奇心。
那些在树上高高观望的孩子懵懂地起着哄,乱呼着,搞得那几个小 队长被书记汪大河气得骂了起来。吩咐他们去驱赶下那几个起乱的孩子。
最后还是大队书记摆了摆手,对副书记王一功他们几个说:
“今天的批斗会结束吧,搞的个球事。”
几个主审人面面相觑,抹不清,灰头灰脑。他们想: “那汪三荣还 没有批斗呢?”
他们想提醒书记汪大河,见他一脸不快,挂着个褶茄子似的,都又 不敢作做声。就这样,汪三荣就那样糊里糊涂的被抓到批斗台,又糊里 糊涂地放下了批斗台。
京东线上网址:http://item.jd.com/10151166319259.html?sdx=ehi-lLxFuZiE6JnJZIJdisAjsTmTDQIrsmNPtq5DaJH7cJjULpha433to0rhVA(心诚
淘宝线上网址:https://item.taobao.com/item.htm?ft=t&id=917077208187(心诚 淘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