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事杂记
贾章明
一
办公室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我一骨碌爬起床，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拿起话筒盯了一下号码，＂喂，是我，有事请指示＂，＂明天上午省市领导来森林公园视察，今天把环境再查一遍！＂，听到领导亲自嘱咐，惶恐中不敢怠慢，醺醉又步行错乱、慌乱又紧张撩草地整装洗漱，准备通知全镇人开会，才发现夜空星辰朗朗，月亮还未完全西落，地平线还没开眼，时间刚刚指向凌晨五点。
四个月前，县委办就提前预告了这样的安排。全镇上下鸣锣旗鼓地忙活环境整治的事，拆、改、迁、建、植，公路整洁畅宽，花团锦簇，溪水潺湲，农舍小楼姿靓院丽，田野生机勃勃，处处洋溢着山村富饶美丽的景致和风光。
昨天组织部长黄常委督导得很细致，己事无巨细列出完善清单，并追加了经费，给岀了高度赞扬。高兴得摆了几桌与镇村干部喝一场庆贺酒，是年度最尽兴的一次联欢，喝到深夜，酩酊大醉，不知东南西北，也不清楚是怎么回的房间。
其实，我对喝酒并没有好印象。小时候，从学校回家六里地，肚子饿得慌，把家里瓷罐启封的玉米醪糟（甜酒）用开水烫一碗吃了个精光，很快酒劲上头，天昏地暗，神魂颠倒，双脚不听使唤，全身疲软，烂醉如泥，好像灵魂出窍，身体都不是自己的。妈妈岀工回来发现我醉得不省人事，躺平在芦苇凉席，用湿毛巾擦身，温水冲脸，冷水敷额，折腾了半夜，才把我从死神怀里抢回来，昏昏沉沉地到第二天下午才勉强能坐起来。从此，我一见酒，就莫名其妙地恐惧或厌烦。
二
毕业后参加工作，要与各种人打交道，又开始学喝酒，倒也不用学，乡里的南书记是嗜酒的，每天轻松一斤入肚，若有应酬或礼节时，三两斤不在话下，没见他醉过。他很乐意与我们熟络，常常灌输喝酒的学问：不会喝酒是不行的，别说应付场合，连媳妇也讨不到；上面来人，不陪喝酒，人家对你没印象，办啥事都难畅；要想进步快，多喝酒少吃菜；量是练出来的，酒量大，人缘好，社交圈子逞英豪。慢慢地感觉不喝酒是一种缺陷，开始佩服喝酒人的豪爽，不再刻意拒酒避让，由于酒量不行，稍不留神，每次都会面红耳赤，喉咙灼烧如火，肠胃翻江倒海，面目狰狞或猥琐，浑身不自在，喝一次酒然后和衣蒙头大睡，稀里糊涂又过一天。让人很奇怪，喝酒的时机随时成熟，人人趋之若鹜，好像一天不喝酒，日子太平常，气氛闷沉沉，心理空落落的，整天懵懵懂懂，清淡寡味，没有热闹劲头，缺少共鸣，也少了随性的快乐。
我渐渐发觉，能喝酒的同龄人进步很快，大多谋得个领导职位，个个神采奕奕。就下定决心练酒量，舍得一身剐，敢把水酒当球耍！便违心地＂爱＂上它，像娶回媳妇黏住它，在乡里包村，几乎形影不离。
八十年代，包村主要任务是农技推广，催粮要款，刮宫引产，义务建勤。带着季节性要求很强的任务，必须与村组干部打成一片，有酒的事，恭恭敬敬地邀请他们一块开怀畅饮。酒有好多种：苞谷麦子酒，柿子拐枣酒，甘蔗高粱酒，红苕洋芋酒。大集体靠挣工分得口粮，只有三分自留地自己作主，一般须留两分地种植甘蔗或高梁，那时候我感觉粮菜短缺，自酿酒不少，桌上随便一围，抓点淹咸酸菜，炒点土豆丝，暖两壶热酒，边喝边唠嗑，谈天说地，家长里短，王家媳妇李家小伙，东扯葫芦西拉叶，很快半天消逝得无影无踪。农林两税和摊派统筹提留款是最难完成的任务，刘支书喝毕酒就开组委会，脸红脖粗地酒壮怂人胆，豪气冲天喊高调，连哄带唬讲官话，连珠炮般发射一番，行不行都得听，通不通一阵风，没有别人插腔打岔的余地，就是有一两个好挑刺的难缠人，看到支书满脸酒气的面上，不好计较，趁窗外的夜色于悄然间张开巨翅飞临，趁此机会作鸟兽散去。
随刘支书到组上门做督催工作，方式很贼，让我提两瓶自家酿酒，径直到爱挑事的组委家里，人还没到就高呼：董哥喂，快弄两菜，喝酒解个乏，今天把人累了够呛！农村人精明处在好汉不难上门客，谁都不会落下＂死笨＂坏名声，极忙端茶倒水，扶手让坐，温酒上菜，频繁举杯对碰，胡侃海喝到两眼呆直，两腿不知先迈那只脚，进一步退两步，踉踉跄跄划着不规则的曲线离开。喝酒时，昨天开会安排的事一个字没提，快到家时，刘支书立马变成了正常人，一拍大腿＂没着急，妥妥的了＂，我才意识到他醉酒是伪装的。第三天早上，这个＂缠货董＂摇摇晃晃来：＂前天您老刘恨不得灌死我，现在脑壳还痛哩＂。刘支书说，说明没有喝好，坐下再整两盅？董连连摆手：＂告饶了，不能再整了，快把税缴了回去好好睡一觉＂。大组都缴清了，其它组不甘后进，一个周齐刷刷完成了任务。
三
随着泡酒时间的推移，我的酒量并没练开，只不过能拿得住分寸，该喝不含糊，不该喝也能弄出理由，再难受，得忍着不失态。做到乡长的份上，喝酒次数更多了，成了无言的程序。酒席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理由推辞，说不喝吧，人家说是酒不好，还是人不对路子，似乎可信度不高；说身体有恙，健康要紧，人家会说，我身子骨还比不了你，宁伤身体不伤感情；提前想好各种理由，甚至带上化验单或是头狍，首两次还将就，再次就不灵验了，人家会说你不真诚或是不把他当朋友。如果在酒场上扭捏，说喝多了难受，别人会讲你浮滑耍赖，群起而攻之，更加软磨硬泡地各路招式劝得你无路可退，身不由己频频一饮而尽，直到把你灌得满面通红，语无伦次，口齿不清，认不淸人才肯罢休。
农村人最好面子，凡是娶妻嫁女，新居落成，子女考上大学，孩子入伍立功或参加工作，家里人升职加薪，老年人寿禧，都要托来关系亲好的人把你请去，很自然地被请到上席坐着以示尊重，挑上几个村里有头有脸吃得开，能说会道德高望重的人作陪客，客客气气轮番上阵给你恭维着敬酒，争先恐后宠着你猜迷宝，打杠子，划拳，尽显憨厚姿态，想法设法让你多喝酒多吃菜，顾不得自己酒醉伤身，凡是这样的场合，我也会顺竿作势，给人家赚够面子的机会，甚至不辱使命，打肿脸充胖子，不惜破例喝高以示庆贺。不岀半天，全村都知道这家脸面大，哪几个人陪乡上领导喝过瘾了。虽然说我每次醉醺醺而归，难受久长时间，却赢得亲民爱民没架势的好名声，工作起来得心应手，没遇到障碍或碰钉子，经常年初在县上披红戴花捧奖而归。
四
主政镇里工作，任务更多，责任更重了。很多时候被动喝酒是有目的地无奈。招商引资办企业是热点，也最能出成绩，搜肠刮肚地物色对象或吸引外商来投资，开发旬河沙金矿床，以示诚信，与老板誓约喝酒＂洗＂钱，一杯一万，直让老板高高兴兴拍下五十多万，办成了赵大沟电碾厂和银洞沟铅锌矿，结束了当地人不会淘沙金工艺的历史，企业收益后，率先在全县减免了村民提留上缴款，镇村经费紧缺的困难有了缓解。
酒的媒介作用很明显，上级领导检查工作，一般都是随镇干部上大灶就餐，为了表达热情，多上点当地土特农家菜，温热甘蔗酒捧上，往往领导不拂好意，虽然浅尝辄止，也会给你撑足面子，而你要识得轻重，加倍多饮，酒处不厌，闲谈不烦，从不敷衍，绝不怠慢，不同场合，随时准备着把肠胃当酒壶，不让领导形象尬尴，直到领导拍着你肩头，称赞几句舒意话即止。
为了大局，需要作出贡献也值得。全镇计划生育钉子户是邢支书亲侄女，干部屡次上门动员这个双女户引产结扎无果，支书耍滑不愿露面，我瞅准机会让他上县到我家里，拿出好酒好菜招待他，约上副职轮番上阵，拳拳见肘，寸步不让，直到他心知肚明，讨饶说软话，酩酊大醉，犁落两行热泪为止，酒桌上结扎的事只字没提，第三天，邢支书亲自领着亲侄女作了扎管手朮。
＂栗茶围镇＂工程启动，县下达镇任务艰巨，所承担面积垦复清坡，开沟槽回填熟土，栽植板栗核桃或种植茶树，没有两个月大会战是交不了差的。十三个村干部领任务时数落着各种有理有据的困难。我理解他们工资很低，补助又偏少，对义务建勤有怨言，而他们都是地方上的资深能人，筷子里挑出的旗杆，掌控着一方大势。为了不误工期，唯用最简单直接的办法调动他们接受任务的积极性，拿出两月余工资请他们喝酒，叫来酒量尚可的县局领导作陪，让他们尽兴如意，个个被＂放翻＂趴下在宾馆里。第二天，镇干部还没到场，他们自己分解了任务，两月工期仅用一个月高质量完成。
所处森林公园景区门户镇，公路刚刚修通，环境条件很差，农舍土墙黑瓦，圈厕不分，搭建混乱不堪，田地种植五花八门，卫生条件极端恶劣。为了尽快改变脏乱差丑的现状，在县里支持下，去省市申报项目争取资金，和县财政牵头人员两天三场陪喝酒，静待贵人们舌绽莲花、口沬横飞、五音不全，每场痛苦难受且最大能量地显示着真诚与热情，终于不辱使命，争回二百多万元专款，经过＂五改四建三通＂镇容村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显著变化，心情趾高气扬了好多天。
五
喝酒的文化博大精深，用得好事半功倍，酒量不行，也容易误事，常常莫名尴尬不堪。特别是在大街小巷看到醉鬼滑稽的模样，联想到自己醉酒后步履蹒跚，踉跄曲扭，泪流婆娑，口涎鼻涕，谈吐不清的陋相丑态，自责不已，总断不了又喝着，难受着，悔着，再忍着。我于深冬曾陪同一位书记下乡，酒劲十足，又加了蜜糖，回乡进院子时书记忙不迭地打着酒嗝，狂放响屁，肆无忌惮指东骂西，旁若无人当街小解，竟然全尿在自己裤子和鞋子里，发现时，又重复一遍，顾不上过路人的白眼和指指点点，倍感不雅难堪，惹得百姓茶后饭余当作笑料多年。所以，我对喝醉酒的真实状态非常心虚，总在提醒自己要有定力，尽量不要现出丑态洋相。说实在的，上酒场要有两把硬刷子，酒量好，能应付，酒量不行，你得有智慧有手段，即要不损形象，又不损感情，既使遇到些刺头，只有一张铁嘴钢牙抵挡，用各种各样措辞或理由拒饮或转嫁。我总结了一套＂拼＂酒方式，开始就用大杯虚张声势，拼命忽悠，让酒友在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最佳时机，用水兑酒猛灌两大杯，把一伙人惊骇得目瞪口呆，没有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乖乖地投降捧杯一干二净。那些预先探知你酒量底细的人，要摸清他擅长或喜欢的方式，果断出击，打乱他的思维，让他无机可趁，我苦练一段时间，出手即赢，犯规不罚反奖，待过两招，把一个个＂奖＂得烂醉如泥，于是量大拳精的虚名传遍酒圈，让他们仰望不敢接招，躲过了不少酒精的侵袭。
离镇调到县机关，乡下诸侯习气一时还改变不了，喝酒借兴吹牛，调侃，洒野，好动，唠叨，说大话，抢着买单，呼朋唤友，不醉不罢休，常弄得今夜无眠。酒量未长，质量反升，好喝酒与喝好酒的理想不断更新。醉酒当歌，发号施令，爱人端茶倒水，耐心的伺候着，心情很惬意，觉得很腕儿，牛气冲天，比乡下还神狂。时间一长，爱人发现端倪，让你自作自受，不予理睬，任由你凉快去。再后来，若屡教不改，就约法三章，弄得亲戚知己登门开批判会，直到你真正悔过自新。后来，反复斟酌，觉得酒是好东西，得用得适当，不能因酒伤情，自己潇洒却让别人不安宁，更不能弄巧成拙，为了应酬，不自制地喝醉伤身。退二线了，终于清醒，信誓旦旦戒酒限酒，闲情逸致益于身心，以茶代酒，清心寡欲，也能哥们聚集，真诚交流，增加感情。
六
人生如酒，酒如人生。少年是葡萄酒，浓郁清香，＂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青年是啤酒，醇厚冰臻，＂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末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中年是浓烈酒，辛辣无比，＂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老年是古酒，绵软醇香，＂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人生如饮酒，微风过处有陈香，慢慢细品真滋味，一半清醒一半醉，中庸适度最智慧；岁月磨砺后的佳酿，才历久弥香，味道各异要包容，无论贵贱皆尊重，懂得沉淀才更成熟；喝酒是境界，甘冽看人品，捧杯识交情，气定神闲在心情；人活百年，世事如棋，冷暖自知，微醺酣畅不强求，守住初心时刻警醒是高人；夫妻缘份如美酒，男人要豪爽大度，阳刚如电，让人不忍舍离，女人要贤淑温柔，气息如兰，让人不忍寒心，好好珍惜每一天；处世作人讲诚信，要善良，懂感恩，莫欺心，得意多捧场，失意多帮衬，朋友贵精不贵多，眼里只有自己私利人，你要断舍离；
回首往事，经历调结构，兴产业，抓设施，促脱贫，创机制，为振兴，依酒通关，屡试不爽，似乎有＂李白斗酒诗百篇＂的豪壮，也有＂醉生梦死成八仙＂的狂放，好在自己有一套救护办法，肠胃受罪不少，大脑还倍加清醒，不为酗酒自毁前程，无愧良心，不负重托，实实在在为百姓办了点事情，虽尝尽苦辣酸甜而欣慰，不为碌碌无为而懊悔。时隔多年，昔日的酒缘人缘结成的感情依然浓厚，通讯方便，常有联络来往，觉到在人生戏台上能守住初心，演好角色，毕竟努力过，奋斗过，无怨无悔！
长夜静静坐，文字浅浅留，氤氲出美丽，清风传佳音，如梦般甜美，如酒般醇香。把酒问青天，岁月好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