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年夏天,麦子快熟的时候,父亲牵来一只骆驼。那时候我们村总共只有两只,父亲很是羡慕。骆驼身形高大,如果调教得好,那可是农户人家的好帮手。在这之前,我看见过好几次父亲在数他准备买骆驼的钱,每次数完不免深深的叹息,然后点上一支自制的卷烟,像是在生闷气的样子。我知道父亲说过我家那匹马年龄有些大了,好多时候都有力不从心的样子。在农村,有一头得力的家畜可是大事,那几亩薄田,从种到收,然后犁地,样样少不了它。 每年开春种地的时侯,要用它套上犁铧,开沟施肥。我们家的马就显得特别吃力,一块地需要休息好几回,还大汗淋漓。父亲有时候也会狠狠的抽它几鞭子,马似乎很沮丧,鼻孔涨得很大,吃力的前行。我牵着它,姐姐跟在父亲后面在犁沟里施肥。父亲向来严肃,我们都不敢吱声。一块地就这样在父亲的吆喝和鞭子声中,马终于犁完了。走出地块,它吃力的大涨着鼻孔,脖子边有汗水,一颗颗滚下来,身上冒着热气,像被一层白雾笼罩着,我很想替它擦擦汗,只因我自小就胆小,只好心疼地望着它。麦子种完后它其本上就能闲上几个月了。

父亲早就打算把它卖了,然后凑钱买个小骆驼,一是小的便宜点,再就是好调教,也可以多使唤几年。可这匹马毕竟在我们家好多年了,父亲对它也似乎是舍不得,但每当农忙时候,看它力不从心的样子,父亲会大骂一句:“没用的东西,早知道上次就该把你卖掉,让人宰了送到饭馆,蒸了,煮了。”骂完父亲会深深的叹口气。眼看着马上要割麦,拉麦子了,还要把马套上石头磙子,把麦子碾下来晒干,用袋子装好,用来磨面粉,剩下的余粮卖掉,这就是我们家主要的经济来源。
那时候,我大概是十四岁吧,跟着姐姐去一个农场拔草,天太热,草太多。我身形小,麦子马上到我肩膀那么高,麦穗子扎得脸疼,我紧挨着姐姐,拔下来的草由姐姐背出地去,一天能挣五块钱,我们坚持了一个月。那天姐姐把三百块钱交给父亲,父亲没有我们想象的笑容,又拿出他攒下的那一包包钱,细细数了一遍,一角,五角,最大的是面值十块的。父亲叹了口气说:“把马卖了吧,实在凑不够了,小骆驼买回来还得调教,再迟就会耽误收麦子。”父亲显得很无奈,母亲说:“卖了万一到收麦子的时候,骆驼调教不好咋办?”父亲一支接一支地抽着他自制的卷烟,烟气从父亲的鼻孔冒出来,象我们家做饭时烟筒里冒出的青烟,慢慢的散开不见了踪影。父亲忽然站起来说:“卖了吧,也还来得及。”
那天中午,父亲给马加了料,又饮了水,一遍遍地摸着马的脖子,耳朵,脊背,然后拍了拍它的屁股,叹了口气。我知道父亲舍不得,这匹马给我们家出了不少力,可它毕竟是老了。一会来了个中年叔叔,在一阵讨价还价之后终于把马牵走了。父亲又深深的叹了口气,很是失落的样子,拿着攒钱的包包走了。
父亲牵着小骆驼回来的时候,脸上明显轻松了许多,虽然不曾有笑容。吃过饭就套上空车去调教他的小骆驼。小骆驼像是从来没有被这样使唤过,很是不情愿的样子。父亲先是牵着它套着空车走,我和姐姐跟在后面,以防它无法调教时帮助父亲。开始它非常恐慌,象是要狂奔,父亲紧紧地拽住套在它头上的疆绳,控制它的恐慌。走了好长一段路,它大概是基本适应了,不急不燥显得很稳重的样子,我和姐姐相视一笑,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只见父亲慢慢的试探着坐在车子前沿上,它猛地站住了,吃惊的回头望了望父亲,父亲轻轻的在它屁股上拍了一下,它大概是明白了父亲的没有过多的指示,便继续向前走,不紧不慢,恢复了很是稳重的样子。又走了一阵,父亲拉位疆绳,示意它停下来,它又回头望了望父亲便停止了前行。我和姐姐开心的笑了,父亲说:“你们也上车来,轻点别吓着它了。”我和姐姐一前一后上了车,等我们坐稳后,父亲又在它屁股上拍了一下,它这次没有回头看父亲,直接向前走去。它大概基本领会了走和停的区别,父亲看上去也很高兴。许是父亲也没想到它这么好调教吧。

连着几天父亲都给它套上车子去调教,在车里渐渐加重,段炼它的体力,和速度。我和姐姐去农场打零工,摘迟熟的杏子和早熟的桃子,来补贴家用。等麦子熟了的时候,父亲已经将它调教的得心应手。那年我们的麦子收的很顺利。
收完麦子,农场里暂时没有活干,我和姐姐就去田间地头割草,骆驼的食量比马大多了。父亲说要多储备些草,晒干,到冬天再给它吃。有时候我们会拉着它一起去草多的地方,姐姐割草,我拉着它吃,它吃起来很贪,大口大口的。我们回家的时候,姐姐把割得草捆好搭在它的两个峰之间,这样我们不用再背着草回家。

有一次我们带着它走了好远才找到一处割草的地方,姐姐把它拴在树上,让它吃树周围的草,这样我们俩人就可以多割一些,反正由它驮回去。我们割了两大捆,姐姐捆好,把它拉过来,把它的疆绳往低处拉,它竟然卧倒了,我和姐姐把草抬到它身上,姐姐说:“你敢不敢坐上回家?”“不敢,我害怕,姐你坐上,我拉着。”“今天太远了,你肯定跑不动,再说它万一跑起来你拉不住。你坐上去抱着它的峰,我慢点走,放心坐上走。”我慢慢的走过去坐上它的背,抱着它的峰,姐姐一拉它立刻站起来跟着姐姐走。那天的感觉到现在我还记得,说不上为什么,想起来就会笑,但会有酸涩的泪滑落,那是我童年最温暖的时光!
过了漫长的秋天,它长大了好多,收完玉米,拉秆子,犁地,父亲有时会不由得笑,一块地不用休息它就能犁完,我牵着它,它走得很快,我浑身是汗。早上犁一块,下午还能犁一块。姐姐拿着铁锹跟在后面,把犁不到的田间地头挖几下就好了。赶着干完家里的活,我们还可以去农场加地梗,挣钱补贴家用。整个冬天骆驼可以闲着,父亲对它精心照顾。它的粪便,像核桃一样,一颗一颗圆圆的。有的被它踩烂了,我们把它的粪便铲出来,没踩烂的晒干用来烧炉子做饭,踩烂的晒干烧炕用。
这样的日子重复着大概过了七八年吧,它已经跟我们好像很默契了,忙完应季农活,如果农场也没有活干,我可以一个人骑着它去割草了。那时候姐姐也已成家。我们家就我们姐妹三人,姐姐身形高大,又很泼辣,父亲决定把姐留在身边,将来给他们养老。那年冬天经人介绍,父亲找了个上门女婿,姐姐便结婚了。姐夫自幼父母双亡,生性老实憨厚,也没有什么本事,所以姐夫的到来并没有给家里的经济带来什么变化。
那年收完麦子,玉米要浇水,同时施化肥,什么二鞍,复合肥,尿素,掺杂在一起洒在玉米根部。我和姐姐掺好装了两袋子,大盆子里还剩下半盆。我们用架子车拉着掺好的化肥去了田里,父亲已在水沟里拦好了土坝。等我们施完肥回到家,骆驼在吃那剩下的半盆化肥,而且快吃完了,姐姐赶紧把它拉到后院,对我说:“快去叫父亲,算了我去吧,还要浇水呢?”“我也去,姐姐我害怕。”姐姐拉着我就往地上跑。父亲知道后,赶紧到镇上请来了兽医,可当兽医赶到的时候,骆驼已经无法站立了,眼泪不住地往下流,脖子长长的搁在地上,眼里全是泪,已经没有了一点光,我和姐姐一直流着泪,看着它痛苦的样子心如刀绞。父亲蹲在地上,他无助的心态已经忘了他的卷烟。兽医说:“已经中毒了,趁现在还活着宰了吧,至少肉还能值点钱,农户人家没个帮手可不行。”父亲无力地坐在地上,点了点头。

队里来了好几个人帮着把父亲的骆驼宰了,父亲没有说一句话,好像没了一点力气,乡亲们都没钱,但还是帮着每户称了点肉。还有好多,由兽医联系着帮忙送到了镇上的饭店里。我和姐姐用架子车拉着它,哭了一路。脑子里全是它到我们家的点点滴滴。这么多年它为我们家出了好多力,是父亲的得力助手,以后该怎么办?从镇上回来天快黑了,父亲躺在炕上,吸着他的自制卷烟,那天我们家没有烟火,没有开灯,我一直紧紧的拽着姐姐的衣角,特别害怕。
这件事过去三十多年了,但今天想起来还是心里特别难受,不知道是为了那时候的贫穷,还是为父亲心爱的骆驼。