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今天，二队长纠缠着脑壳，看着其他生产小队都有着落，忙不迭地 把队里大事小情都进脑里收罗了一个遍。在那犯愁的一刹之间，他脑里 再一次闪现出本队的特殊人物幺三先生，但又立马把念头一转，放弃了。 因为这位此时闪现于脑海里的幺三先生，村民对他的境况是耳熟能详的， 深知他的过往今生。都晓知，在这个讲究阶级成分贫下中农喻为光荣阶 级的年代里，幺三先生的阶级成分既奇怪般地与贫下中农光荣阶级不同， 又奇特般地与贫下中农光荣阶级相同。
说他身份奇怪与众不同，是因为他有个不一般的非常家庭出身。
幺三先生原本出生门地于田园县城，一家曾是闻名显赫富甲一方后 来被打倒没收家产的资本家家庭。祖辈置业殷实：盐坊、档铺、粮店、钱号， 遍布全城，省城也有生意若干。到他大哥主持家业这一代，更谈得是田 园县首富：在城里的商业房产密麻如林，城外的田地产业远望不到头。 他的二哥是一位带兵的团级军官，威风凛凛，带兵驻扎在省城江城市， 他在那里军界政界关系横通，更兼有雄厚家底财力支持，混得风生水起。 只是后来在江城市解放时一溜烟随反动派跑亡台湾，至今杳无音信。这 一来，可谓村民称的幺三先生分明是一个彻头彻尾出生于反革命家庭的 人。他打小生活优越，生长在资本家门第，享受过富有人家豪华优越的 生活，饱读诗书，就读于县里的新式学校。
说他身份奇特又与众相同，那是他被人们认定为并得益于早年的阶 级觉醒。只因为年轻时代时的他与资本家家庭决裂的行为得到后来人的 追捧和宣传，被评定为先知先觉起来的新一代青年，弃旧迎新，人民大 众忠诚的儿子，贫下中农的坚定一员。那年他就读于田园县国立高中， 在革命风潮风起云涌时，他跳出来反对他代表的资产阶级地主的家庭。 他和他的同学们一齐走向大街，贴标语，举旗帜，喊口号，充当学生游 行代表，积极参与了反对资本家、地主恶霸剥削的斗争中，当时在如火如荼的革命形势中，他坚持大胆无畏地投入反对剥削的阵地里。直至在 一年春天里，城里城外闹饥荒，流民四野，他义愤填膺地带领一群学生 军和市民闯入自家门地讨粮，喊起均贫富的口号，做起大义灭亲之举来。 他主持家业的大哥愤怒至极，用一纸文书刊登在当地县报上，以表与他 决裂。这种象征阶级性的大分裂在田园县城家喻户晓，同时表明了一家 兄弟间立场鲜明。他被赶出他的吃穿富裕的资本家家庭，从此相当于是 与这个富裕的家庭分道扬镳。正是这一纸白纸黑字，而后却是一份证明 他是彻底和贫下中农本质阶级成分一样的人。直至后来，他那决裂的资 本家庭中落，大哥死了，二哥跑了，他在血肉至亲分离家庭变故中并没 有被殃及自身，反而作为反对剥削阶级的正面典型得到政府宣传，并予 以褒奖，被安排到县政府宣传科当一名干事。不承想，他毕竟是看到自 己的亲大哥倒在革命者血淋淋的枪口下，心灵上过不了血肉相连的坎， 甚至觉察着人们在他背后的指责。他终于觉察着自己的觉悟不够，不是 像宣传的那般说成是无产阶级炼成的钢筋铁骨之躯，他只是认为自己太 平凡，做不了那个信仰高于一切的那种人，他认为自己不配做一个正直 的革命者，认为自己心中的良知仅局限对大哥的死的一种回忆上，甚至 对大哥产生同情与怜悯。与其让自己身心煎熬地身处舆论是非之地，还 不如找个平静之所，让心灵沉积，能愉快地站在日升日落的地平线上。 他向上级提交了辞呈，没有过多地去解释原因，只是一味地强调说要找 个天宽地阔之地生活。上级领导在他再三坚持下，给他开出一份无产阶 级光荣贫下中农身份证明。那年， 他一人独行，由上游仙河岸边往下行走， 看着翻腾流去的河水，两岸青绿的田野，远去的空旷无边 ------- 心灵 渐渐空静下来。他看到欣欣向荣恬淡自然的河川村落，那袅烟从瓦房顶 升起的自然，鸡鸣狗吠，村田园屋舍，塘前树柳 -----。他感觉这是他 心中亲近安身的一处佳境，乡土人情浓烈恬淡自然风情的地方。他冲下 仙河高起的堤梁，勇敢地找到当时的村书领导，详尽细说自己想留在这 里安家的理由。当时的村部领导和许多围观的乡亲感觉这位青年人异样 特别——何曾又不是有像流传至今村民津津乐道的祖辈们来这块土地上 安居时的迫切和冲动呢？他拿着的一封贫下中农的证明书着实显得真诚， 村民又见他饱读诗书的模样，想着这农村里种田拉犁的人到处都是，可识文断几个字的人是少之又少，更别说，何况这眼前秀才一般的文化后 生呢？村委经过一番打听，知晓年轻人前世今生后欣然地把他留了下来。 后来这位年轻人在这文化贫乏的河川展露出了他饱读诗书方面的才华， 而且一手毛笔字简直胜过外买来的字帖。一到过年时，一村的门房对联 尽出自他手，平日家书诉状求上门来，他毫不推托地帮人，而且是信手 拈来。他堪称热情好礼又平易近人，村民公认他学识渊博，甚感欣慰， 又知他在他已决裂的资本家家庭，排行老三，家中幺子，更因针对他一 身学问，贴切地给他取了个俗称“幺三先生”，而不叫他的本名：李民鹏。
二队长汪杨树果断地把幺三先生排除在非批斗人员之列，正如像多 少年来村里搞革命运动每每筛选批斗对象确定人选时的那样：幺三先生 时时被人在脑海里罗列，但又每每地被人从脑海里删除。河川村并不是 世外桃源，它是极平凡的一处土地，像无数个村庄一样，平静中又不乏 随着时代鼓噪而躁动起，正如似平静的湖水宁静一潭，平静百日总是有 那么几天泛滥波澜。正是这些，无疑会给平凡的社会遗留下踌躇，给普 通人带来彷徨，河川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它处在平凡的地平线上，着 实是远离喧嚣但祛不了杂尘。幺三先生出生的资本家家庭，总是会让村 民们心存忌惮，时代的烙印总会一点半点留下印迹，哪怕各种因素又让 它被冲淡。
幺三先生又能在那么多年里平安无事，别人在批斗台上趔趄着挨批 斗时，他总会摇摇头，口中熟谙念叨着他亲手挥墨疾书在家门上的一副 对联。
上联：川流游海世道生生息息。 下联：沧浪濯水人间茫茫海海。
村民不知他这副对仗工整对联的深刻含义，他却年年用红纸墨笔用 不同书法体挥墨而就，标贴在正屋门框上。正楷、草书、隶书、篆书、行书， 一应俱全，年年不同，一年一换新，字体轮换。至于这不同书法体又是 习自何家大师笔体，整个河川村读书人才贫乏是无人知晓的。他自得其乐， 却让村民深感他是学富五车满肚文化。
时间一久人情一熟，村民在敬仰羡慕之情中有让家庭子弟求教请学 的愿望，便拉着即将启蒙开智的孩子前来讨教，主动承诺报酬相赠，他一概拒绝。说： “如果确实信我，孩子可以留下，听我慢慢调教，至于 谈报酬一概不要，如果硬要强给，那就把孩子领回去。”还说：“全仰 仗河川村村民不嫌弃收留我，让我有一憩安身之地，已是感激不尽，那 能不知投报地收起报酬呢。再说时代一新，儿童更需开智求学，现今条 件既然不良，教学设施奇缺，自己不妨慷慨一回，借用自己的一间毛屋 开办临时学堂，等国家条件好了，一旦时机成熟再作转变不迟。”
这一来，不多久，他的一间屋里聚集了村里的求学儿童，年龄大小 不论，只要愿来的必收。识字，国文，算术，几何、美术，只要能教的 都一应拿出来传授。于是盛学之风在河川村悄然开启，传为一时佳话。 消息不胫而走，邻村家长听音，旋即慕名前来。闻风来几人还行，怎奈 人多接踵而至，他一时因施教地方面积太小、人力也吃紧，犯起愁来。 村委领导看在眼里，对幺三先生的慷慨之举大加佩服，于是联合周边两 个大队向公社反映请求上级批准周围几个行政大队村统一开设学校。正 应国家解放来鼓励广大农村开学建校的国策，周围几个行政村开办统一 学校的事一谈就成。地点就选在各村学生方便上学的中间地带农田之间， 这便成了乡村小学的前身，命名为建设小学。幺三先生是最最高兴的人， 他为更多的孩子能有学校学习的机会而欢心。他被任命为小学各年级的 语文老师，过起了育人子弟传道授业者的日子来。他在这每天每时都能 看见乡村地平线的土地上，心情宁静踏实，怡然自得，教起学来得心应手， 再加上他的博学多才，不多久已是周遭远近名声极响的人物。
渐渐繁荣起来的和田公社镇在国家发展教育事业的国策指导下，也 紧锣密鼓地筹办起镇办初、高中学校，因幺三先生远近闻名，正是政府 办学需要的难得人才。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公社学办筹备组人员专程上 门找到他谈话，强烈邀请他能调入和田公社镇上教学，为培养社会主义 建设人才能出更大力。最后他一声果断地答应下来，但提出一个让其他 所有人匪夷所思要求，说自己喜爱河川村这里的自然环境，无论何时也 不能把他从河川村户籍上调离和消除。筹备组人员用疑惑的眼光望着他 并答应了他，不解中怀疑幺三先生，认为此人脑子是否有毛病，好端端 的镇上国家供给户籍不要，偏偏留念这乡间农村人的身份。
从此，幺三先生过起两地行走往返的生活。村里人见到他每天清晨，从河川村出发行走到十里外的镇上学校，傍晚又从十里外的镇上返回河 川村的家。春秋不断，冬夏不减。村民问他何必劳神费力两地跑呢？他 一笑，有时打趣地念叨那门上年久不衰的对联词；
“川流游海世道生生息息，沧浪濯水人间茫茫海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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